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笑了笑,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对坐的完颜宗廷紧追不放,亦迅速落下一子。
谢菱将棋局审视一回,捻起一子,笑道:
“王爷的棋风隐忍含蓄,倒不像你的弟兄们。”
完颜宗廷神色黯了黯。
谢菱又勾一下嘴角,带了半分得意:
“也不知,王爷到底算金人,还是汉人?”
这般神情,似嗤笑,也似挑衅。
这是他最恨谢菱之处。
却也是,最无可奈何之处。
有一位金人的父亲,一位汉人的母亲,还在汉人宗室的身份下活了二十载的光景。
当真,好可笑啊!
“本王姓完颜。”他笑了笑,又看向谢菱,“王妃是汉姓,却做了金人的王妃。那你是金人,还是汉人?”
谢菱捻子的手蓦地顿了顿,心下一阵发酸,又恼怒。
她默了半刻,却又转而笑道:
“自然,夫唱妇随。王爷是甚么人,臣妾便是甚么人!”
完颜宗廷鼻息轻哼:
“真是只称职的‘狈’。”
“却不如你的小绵羊!”谢菱故作捻酸道。
完颜宗廷又落一子,忽换了正色:
“朱妃之事,你怎么看?”
谢菱正捻子,忽而一抛,便软软靠在墙边摇扇。
“能怎样看?”她笑道,“我也没亲眼见她羞辱小绵羊,道听途说,茶余饭后乐一乐罢了。”
没亲眼见的,都不可信。
完颜宗廷沉吟一阵:
“你是说,她故意演给咱们看?”
谢菱摇摇头:
“或许,她自己也拿不准。她不信咱们,却又无法对你的小绵羊无动于衷。”
“她已然乱了。”完颜宗廷笑道。
他正要落下一子,却被谢菱手指挑住,蓦地停在半空。
“咱们的筹码货真价实,”谢菱道,“也不怕她验。不过费些时日罢了。”
说罢,她挑着完颜宗廷的手指,将棋子落在别处。
她嗔道:
“王爷让让臣妾!”
棋子若依他心意落下,谢菱只得满盘皆输。
完颜宗廷呵呵笑起来,肩头也跟着颤。
笑着笑着,却又有些落寞。
人生的棋局,步步惊心,却悔不得棋。
“王爷!”忽闻屋外侍从唤道。
完颜宗廷与谢菱对视。
谢菱半含娇嗔地瞥他一眼,只朝别处看去,已然知晓何事。
完颜宗廷遂道:
“进来回话。”
侍从训练有素,行走时竟不闻脚步声。这样的人,多是行跟踪暗访之事,不大见得光。
“新大夫去了?”完颜宗廷似漫不经心,“侧妃可闹了?”
“没有。”侍从直立站着,似一块门板。
“提了薛老大夫?”完颜宗廷问。
“提了,说薛老大夫医术好,到底可惜。还说受他一场医德,当去祭拜。”
侍从依旧冷言,似乎生死于他,也只是风过无痕。
完颜宗廷点点头,遂打发了侍从。
谢菱含笑望着他,打趣道:
“都说了没事,你却不信!七姐姐的性子,我最明白了。她若不提薛老大夫,那才是心里有鬼呢!况且,王爷不还有个玉戈看着么?能出什么乱子?”
什么乱子!
她若记起,便是最大的乱子!
“王妃不是希望她记起么?”完颜宗廷看向她,“筹码还是筹码,却不再是本王的侧妃了!”
谢菱但笑不语。
“王爷,我是个女人。”她道。
女人都是期盼情意的。
即便是这等相互算计,相互制衡的夫妻,半分情意,也总还是有的吧!
“王妃,”完颜宗廷半身越过棋盘,蓦地凑近,“可男人都是贪心的。本王既要筹码,也要女人!”
谢菱依旧靠墙摇扇,有些慵懒。
她只道:
“薛老大夫之事,不会是王爷做的吧?”
完颜宗廷嘴角一勾:
“你猜。”
………………………………………………
送走了新大夫,袅袅只坐在案前兀自发愣。
薛老大夫之事突如其来,她到此时,仍觉得不真实。
好不容易有些头绪,却又全然断了。
袅袅扶额撑在案头,只觉心头压了千斤重石。
挪不开,移不走,直压得自己喘不过气。
自己是谁?
究竟是谁?
忽而,她脑中闪现出朱妃的话。
那些名字,那个灯谜……
何以解忧?
呵!
她也想知道,何以解忧?
正闹烦间,又闻得玉戈的脚步声渐近。
袅袅心下本能地一颤。
她一来,除了起居,便是吃药!那么些药,当真吃得么?
袅袅见玉戈渐行渐近,手里捧着的药还冒着热气。
好新鲜的毒!
袅袅心头暗暗一紧。
她背转过身,不教玉戈看出她的紧张,又一把抓过案头的扇子,猛地摇起来。
“天也太热了!”袅袅抱怨道。
玉戈迈进门,附和着笑道:
“咱们府里还算得清凉,侧妃只在外面行走一回便知了。”
袅袅依旧摇扇,撇嘴道:
“你取些冰来,放着也好些。”
玉戈憋笑:
“不想侧妃这样怕热,我这就去。”
说罢,她遂出门而去,只将药随手搁在花几之上。
闻得脚步渐远,袅袅才试探着转身。
她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那药,忽而反胃地想吐。
这样的手段,太卑鄙了!
袅袅心下愤怒,一把端起碗,尽倒在盆栽之中。
待玉戈回来时,见她躺在床上养神,只当已吃过药,遂笑吟吟地收拾起来。
袅袅紧抓着锦丝薄被,不敢睁眼,只偷偷舒了一口气。
不过这个法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当务之急,是要在被人察觉之前记起一切,再做打算。
薛老大夫已故,是不会再来了。
但她可以去!
善良的贵人,去祭拜曾经施医的老大夫,这无可厚非。
可完颜宗廷,会许她出门么?
袅袅将锦丝薄被抓得更紧。
………………………………………………
完颜宗廷夜里来看之时,袅袅已然熟睡。
只是她深蹙着眉,瞧着很不安稳。
他怕扰她,遂让灭了灯,自己只就着月光。
月光幽微,映上她粉扑扑的笑脸,似一方精致的白瓷。
完颜宗廷伸出手指,轻拂上她的眉头。
睡梦中的袅袅蓦地一颤。
完颜宗廷指尖亦跟着一颤。
谢菱所言不错,她这只小绵羊,是太易受惊吓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凤凰台上忆吹箫3
袅袅有些不安地扭了扭身子,眉头锁得更紧。
完颜宗廷一怔,悬空的指尖有些无所适从。
便是睡梦中,亦不让他碰她分毫么?
他摇摇头,神色有些落寞,只默然替她掩了掩锦丝被。
袅袅却一把打开。
只见她的小脸揉作一团,五官聚在一处。
像是在……害怕?
她的身子开始抖,越发厉害。不多时,双手亦开始胡乱挥舞。
紧闭的眼角,已然憋出泪来。
完颜宗廷倒吸一口凉气,满脸惊惶。
他一把锁住她的臂膀,只缓道:
“袅袅,醒一醒?敢是做噩梦了?”
袅袅哪里听话?只不受控地胡乱挥打。
完颜宗廷直惊着了。他从不知道,这个小娘子的气力如此大!
“袅袅!”他厉声高唤。
只见袅袅满头冷汗,面色在月光的映衬下越发惨败。
“袅袅!你别吓我!”他喘着气。
“救命!”
忽一声嘶哑地高喊,袅袅霎时睁眼。
她粗喘着气,沉浸在惊吓之中,一时还回不过神。
完颜宗廷蹙眉凝视她,像个深情又担忧的丈夫。
“袅袅,”他试探着唤,“你,做噩梦了?”
袅袅闻声,肩头蓦地缩了缩。
她有些惊慌失措,僵直着四下看看。
直至视线落在完颜宗廷身上,方才舒了一口气。
“王爷!”她依旧惊恐未减,“还好是梦……还好是梦……”
只听她兀自喃喃,可怜兮兮的。
“什么梦?”他蓦地心疼,“你别怕,我在呢!”
袅袅向床铺里缩了缩,双手抱膝,一双大眼试探着看他。
“是……是……”她欲语不语。
完颜宗廷听得心急:
“袅袅,你倒是讲啊!”
她又垂下头:
“子不语,怪力乱神。还是不讲的好!”
“我镇着呢!”他摇摇头。
袅袅默了半刻,方道:
“是薛老大夫,适才托梦于我。”
完颜宗廷一怔,神色中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袅袅遂接着道:
“他说,与我医病已许多时日。如今他去了,我却不懂感念,一张纸钱也不曾渡过。到底,到底令人生气。”
“然后……”正讲着,袅袅蓦地全身缩进,“他……他便来掐我!”
“王爷!”她不住颤抖,“袅袅好怕!好怕有鬼啊!”
完颜宗廷听罢,无奈叹了口气。
果然是怪力乱神之说。
他方道:
“都是无稽之谈。薛老大夫寿终正寝,高寿而去,又如何会向你索命?”
完颜宗廷轻轻扶住她的肩头,神情中俱是心疼之态。
他接着道:
“别多想了,也别怕,我在呢!”
袅袅心头一沉。
有你在,我才怕呢!
她依旧一副可怜神色,似是哀求:
“王爷,我明日还是去祭拜一回吧?否则,袅袅于心不安啊!”
完颜宗廷神色黯了黯。
他道:
“你是九王府的侧妃,何等身份?竟去祭拜一位大夫?”
袅袅咬着唇,委屈道:
“可袅袅就是怕嘛!莫不是,王爷愿意看着袅袅夜夜噩梦,夜夜睡不安稳么?”
她眼圈已然红了,紧接着道:
“这般耗下去,吃下的药也都白吃了,身子如何好呢!”
完颜宗廷一怔,抬眼望向她。
只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
袅袅端坐马车之中,一时有些恍然。
完颜宗廷就如此轻易地放她出府了?
不过演一场做噩梦的戏,撒个娇,耍个赖,他便许了?
思及此处,她有些坐立不安,只掀帘四处看来。
马车略微颠簸,此处已远离街市了。
青草离离,比宋地的更狂野恣意些。时有牧民,赶着牛羊而过,一片安宁祥和之状。
可袅袅却越发不安。
自己的四周,皆是侍从与侍女。
他们捧着香烛纸钱,纸屋纸人。一行人排排而立,一看便是祭拜的架势。
只是,他们将马车团团围住,恰似一堵堵高强,隔绝了她与那个祥和的世界。
她低头一声自嘲。
难怪完颜宗廷会放她出府。
如此严严实实,他又岂会不放心呢!
里三层,外三层,便是一只鸟也飞不出去,何况忽她?
只是,袅袅也并未想过要逃。
九王府有太多的秘密,似乎每一件都与自己息息相关。
她必须弄得水落石出。
她必须知道,自己是谁!
袅袅深吸一口气,望向前方,目光越来越远。
薛老大夫那处,亦有秘密。
………………………………………………
一所小小的毡房之中,老妪身披麻衣,就着一方火盆,烧着为数不多的纸钱。
灵堂布置得简单又冷清。
事实上,除了一口半破的棺材,也未曾有甚布置。
既无丧幡,亦无灵位。
亡国之人,多是这般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袅袅立在门边,却不敢走进。
成日见惯了宫门王府的华丽,如此灵堂,不可谓不震撼。
玉戈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只掩住口鼻,抱怨道:
“侧妃,咱们还是回吧!这地方,着实下不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