那灰花色奔跑的小山兔,
离开山岗之后就会遭殃。
我可爱的小小孩子,
离开阿娘之后多么悲伤。
……”
歌曲是鲜卑语,杨盼贴着他的胸膛听,唱歌的声音从胸腔里传过来,瓮瓮的很特别——虽然听不懂词曲的意思。
她说:“你妹妹有这样一个阿兄,好幸福啊。”
罗逾的歌声停下来,瓮瓮的声音依旧从胸腔里传过来:“她幸福的时间太短了,还不到两岁就夭折了,那么小的孩子,生母又是个宫人,所以到死都没有公主的名分,一口小薄棺就埋掉了。阿娘骂她是个不该生出来的贱种,可我觉得,她活着的那短短两年,我特别特别幸福——因为有个人可以照顾着,她可以对我笑。只可惜,我那时候保护不了她,我后悔了多少年,恨自己的无能,恨到看不起自己。”
这小郎君并不是那样心狠手辣的人啊。杨盼心里怜他,主动抬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罗逾的嘴唇软软的,身上带着清冽的香味,大概那一吻很让他动容,所以接下来他小心翼翼问:“阿盼,我可不可以……用手……碰碰你?”
杨盼心“怦怦”跳,前世的他们俩,有过一段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婚后生活,若无那段被杀的阴影,她其实甚是喜欢与他在一起各种情趣。所以她稍微犹豫了一下,就羞涩地点头说:“那……只许用手,我叫停就得停!”
罗逾乖乖地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慢慢从杨盼的肩膀开始抚摸,一点点到胸,他的呼吸声有些快,有些重,但两只手很规矩,又一点点往下,到她的腹部,然后顿了顿,转到背后去了。
他很快乐地低声在杨盼耳边说:“我的手终于知道,你的身体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又淘气地说:“但是眼睛还不知道。等咱们合卺之后……”
“你真的喜欢我?”杨盼脸又有点红,仗着天黑看不见,凑在他耳畔问。
“真的。比我那个小妹妹还要喜欢。”罗逾闭着眼睛,沉沉地点头,“我想照顾你,保护你,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杨盼心道:他们也许还有风雨,也许还有险阻。但是今日、今晚,还是姑且信他吧。
第二天早晨醒来,两个人居然在一个热被窝里都睡着了,罗逾也睡得太香,忘了趁夜色离开。
外头已经响起了侍女们要热水准备伺候公主起床的动静,他再偷偷出去大概是不可能了。
杨盼大窘,低声嗔怪他说:“好了吧,大家都要知道你陪了我一夜了!我的脸往哪儿搁?”
罗逾安慰她:“没事。咱俩马上就要大婚了,就睡一起也正常啊,再说,清者自清,咱们又没做啥。”
“哪个要和你睡一起?这么大的黑锅朝头上扣,丢死人了!”杨盼赌气推推他,“我不管,你给我把这事儿消弭掉!”
罗逾起身把半夜穿过来的中单披上。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然后把杨盼的被子掖好,直接就把门开了。
杨盼一下子把脸埋进被子里,心里那个羞怯和气愤啊!
外头的人看见穿中单出公主房门的罗逾,大约都惊诧了,好几个人抑制不住地“嗯?”了一声,大概又都掩了嘴,没听到他们再有声音。
罗逾“恶人先告状”的声音响起来:“黎明的时候公主叫你们,我在隔壁都听见了!你们是都睡得太熟了吗?怎么一个都没起来伺候?最后我不得已只能自己过来。”他打了个哈欠:“路上辛苦,但到底还是要警醒着些。下次都注意吧。”
脚步橐橐地去了,被他栽赃的人也不敢做声,唯恐怒气惹到自个儿头上。
过了一会儿,金萱儿带着几个宫女来服侍杨盼起床,金萱儿悄悄问:“昨晚上你叫人了?”
杨盼只能帮他圆谎:“可不是!我半夜嫌冷,想叫个人帮我到楼下藤箱里拿一床厚被子。可是你们怎么都没人有动静了呢?”
“那么然后……”金萱儿一脸狐疑,最后凑到杨盼身边,压低声音问,“他来后做了什么?没……没欺负你吧?”
杨盼脸“腾”地有些烧,却煮熟的鸭子——嘴硬:“瞎想什么?他敢欺负我?!”
金萱儿暗叹了一声:小祖宗,你别以为普天下男人都跟你阿父似的,都是怕老婆的;这世界上,把女人放在脚底下踩的男人才是大多数——你不知道罢了。
此刻只能说:“没事就好。公主起身吧,今儿要沿着驿路行车,太晚了会赶不上中午打尖儿。”
杨盼起身洗漱,偶一回头,看见金萱儿在她的被窝里翻来覆去地看,看到最后,终于舒了一口气。
吃过早膳,该整装出发了。杨盼被罗逾扶着,从跳板上走到河埠头,两边的紫绫步障立刻遮住了她的身影。不远处停着公主用的云母车,杨盼看着就觉得气闷,对罗逾说:“可不可以先吹吹风,散散心。”
罗逾看看日头,答应了。
楼船上有她带来的一群猫狗,皇帝杨寄好说歹说,才劝着她没有把几十只猫狗一同带过来,这会儿,猫儿犹自可,小狗们都要撒欢儿,飞奔出来到处转圈。杨盼蹲下来摸摸这只再摸摸那只,喜悦的小酒窝盈盈的,本来还有些催促之意的罗逾顿时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她。
突然,一群狗都起伏着狂吠起来。
杨盼抬头一看,果然有个陌生的影子走了过来。
这影子穿着半新不旧的缣丝襦裙,是清素普通的浅碧色,头发上只有绢花儿,走近来只见一张颇为俊俏的清水脸儿板着,蹙着眉头说:“怎么出嫁还带那么多狗?”
是做南朝打扮,杨盼略一回忆,想起这便是死去的建德公皇甫道知的女儿皇甫亭。
前朝的故事,她和沈岭一起编修前朝史的时候已经了解了不少,皇甫道知与她父亲作对,曾经还觊觎她母亲,不是个好人;但是,他的妻子庾清嘉却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女子,庾家上下在杨寄称帝的过程中也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皇甫亭是这两个人的女儿,倒不知是随她阿父,还是随她阿母?
杨盼处理事务,到底不比刚重生回来时那般主观、懵懂,皇帝特意命皇甫亭陪她前往北燕,自然有他的目的在——虽然她心里有点惴惴。皇甫亭此日身份尴尬,说亲戚吧,又不知哪里攀;说妾媵吧,又不大对;说侍女吧,人家虽然其实全无地位,毕竟名分上顶着“前朝公主”“今朝郡君”两重身份,不可能伺候人。
杨盼起身喝止了几条吠叫的小狗,对皇甫亭笑了笑说:“郡君昨夜睡得可好?”
皇甫亭比杨盼小,不过十七岁也算是久久未嫁的老姑娘了。她自在地拍拍掌心莫须有的灰尘,抬脸冷冷笑道:“好。有什么不好?不做亏心事,又不怕鬼敲门。”说毕,眼神朝罗逾飘了过去。
☆、第一二八章
到了黄河以北——原本的秦晋之地——在前朝大楚内乱最甚的时候被胡人攻占, 分了若干小国, 如今西凉灭亡,靺鞨未曾建国, 游牧在东北也不成气候,偌大一片土地,尽数被最强大的北燕占据。当时北边的世家大族, 来得及逃的, 纷纷撤离到南边,来不及的,也依然生活在故土——其实除了换掉皇帝主子, 其他差距并没有这么大。
杨盼时不时从车中观望北燕的风土人情。这个地方胡汉杂处,彼此倒也和睦。
罗逾有时候怕她寂寞,会下马到车上来陪着她,顺便给她讲些北燕的习俗。
杨盼问他:“我看这里也以种植为主, 到平城也是这样吗?”
罗逾答道:“是呢。过了阴山,气候和土地不宜种植了,才以游牧为主。北边柔然, 则是苦寒之地,无耕种的地方, 只能游牧。这次西征,得了西凉的大片土地和河西走廊的商贸重地, 我父汗的眼界会更远呢。”
确实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地方。
杨盼隐隐有些不甘心,又问:“那么,你们这里管理民众, 用的是游牧的法子,还是我们中原的法子?”
罗逾这次倒是望空想了想,然后说:“游牧了那么多年,陡然一下子全数转变,只怕也不可能。我们鲜卑族的部族,原本是一氏为一部,辗转放牧,谁强就归顺谁,归顺了谁就听谁的话,帮谁打仗;至于谁弱么……”他笑了笑:“草原狼可不相信怜悯。”
其实南朝也差不多啊,不同的是儒法礼教,会把那些弱肉强食的本质遮遮掩掩,显得更“好看”一些。当然,当君王的多些顾忌,讲求“正统”,也确实减低了不少恶意的杀戮。
杨盼一时也辨不清谁好谁坏,说道:“怪道我阿舅叫我以史为鉴,果然门道多。”
罗逾笑道:“我父汗在潜邸为王的时候,其实特别醉心于汉人的学问。现在他嘴上口口声声说‘咱们鲜卑族’,其实我看他在统领部族上、协调军需上,暗地里可用了不少汉人的法子,所以西凉之役能大获全胜,也不乏有效法中原的地方呢。”
杨盼的眼睛俏伶伶瞟着他:“哼,我看西凉一场仗,你那场苦肉计最管用!”
说完拉着他的胳膊扭了一把:“要是下次燕秦两国打起来了,你站哪一边儿?”
罗逾揉了揉胳膊,笑着说:“我父汗是读汉人书的人,又见识了你阿父和王蔼,想必知道有的骨头是啃不动的。他又不傻,你放心好了。”
现在南秦如日中天,马背上出身的皇帝除了怕老婆什么都不怕,杨盼忖度着跟阿舅读史书时读到的那些王朝沉浮,几乎无不是由内乱而土崩瓦解的,心里倒不由又些后怕,有些庆幸——所幸是重生一回,改变了罗逾救了自己事小,改变了两个弟弟才是南秦之后五十年的福祉啊!
他们闲闲地聊天,又聊到了罗逾的家庭上。罗逾的眸光没有刚才那么暖融融的,似乎不大愿意提及,但是新妇进门,少不得与家人相处,让杨盼早些知道自己这个皇室的家庭的那些个不堪,也许她也能早有心理准备,不至于临时抓瞎,给人做了筏子还不自知。
他沉沉地说:“我父汗,虽然是读汉人书的皇帝,但是,他到底还是草原上长大的,没有汉人的那种温文尔雅。我也一直不是他喜欢的孩子,从小冷眼长到大,战战兢兢陪着我阿娘在他手下讨生活,说真的,小时候过得连他身边的奴才都不如。你嫁过来,其实是委屈你了。咱们婚仪之后,我尽早要求就藩,带着你和我阿娘离开是非之地。”
杨盼关心的不是她未来的公爹,而是她未来的婆母:“啊,你带阿娘就藩?你们这里可以这样吗?”
罗逾愣了一愣,摇摇头说:“未有先例,但总要一试。我阿娘留在平城,我哪里能放心?一辈子都要被她的安危牵制着。”
杨盼心道:说你精明,你说到亲娘就傻!你作为这么能干的儿子,又娶了隔壁大国的公主,还想远远地在藩地避秦……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你父汗是不会放心你的。不放心你,自然要拿你阿娘做质子,还让你安安稳稳带走?
如此一想,她心里突然火花儿似的一闪:如此,有些情况是不是也应该相机而动?若是弥天大谎,是不是也不宜快速戳破?
杨盼假作无意又问:“你阿娘,曾是南朝的公主吗?”
罗逾微微蹙着眉:“人都说是,可她自己从来不承认。”
说到娘亲的身世,罗逾心里也开始存在了越来越多的疑惑,但是事关母亲,很多内容只能自己嚼碎了咽下去,他终不欲杨盼裹进他母亲与前朝的是是非非中。所以,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眼睛瞟到车窗外,好像不愿意再讲话了。
若是上一世遇到这样的情景,杨盼必要逼问出个三三四四来,每每会惹得罗逾不快,而后和她扯谎。
杨盼便不再做声逼他,见他悒郁,她就软绵绵地斜倚着他的肩,抱着他的胳膊,说:“事缓则圆。她是你的母亲,我心里只认这一点,将来和你一起孝顺她——只是我从小被阿父骄纵惯了,若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要担待我不是故意的,好不好?”
罗逾心里大为感动,握住杨盼的手,俯身在她额角吻了吻,说:“阿盼,你有这颗心,我就不再纠结了。前朝的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沧海桑田,本来就不是人力所能改变。我在南秦这些年,也感佩阿父的为君之道真正是圣明。日后,我们只管孝顺我阿娘,把后头的生活过好,岂不是强过还永远活在回忆里?”
杨盼乖巧地点点头。见到了尖站,她推推罗逾道:“该吃饭了,我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呢!”
罗逾捏捏她鼻子说:“怎么不早告诉我?我知道你爱吃零嘴,从南秦带了一大堆呢!一会儿吃完饭给你带到车上吃。”
杨盼欢呼一声:“我现在就要吃!”
“不行。”罗逾像个疼爱妹妹的哥哥,又捏了她鼻子一把,“现在吃了你就不好好吃饭了。那些零嘴能当饱的?吃完饭才许吃。”
尖站是驿路上供来往的公人休憩的地方,秦汉时就很兴盛了,北朝使用驿递,也是和南边学的,兼着有的是好马,一路上常见马匹流星般飞驰而过。当然,驿站的条件是供驿卒休憩用的,自然不会太好。
皇子和公主的人马占掉了驿站后半边的安静屋子,简易的饭菜流水一般送上来,吃得确实不大好,对于南边来的人而言,干干的肉脯、粗糙的麦饼和酸溜溜的劣质酪浆更是难以下咽,只能对付着混饱肚子。
罗逾见杨盼吃得艰难的样子,心里实在不忍,叫人把路菜全数拿过来:“到城里有公馆或行辕的地方,再重新备些好的。大秦的公主嫁过来,可不能委屈了。”
那时候的路菜其实也简陋,重油重酱,就为了下饭。杨盼本来是个很挑食的人,也是跟着父亲巡幸四方才改了点毛病。此刻看着一篓篓的路菜,心里无比怀念母亲沈皇后的厨艺。
她突然眼睛一亮:“咦!这糟油茄子,好像是我阿母烧的!”
阿母做的好吃的,她一眼就能认出来。倒在碗里的糟油茄子,鲜香而软烂,拌着鸡腿肉丁,带着南方特有的糟香,闻之垂涎。沈皇后在送嫁女儿的前夕,是如何大着肚子亲自下御厨房,含着眼泪做这样一道耐放而鲜美的路菜,杨盼简直吃一口就能想象出,因而吃得眼泪都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