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扬起的尘土渐近,山坡之上,宋军皆屏住呼吸。
韩世忠、史雄、陈酿,各占一个山头。
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金兵队伍,要找准最好的时机,一举击破。
娄望恋战心切,已然冲红了眼,早顾不得许多。
只听山涧之中,陈酿一声令下:
“放箭!”
娄望又冲出几里,蓦地一愣。
只见身后金兵,已有成片倒地。
“投石!”
不待金兵反应,史雄又喊了一声。
巨石自山崖不停滚落,山中霎时一片血肉模糊。
正此时,韩世忠高举长矛,嘶声高喊:
“保家卫国,视死如归!”
此令既出,埋伏的宋兵齐齐冲出。
短兵相接,长兵交叠。铠甲交错,山中一片银光闪耀。
长剑滑过甲胄,摩擦出火星子。
兵士看准金兵喉头,一剑抹过。
每一剑,俱无虚出。
“奶奶的!”娄望一面拼力抵挡,一面连声咒骂。
“擒贼先擒王!”
韩世忠一声令下,一众兵士俱向娄望涌来。
韩世忠挥舞红头长矛,直刺向他腋下。
兵士们亦刺过长矛,几人齐齐一抬,霎时将娄望架在空中。
娄望满脸惊愕,双脚悬空。这等屈辱,他从前哪里受过?
只听韩世忠高喊:
“娄望已擒,缴械不杀!”
金兵一惊,猛朝娄望看去。
娄望轻笑一声,直视韩世忠:
“韩将军以为,只有你们会视死如归?宁为刀下魂,不做帐中俘!”
只见他一个转身,胸膛直朝枪头挺去。
霎时热血喷涌!
娄望咬着牙,拼尽最后一丝气力:
“兄弟们,替本将报仇!”
说罢,一瞬气绝。
战场蓦地一片沉寂。
很快,兵戈之声又猛然四起。
金兵失了主将,军心已乱。不多时,宋军大获全胜。
至于那些金兵,或是死伤,或是被俘,能逃出去的,不过零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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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仍在伤员帐中帮忙。
她手握一瓶金创药,只不住地颤抖。
已经一整夜了。
如此惴惴不安,已一整夜了。
她抬眼看向帐外。
似乎,近子时了。
七娘强压着心跳,只觉血气上涌,呼吸不得。
李夷春替伤病喂了一回水,见七娘心不在焉,只叹了口气。
她行上前,摁住七娘的手,只道:
“都抖一夜了。”
七娘一惊,吐了口气。
眼下,只怕任何动静皆能吓得她魂不附体。
七娘狠狠咬着唇,道:
“李姐姐,快子时了。酿哥哥说,子时前回来的。”
李夷春抚着她的肩头,难得的正色:
“打仗呢!你当是什么?说几时就几时?”
七娘闻言,只垂下眸子。
这道理,她如何不懂?
可酿哥哥从不骗她,今后,也不会骗她。
他一言九鼎,说子时前,就会子时前!
“好了!”李夷春道,“你若静不下心,不如写几个字。如此惶惶神色,伤病们见了也不好。”
七娘一愣,方看向一地的伤兵。
他们有中刀中剑的,有缺胳膊少腿的,眼见着是痛苦哀楚,偏偏神情之中,有着不可言说的坚毅。
这分坚毅,七娘在陈酿眼中,亦曾见过。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不论如何,他们俱是不悔的吧!
他们如是,酿哥哥亦如是。
七娘深吸一口气,沉下心,又帮着照看伤病去。
即使自己的力量绵薄,如此,也算分担些许吧?
她正要举步,只闻得帐外喧闹起来。
夜空中飘着军歌之声,一派意气风发。
七娘心头一紧,猛地掀帘。
女兵们闻声,亦拥了上来。
只见韩世忠领头而归,陈酿与史雄紧随其后,三军一片欢声。
七娘心道,这便是所谓“凯旋”了。
李夷春霎时笑出声,又向身旁女兵吩咐:
“快!去报梁氏夫人,大获全胜,将军凯旋而归!”
女兵亦激动万分,忙赶着去报喜。
七娘立在营帐边,端身而立,直直望着陈酿,眼中再容不下其他。
☆、第一百二十二章 忆帝京5
大雪苍茫之中,陈酿策马而行。
他亦看向七娘,调转马头,小跑行来。
就这般渐行渐近,似有意,也似无心,直走到她的心里。
陈酿发髻有些散乱,面颊上还沾染着金兵的血。
他手执长剑,背脊直挺,自有一番英武。
这样的陈酿,七娘不曾见过。
本以为,她会惧怕那些血迹。可此时见着,七娘只觉心头一酸,霎时盈了满眼的泪。
陈酿翻身下马,三两步行至她跟前。
他微微含笑,只道:
“还好,不到子时。”
七娘双唇颤抖,瞳孔亦跟着发颤。
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紧抓上他的双臂。
一身尘土并着血污,直教人心疼。
从前,酿哥哥是顶在意仪容的。他说过,读书人,当有读书人的气度。
鬓髻规整,其身不垢。
可眼下……
七娘忽觉酸楚上涌,竟惹不住落泪。
陈酿心下一动,亦阵阵发酸。
他抬手,在她眼角抹了一回,只道:
“可惜,寒衣脏了。本还尽力避着,只是……”
七娘一把捂上他的嘴。
默了半晌,只见她直扑上前,一把环住陈酿。
便似扬州重逢,紧紧抱住,便松不开手了。
“脏了不怕。”她紧贴他的甲胄,“蓼蓼替酿哥哥洗。”
陈酿垂眸一笑,亦一把环上她。
七娘猛地一愣。
这是她头一回,感到背后的温度。
酿哥哥的手臂,原是如此坚实有力。
这个怀抱,真好!
陈酿笑道:
“甲胄脏,当心染上衣裙,还过年呢!”
七娘似是故意,蹭着他的甲胄,摇摇头:
“不怕。”
陈酿从心一笑,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稳。
时有兵士经过,侧目看两眼,只含笑着走开,并不扰他们。
李夷春挽着史雄,正行过来。
见着紧抱在一起的二人,直愣了一瞬。
她拿手肘怼一下史雄,只道:
“还是人家陈先生知道疼人!哪像你,一回来便带我去看战俘,还数了一回哪些是你擒获的,生怕旁人不知么?”
“嘿嘿!”史雄笑了两声,“你不是喜欢这些么?”
李夷春白他一眼。
再喜欢舞刀弄枪,她也是个女人啊!
只是,李夷春惯了的不服软,只仰头道:
“你擒获的那些,换作是我,也未必擒不住!指不定比你多呢!”
史雄连连赔笑:
“是是是,你最厉害了!咱们军营之中的女霸王!”
李夷春做过山贼,这话便是打趣了。
她一掌打向史雄的头:
“皮痒了是不是?”
史雄一把护住:
“你这人!我没死金人手里,迟早被你打死!”
“呸呸呸!”李夷春蹙眉,“大过年的,别瞎说!”
“嘿嘿!”史雄又开始浪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李夷春霎时脸一红。
她朝史雄轻捶一下,憋笑道:
“哪里学来这些混账话!”
“陈先生有些诗集,闲来翻翻!”史雄笑道。
李夷春又看向那边的陈酿与七娘,心下一抖。
这文化人说起混账话来,倒比自家更甚,偏偏听着还文雅。
怪哉!怪哉!
“去!”李夷春又怼一下史雄,“去唤陈先生与谢七妹子,那边饺子都出锅了!”
史雄一愣:
“人家正腻呢!我才不去!”
李夷春忽踹他一脚:
“你去不去?”
史雄撇嘴:
“去去去!”
他一面嘟哝:
“自己不好意思去,偏教我去撞!”
史雄行近几步,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轻咳了两声。
七娘与陈酿双双抱着,自有沉迷,哪闻得这个?
史雄一脸尴尬,愣了愣,咳得更大声些。
那二人这才回神。
七娘面颊一红,忙松了手。
却是陈酿,搂过她的肩不放。
七娘垂下头,暗自偷笑。
“那个,”史雄左右张望,很是不自在,“饺子出锅了。”
说罢,他转身就走,只耸了耸肩。
陈酿与七娘见史雄局促模样,只相视一笑。
陈酿方道:
“待我去了甲胄,咱们一起守岁。”
七娘点头,挽上他的手臂:
“我帮你。”
“好。”他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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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帐子,陈酿已换了身粗布棉袍。
方才仗剑天涯之人,又变作了往日的书生模样。
七娘捧上他的斗篷风貌,替他穿好,又围着整理一回。
她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陈酿亦拽过她的斗篷,紧紧裹了。
“走吧。”
他正说着,习惯似的拉起她的手。
七娘低头含笑,亦步亦趋地跟着。
帐外的情形,与他们所想无二。
将士们就着篝火,围坐一处,热闹喧嚣不绝。火上烤着几只羊,不时又有新鲜的饺子出锅。
庆功并着过年,好不快活!
只见史雄正与人划拳,几个来回,又引得人哈哈大笑。
陈酿笑了笑,低头向七娘道:
“不如,咱们自己守岁?”
七娘看了眼喧嚣的人群,点点头。
从前她极爱热闹,只是不知怎的,只要酿哥哥在,一切热闹,似乎都没了吸引力。
陈酿讨了盘饺子,生个小火堆,与七娘坐在山丘上看雪。
李夷春远远见着他们,只道:
“他们怎么不过来?史雄,敢是你没去叫?”
史雄白她一眼:
“人家腻着呢!且要你管!来,吃个饺子!”
说着便喂了一整个。
李夷春一把打上去:
“你要烫死老娘啊!”
众人闻言,皆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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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靠在陈酿肩头,伸出手接雪花。
“酿哥哥,”她轻声唤道,“战地的雪,原来这样好看。”
七娘又看向天上:
“星星亦好看呢!”
陈酿亦随她看去:
“已过子时了。蓼蓼,新年好。”
七娘微微怔了怔,向他靠得更紧:
“新年好。”
从前在家时,众人围着七娘,她会在家人面前许下新年的愿望。
钗裙首饰、金玉玩物,无一遗漏,尽实现了。
而如今,她最大的愿望,只是回到汴京,回到曾经的家。
但这一切,渺茫又不切实际。
“蓼蓼,”他道,“许个愿吧!”
七娘一愣。
酿哥哥果然把她看透了。
“还是不许了吧!”七娘道。
“说说吧,”陈酿道,“今日过年呢。”
七娘低头一笑:
“好。”
她默了半晌,遂道:
“看着营中灯火,星星点点,倒想起从前的上元节来。真想回汴京,再过一回上元啊!”
陈酿默然。
他沉了沉神色,只轻声道:
“会有这一天的,蓼蓼。我带你回家。”
☆、第一百二十三章 忆帝京6
呼啸的北风,亦吹至扬州。
雪势比往年更大些,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松松踩下去,直能没到小腿。
王府之中,已张灯结彩起来。
四下已挂上大红灯笼、琉璃宫灯,映衬着皑皑白雪,自是富贵又喜庆。
小径夹道,更有红梅成片。淡了冬日的冷漠,越发红火。
绍玉撑着桐油伞,独自行于小径。
眼前零星几个丫头穿梭,见着绍玉,只匆匆行礼,便又去了。
他冷眼看着这些热闹。
好是好,但与自己,似乎并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