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曲起,两人各执八箭,轮流投射。第一、二局时李迅发挥极好,接连射进哨壶,刘拂心不慌气不乱,跟着他动作。
第三次,又中。
李迅长吸口气,三次连中后底气更足。他先斜望刘拂,然后屏息凝神,瞄向另一耳。
想要跟投,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方才还有些拿捏不住力度的手,此时已变得极稳,李迅发挥出远超平日的精准,直直一箭入耳。
一旁有负责计数者唱报:“连中贯耳。”
李迅洒然一笑:“刘小公子,该你了。”
箭矢插得极乱,不论壶中还是双耳,都没有许多空位可供操作。投壶一事,若是旗鼓相当的两人相较,一贯是先者更占便宜。
“李兄。”刘拂抿唇,“我可否上前一看?”
李迅笑道:“自然。”
刘拂抬手,示意鹿鸣曲暂停。
她靠近壶口匆匆一览,便回身站到远处,向着李迅摊手道:“李兄神技,这般交错着来也没什么施展的余地,不如一次投完了事?”
围观众人哗然,只当刘拂早早放弃,猜她少年面薄恐失了面子。哪怕可以理解,但方才对她英姿的赞赏,也都化作无言以对。
刘拂稍退两步,依旧眉眼含笑地望着李迅。
李迅志得意满,剩下的四支箭矢虽只进了半数,可也封死了壶口。
“刘小公子,请吧!”
与方才相比,用词尊敬许多,但语气也让人十足恼火。
直到第三局起,失误频发。别说按着规矩,每箭落入壶中时都要踏着鹿鸣曲的节奏,就连中壶也变得困难。
有看不惯李迅阴阳怪气的书生冷嘲道:“投壶本就是运气大过天,李兄拿了先手就如此作态,也不怕堕了清名么?”
李迅不怒反笑:“上次陈兄你胜过我时,也未拿运气自谦。”他颇有些先破后立的意思,行至刘拂身旁,做出十分亲和有礼的模样,“为兄不才,赢了这遭,之前磕绊就此抹平,如何?”
刘拂置若罔闻,眯眼挥手,箭矢直奔着缭乱无从插手的壶口而去。
只听“当”得一声轻响,本以为会击在壁上反弹出来的箭矢,直直插.进壶中。不偏不倚拨乱反正,一箭理清所有纠缠的箭矢。
壶中固定箭矢用的红豆迸射而出,散落一地。
刘拂低叹一声:“偏了!”
众人惊诧莫名,愣愣望着插满箭矢的壶口。
这若还是偏了,那什么才叫正好?
刘拂揉揉手腕,像是才发现身边站了个人般,甜笑道:“李兄有什么事?”
见李迅脸色极臭,刘拂也不追问,反向着乐工点头,让他们重新奏乐。
鹿鸣曲重新响起。
刘拂手上还剩下四支箭。
她看也不看李迅,忽快忽慢地将手中箭矢全部投出。箭头撞击壶底的声响,与鹿鸣曲的节奏完美契合。
活动一下微痛的手腕,刘拂向着众人抱了抱拳,冲李迅挑眉笑道:“李兄有所不知,进士及第后圣上所赏的琼林宴上,一甲三位都要依次投射,若箭矢落壶的声响不能与鹿鸣曲相和,可是要受同年嘲笑的。”
偏过头望着李迅,刘拂似是想起什么般,不好意思地笑道:“不过李兄放心,你定是没这个出丑的机会的……唔,大抵嘲笑人的机会,也是没有的。”
刘拂边说边退,当李迅反应过来时,已轻快地跑到徐思年身后躲好。
之后自有东道主谢二公子上前,帮她善后调节,无非就是年少无知,还望李兄多多担待之类的话。
刘拂最会审时度势,如今仗着年幼貌美,很是过了把骄矜小公子的威风。
但凡是个读书人,大概都无法忍受有人在举业一事上的贬损。若非李迅之前出言不逊当面辱她,她也不会讲话说到这个份上。
望着面色铁青气到极处,又碍于知府公子与德邻书院先生的面子,不得不忍下来的李迅,刘拂很是满意。他现在的隐忍,就像方才“碧烟”被直言轻薄,她还不能发火时的憋屈一般无二。
刘拂在面对厌烦之人时最爱用的伎俩,就是先抑后扬,然后在对方自豪莫名时狠狠地打败他。
刘拂咬着下唇,可怜兮兮望向徐思年:“松风兄,我不会给显二哥惹祸吧?”
徐思年无奈叹气,拉着刘拂走到谢显身边。
刚刚被谢显安抚下来的李迅,待见到刘拂时又是怒目圆睁。
好在有小宋先生上来缓和,这才压住了李迅的怒火。
谢显一脸无奈,与刘拂耳语道:“你这小子,闹起事来竟比你表兄还要离谱!”
刘拂耸肩,白净的小脸配上明媚的笑容,让人又爱又恨。
这场比试的结果很快出来,八投六中虽也不错,却比不得八投八中的完满。
小宋先生道:“全壶难得,是刘小公子胜了。”
李迅咬牙切齿:“天色尚早,学生还想再比一场。”
刘拂:……
这李迅倒也有趣。她刘云浮虽年岁不大,但见过的人事不少,这般敷衍直白的比试理由,也还是第一回 见。
“李公子!说话且过过脑子!”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刁难一个比自己年幼许多的少年,不说旁人,就是一直温文有礼的小宋先生也忍不住动怒。
“先生勿恼。”刘拂拱手,又向李迅道,“李兄要比,我自无可无不可,只是总不能这么无穷无尽下去——毕竟今日是赏梅赏雪的诗会,不是让你我相争的擂台。”
她冲着众人团团一揖:“原是小弟一时捺不住性子,扫了大家雅兴,实在抱歉。”
本因刘拂口无遮拦直刺李迅而有些不喜的个别书生,也在她真挚的神情与歉意中放下成见。
少年人本就单纯,又是娇生惯养着长大,一时口不择言说错了话,也情有可原。
与对刘拂的宽和相比,看向李迅的目光就不那么和煦了。
方才被李迅呛声的陈书生再次出头:“李兄,既刘小友已答应与你比试,你也别再东想西想,早早比过算是个了结。”
李迅只恨得咬牙切齿。他既恨围观者不给面子,又恨刘拂占尽先机卖尽便宜。
“《笠翁对韵》《声韵启蒙》具是蒙学时便要倒背如流的书,刘小公子学问不俗,对联乃诗中之诗,以此相较,想来也不算辱没了小公子。”
刘拂摸了摸下巴。
对对子?刘拂忍不住望向徐思年,见对方也正看向她,便回以一笑。
似乎在不久之前,她刚与徐思年说过,自己颇有急才。
“刘小公子觉得如何?”
刘拂坦然一笑:“可。”
“不过李兄。”刘拂微顿,正色道,“为防你一而再再而三比个没完,咱们是不是要拿些彩头作赌?”
第二十章 ·必胜
日光融融,衬得刘拂的笑容愈发和煦。
李迅却觉得有些冷。他拢在袖中的手指冰凉,紧握在一起,倨傲道:“要赌什么,且说吧。”
“既是李兄定题,小弟便不谦让了。”刘拂微微颔首,“不论谁赢,输的一方都退避三舍,永不会面。”
她长身玉立,自带一股高高在上的贵气,眼角眉梢,都散发着淡淡的不屑于厌恶。
这股态度,只针对一人。
李迅气得发抖,动怒前想起今日因大意吃下的亏,又强自压抑下来。他咬牙切齿,狠狠吐出一个字:“好!”
“小宋先生请坐,松风兄、显二哥也请归座。”刘拂淡淡一笑,拖过身后蒲团,盘膝坐下。宽大的翠色衣摆摊开一片,像是冬日里难得的绿洲。
手掌平托,刘拂慢声道:“李兄请出题吧。”
两人快言快语,快出快对,下仆重换新茶的间隙,就已翻对无数。
其间众书生数次叫好,气氛极其热烈。李迅的所出上联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困难,而刘拂依旧气定神闲,安逸得像是刚刚从好眠中醒来。
她知道,李迅肚中存货已不多了。
耳边萦绕的窃窃私语,全是旁观者的讨论与他们自己的对答。
“……刘兄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急才,明日可期!……”
“……倒是李兄,愈见艰涩,只怕……”
“……方才那个‘缠’字,我竟是想都未曾想到,也难为他能找到这般贴切的字眼……”
“……徐兄,待过两年刘兄再大些,只怕别说是姑娘的香帕,就连金陵第一才子的名头,你都要拱手让人了……”
刘拂摇头失笑,很是好奇为何所有话题,最后都会绕到徐思年身上。
“李兄?”刘拂笑望李迅。
李迅口唇干裂:“你……你且稍等!”
刘拂揭开杯盖,轻嗅一嗅,赞道:“好茶。”她细品过后,又笑道,“李兄不急,我莫奈何的。”
从方才起就不曾开口的小宋先生突然抚掌而笑:“刘小公子竟急智若此!”
众人惊诧莫名,稍一寻思才明白过来——你且稍等,我莫奈何,刘拂是将李迅一字一句,哪怕是闲言白话,都对了出来。
他们明白了,李迅自然也明白过来。
方才还仪表不凡的秀才公,此时面色惨白发丝微乱,身上的衣服因着是梅园中常备的,是以很不合身,竟是再无一处读书人该有的文雅清然。
刘拂叹道:“李兄,点到为止吧。”
李迅目呲俱裂,手指紧攥着袖口,冷笑道:“还没完。”
见他不听劝告,刘拂也不再做好人。她连应声都懒怠,只松松散散地一拱手,示意李迅出题。
若估算的没错,这已是最后一轮。李迅这厮,肚中的存货早已被挖干了。
对面果真许久无声,气氛一时很是尴尬。
将上等的钧窑茶盏随手放在地上,刘拂打了个呵欠。
李迅像是受到刺激一般,硬逼出两个字:“鸾鹂!”
刘拂轻声道:“鹦鹉。”
“鸾鹂啼日。”
呦呵,居然还是个嵌字联,这厮搜肠刮肚,竟还能逼出些东西。
刘拂摸了摸下巴,快速答道:“琴瑟同声。”
李迅微愣,面露喜色,声音也大了许多:“鸾鹂啼日一声鸣!”
“龙虎闹春三月艳。”
刘拂话音刚落,就听到李迅大笑道:“你输了!是你输了!”
他奔至谢显面前,又是得意又是张狂:“谢二公子,方才赌约已立,当下就可实行了!”
不待谢显答话,刘拂似笑非笑满含疑惑的声音,已从李迅背后传至他耳中:
“小弟何时输了?还请李兄明示。”
已恢复镇定的李迅回身,冷笑道:“我连出三折嵌字联,你除了第一折 外再未答上!青天白日,还想狡辩不成!”
刘拂慢悠悠道:“李兄可是从未说过,这是三折连对。”
李迅大怒:“你怎可不按规矩来!”
“规矩?”刘拂嗤笑道,“谁家的规矩?我是对仗不工整,还是平仄不押韵?”
“你!”李迅直气得张口结舌,却发现自己无法辩驳。
他确实未说过。
刘拂微眯起眼,偏头而笑,十分温和无害模样:“李兄若有异议,还可再来。”
单看李迅乍红乍白的脸色,刘拂就能猜到,他一口心气已泄,便是等到明日此时,也再出不了什么好题目。
见李迅眸光一转想要开口,刘拂抢先打断道:“李兄莫不是要说,方才的三联让我再对一次?小弟虽非不愿,但方才对联已成,再对反倒是真的不合规矩。”
她笑眯眯的,将李迅逼上她早已为他准备好的,退避三舍之路。
刘拂在整好微皱的衣袍,弹掉并不存在的灰尘后,才含笑开口道:“李兄既不出题,那就该有小弟来了。”
李迅无言以对,只能捏紧了拳头,严阵以待。
刘拂清清嗓子,压低声音正色道:“最毒妇人心。”
嘲讽之意呼之欲出,已有人想起李迅方才被泼酒的缘故,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背对众人,除了对面的李迅之外,再无人能看到她的神情。
被刘拂视线逼迫着的李迅,只觉兜头浇下一盆雪水,冻得他心惊胆战:“你……”
刘拂抿唇而笑,直如春光灿烂:“李兄,莫慌。”
“我、你别……”这个少年……他……他!李迅上下牙关打颤,相撞发出轻微的“嗑嗑”声。
察觉到李迅神情变化,刘拂极是欣慰,她放缓了声音,哄劝道:“既然李兄对不出,那就算小弟赢了,如何?”
自然是好的。
接受着众人赞誉的刘拂笑得极甜,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羞涩,与之前才情勃发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
只有刘拂与李迅二人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上辈子因着一场刺杀,刘拂曾昼夜不停审讯过三百铁血好汉,从诏狱出来时已有十数日不曾见过阳光。她方才不过一时兴起,试上一试,没想到当年攒下的凶狠气势,换了套皮囊仍在。
心满意足的刘拂,为李迅这位功臣保留了最后一点颜面,没在今日就使用赢家的权利,让他立时退出院外。
“刘小公子,不知你那上联,可有应对?”
刘拂抿唇一笑,很有些羞涩:“我自对的,是‘常贪众生口’——饶翠楼的天香宴极好,勘称人间珍馐。”
众人闻言,将控诉的目光指向徐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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