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婠,你别怕,带你过来是叫你来看一出戏。”何寄就站她身后,为了避免她失足摔下去,他离她很近,近得能嗅到她发间与脖颈里的清幽香气,一阵一阵,撩心撩肺。
“什么戏?”秦婠已然冷静,她没回头,注意力都放在前面。何寄挑的位置极好,除了能妥善地隐蔽自己,又可将底下情景一览无余。
“替你报个小仇。”他声音低得像树叶沙沙。
秦婠不及发问,已经看到山路上来的人是谁了——秦舒和她的心腹丫鬟素清。
“是她设计你落进池中,又骗沈浩初跳池救你的,对吗?你和镇远侯府的亲事,你和沈浩初,从头到尾都被她骗了,是不是?”何寄的声音就像山路上那盏灯笼,缥缈虚无。
“你怎么知道这事的?”秦婠也跟着压低声音猝然转头。
一转头,她就撞见狭长而执拗的眼眸,她没来由心头一凛。这目光很熟稔,却又很陌生。熟稔是因为她觉得似曾相识,陌生却是因为她从不曾在开朗豁达的何寄眼里看过这样的眼神。
像是压抑的仇恨撕裂开平和的假相,将痛苦从心里摊到现实。
她并没告诉过何寄这件事,以何寄的性子若是知道,义愤填膺想帮她出气是必然的,她不想把他扯进这趟浑水,所以没对他提过,但不论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都绝不可能有恨——恨和爱一样,并关己身便很难拥有。
“秦雅说的?”秦婠很快想到最有可能告诉他这件事的人,她又想起在秦府时秦雅说的话:有人想害你。那时她只是心生警惕,提醒自己在南华寺不要独自外出,万事都要小心,可不想却被何寄带了出来。
难道是被利用了?这趟南华寺之行,秦舒秦雅也都来了,她们想做什么?
秦婠一想起这两人就头疼,沈家的事已经够难的了,她实在分不出精力应付这两人,本想借着秦雅的手牵制秦舒,毕竟她不在秦家,很多事顾及不到,然而这两人斗法为何总要牵扯上她?
正满腹郁结,山路上的秦舒将素清留在山路中把风,自己孤身一人迈到了九重葛前。何寄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看。”
事已至此,秦婠只能静观其变。
九葛重微动,花后闪过道人影,竟还站着另一个人。秦婠不自觉抱住树杆,更加专心盯着。花后的人身形隐约可见,看那身量应是男人,可惜看不见脸。秦舒走到花前就停步,她披着月色斗篷,月光落在其上折出淡淡银光,将她衬得修长清瘦,别有一番清冷脱俗之美。
她没走过去,只是看到花间缝隙里透出的男人衣裳纹路,厚重而华贵的图案不属于文武百官,也不属于寻常公侯,那是天家的图案。她心里一安,也不想再往前,隔着九重葛花盈盈欠身:“秦舒见过燕王殿下。”
“燕王?”秦婠大惊,转头朝何寄做了个口型。
燕王那样的人物,怎会与秦舒扯上关系?秦舒手段再高,又怎敌过燕王久经沙场的磨砺,那些伎俩用来骗骗京中不谙世局的少年或许可以,但对燕王而言不是浅得能一眼看透的野心,更遑论燕王早就心有所属。
何寄的声音又压低三分,贴着她的耳:“她求我帮忙,替她约燕王相见,我成全了她。”
话间有讥诮之意,秦婠不解,只得继续看下去。看样子秦舒对燕王始终不肯死心,在做最后的挣扎。
“秦姑娘约本王到此,听说是与江南王有关,不知是何事?”花后男人嗓音刻意压沉,听不出是谁的。他也没走出来,而是隔着花与她相见。
“回禀燕王,秦舒无意间发现一些机密,事关京畿安全,惶恐不安不知该向谁说,这才斗胆托人请见燕王。”秦舒调整了呼吸,这么多男人里,只有燕王她最难捉摸,不得不小心应对。
“哦?姑娘请说。”
“家父任江浙巡府多年,与江南王多有接触,此番回京述职带回一姬妾,为江南王义女。此人常与江南王有书信往来,原无不妥之处,只是几日前我无意间发现其所书之物竟是京畿要务,故深觉不妥,恐怕其中有非同寻常的关系,奈何家母一介妇孺,家父又宠信此女,我也不知该向谁说,便想起殿下。”秦舒垂头道,声音虽平稳,心里却已突突直跳。
秦婠躲在树上听得也不禁要替她叫好。
为了接近燕王,她真是用尽了心思。燕王性喜开朗奔放侠骨柔肠的姑娘,一如曹星河,所以她改了方式,以这样的借口接近他,恐怕是最能博他好感之举,还可借此对付危及他们母子地位的妾室,可谓一举两得。江南王到底有何阴谋,恐怕秦舒并不清楚,但这并不妨碍她借题发挥,那妾室与江南义有私通之举是肯定的,她只不过加以利用。
当真是机关算尽哪。
不过她大概不知道,燕王早对江南王有了戒备之心,从她父亲回京之时开始,那姬妾的来历就已无所遁形,她说的这些事,并非秘密。
“姑娘有心了,此事本王定会查明。”男人的声音放柔许多,目光似也柔和下来。
可旁人看不见。
“能将此事告知燕王,秦舒就放心了。燕王乃不世良将,定能将奸侫扫除,保大安平安,秦舒只恨身为女儿,若是男儿,必也追随殿下卫国护家。”秦舒说得锵铿有力,竟大别于从前的清冷孤傲,似乎胸怀天下。
秦婠发现何寄撑在树杆上的手掌已经攥紧,她奇怪地看他一眼,他眉拢成川,满脸冷色,对秦舒这番话不仅毫无所触,竟还散发出怒气。
这和他什么关系?
是了……莫非他还对秦舒有遐想?所以生气她装腔作势用另一副面孔勾引男人?
走神片刻,下面的对话已经转换。
秦舒不知何时已说起他事,神情语气都带上些女儿家的羞涩,又有一份别样爽朗,只道:“上次在誉安园里,殿下曾言及深慕祖父藏的兵书孤本。秦舒近日在祖父书房里见着那套兵书,将其背下后默出,想赠予殿下。不过秦舒不才,几日才能默出一卷,现如今只得两卷,就先行赠予殿下。”
男人语气已经转淡,不知想到什么,不复先前温柔,只沉道:“姑娘聪慧过人,你对本王的一番心意,本王在此谢过了。”
“殿下知道我的……心意就好。秦舒只憾此生不能身为男儿追随左右,盼殿下能万事平安,余愿足矣。”秦舒又道,这番话虽未明言,却也算是挑明。
秦婠觉得她像一个人。
她在学曹星河,学星河的爽朗大方,也学星河的大义凛然,更加学了星河的主动,因为她知道曹星河才是燕王心里的人,但是他们这辈子没有可能,而她可以变成另一个曹星河。
只不过,秦舒太不了解星河姐姐了,画虎不成反类犬,星河姐姐的风范岂是一朝一夕可学成的?最起码她绝不会说出“只憾此生不能身为男儿追随左右”这类的话,在她胸中山河尽骋,又怎会要追随他人?她也从未厌恶自己身为女儿,于她而言,是男是女并无差别,她想做的事,该承担的责任,纵是女儿也未有半丝推却。
“你的心意?对本王的心意?”男人有些恍惚,“可本王听闻,你与康王两情相悦,前些日子喝酒,康王还向本王提起你的名字,你到底是何心思?”
“殿下切莫听信外人之言,康王与秦舒不过数面之缘,并无深交。他温柔良善,却非秦舒所慕之人,秦舒只慕忠肝义胆,为国征战的良将英雄,也愿意随君沙场共骋,绝不愿做攀附他人的菟丝。康王虽有情,可秦舒却无意。”她声音掷地如石,急切地想表达自己的感情。
男人良久没有出声,秦舒也不再说话,等她回答。
秦婠看戏看得替她捏了把汗,总觉得这戏要崩。
果然,何寄嗤笑一声,花后面的男人也终于走了出来。
“是吗?你既对本王无意,却为何屡次三番在本王面前曲意奉承,温柔小意?本王可记得姑娘说过,你生平最恨刀剑厮杀,最怕征战流血,只愿丹青常伴,诗书为乐?”
秦婠和秦舒一样都瞪大了眼,她看了眼男人,又转头看何寄,以目光询问他。
那躲在花后的男人,容貌清俊,举止优雅,似一捧月色,根本就不是燕王。
和秦舒说话的人,一直都是康王霍泽。
“燕王殿下怎会在这种地方私下见她?近日京中有传康王心慕秦舒,想娶她为正妃,所以他把这事转告康王,改为康王前来。呵……”语罢何寄嘲讽勾唇。
他只说个大概,秦婠却也猜得到有今日这番安排与何寄脱不得干系。
前段时间她就听说秦舒频繁接触南安太妃,这与上辈子的发展是一样的,只不过不再是通过镇远侯府了,料来她已博取太妃与康王好感,亲事指日可待。何寄与燕王交好,在燕王面前揭穿秦舒目的并非难事,他必定是向燕王说了什么。而康王又是皇亲,亦与燕王感情深厚,燕王怎样都不能让康王被个女人哄骗,所以才有了今日之局。
秦舒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何寄对她尚有怜慕之心,便如上回那般加以利用,可不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秦雅一席话,早叫何寄对她恨之入骨,如何能帮她?
“康……康王殿下……怎会……是你?”秦舒阵脚大乱,已装不出泰然自若的镇定。
她最想嫁的人是燕王,康王不过是她的退路,而这退路已然铺好,她只想最后争一把。她太贪心也太自信了,将他人感情玩弄于股掌之间,从未奉过真心,害人终是害己。
不论燕王还是康王,皆为天之骄子,再淡泊名利也有天家傲骨,怎堪被女人如此摆布玩弄?
“看来是本王自作多情了。姑娘今日所说之事,所表之情,本王定会一字不漏地告诉皇叔,姑娘不必担心。若无他事,本王先行一步。”
果然,霍泽并没回答秦舒之问,眸色沉收,语毕甩袖离去。
秦舒脸色煞白,双腿已软,“扑通”坐到地上,颤抖着身体站不起来。
燕王康王都不可能了,那她只剩下一个江南王?
“痛快吗?”
何寄俯至秦婠耳畔细语。
秦婠已然被这急转直下的转变吸引走所有注意力,未妨何寄欺身而来,已离她很近很近。
他才是她的丈夫,她才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一个来哈,都会出手的,不要问我为什么秦婠还没出手。
第105章 怀疑
山里的风不知何时开始变大,一丝水沫落下,都被吹到秦婠脸上,也不知是雨是露。秦婠看着秦舒,她在地上坐了很久,全然不顾山路泥泞沾污衣裳,她应该没哭,就那么坐着,落拓颓然的模样秦婠不曾见过,就算是对不同人用不同面,她总也有丝端坐云上的高洁。不能嫁给康王,这对她打击应该很大,和上辈子的出入也非常大,秦婠已猜不出后面变化。
何寄问她痛快吗?
能不痛快,能不解恨吗?
可她比何寄有更多顾虑,虽有旧恨,但到底同姓同宗,大房出事对她家一点好处都没有,还会殃及池鱼,她隔得又远,哪能第一时间掌握秦家情况,若一时有个急变她没顾上,就要累及父母。她甚至想过就让秦舒再嫁给康王吧,这样秦家屹立不倒,也不会和江南山扯上关系,至少全族性命无虞,她可以放下旧恨和秦舒合作,仅以利益为谋……
不过只是想想。
真与仇者合作,她还没那分胸怀。
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契机,否则任何一场拖泥带水的较量都在给秦舒转寰的余地,让她一步一步走出前世轨迹,往秦婠无法预料的方向转变。
现在已经如此了。
秦婠要的是手起刀落的干脆,绝对不是虚于委蛇的勾缠,所以她不曾向秦舒出过手。若不能一招致死,缠斗不过在浪费她的精力。
现在何寄替她出手了,毫无疑问这个始料未及的变化让未来变得更为叵测,然而,也许是个契机,她真正需要的,让父母完全脱离秦家的契机。
地上的秦舒似乎作了番争斗后缓慢爬起,她恢复得很快,月色下除却满身脏污,并无别的异样,看着不过是刚刚在泥里摔了一跤。
“何寄哥哥,其实你不用为我做这些事,我不想你淌这浑水……”秦婠心中百转千回,良久方转头回应何寄。
可一转身,她方惊觉何寄已倾身半俯在她身边,双臂都撑在树上,虽未触及她,两人间的空间也已小得可怜。
月色渐渐清明,照出他瞳中惊人的专注。
她看秦舒的时候,何寄一直在看她。
————
月光之下的秦婠恬淡温柔,霜色月光晕开她原本颜色妍丽的唇,总是鲜活的女人变得朦胧妩媚,侧颜的鼻尖挺俏,唇瓣微启,都叫他移不开眼。
他不知为何想起多年前的大婚,她是适合红色的人,生气勃发、妩媚动人,可他绞尽脑汁都回忆不起她穿嫁衣的模样。他并没将她放在心上,拜堂拜得不甘不愿,连分一眼给她都嫌多余。
怎么拜完的堂,他记不得了,只是记得自己喝醉,踢门进了婚房,到处都是喜气的红。酒气冲心,让他极度暴躁,他们之间应该没有饮过合卺酒,他也没挑喜帕,她的大婚夜面对的只是个暴怒的醉汉。
那是他在她屋里过的唯一一夜,而他竟然毫无印象。
她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他多一点点的宽容和耐心,都不会演变成今日这般局面。
可他吝于付出,并且放任种种伤害。
如今,他不得不躲在另一个男人的皮囊下面带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偷偷地看她,而她给他的所有感情,没有一丝一毫是属于他的。
即使只是兄妹之情,他也不曾拥有。
“何寄,你别靠这么近,我抱着树呢,不会摔下去。”
清泠泠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他发现她整个人都贴到树杆上,竭力与他保持着某种绝对不可逾越的距离。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不会回来。
“浑水早就沾鞋了,怎么能避?你不高兴吗?”他眼皮半落,掩去赤/裸目光。
“她也哄骗你的感情了?”秦婠想起初见时他对秦舒的态度,那答案显而易见,难怪何寄会恨她。
“算是吧。”何寄不准备解释,这答案也没错,只不过说的是上辈子。
秦婠有些愧疚,她提醒过他,但没细说,男人在感情冲动下,根本不会听她解释,这是她从上辈子得到的教训,所以她放任了秦舒对何寄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