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拂正奇怪他语气为何如此时,视线刚好扫过信笺末尾。
“已在临清备好车马?”她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道,“还真是思虑周全。”
蒋存轻咳一声,颇不好意思地转开脸。
他一心为她,她又怎会不识好歹。
逗弄够了少将军,刘拂沉声道:“咱们还有多久到临清?”
蒋存立答道:“明日一早。”
“距京师九百里地,我恐要到五日后才能抵京,少将军且记得……”
刘拂在蒋存看过来时,见他一脸紧张,到底忍不住再逗他,失笑道:“且记得牵马坠蹬的承诺。”
蒋存眸光骤亮,忙应了下来:“宝马银鞍,只待君来。”
刘拂唇边笑意更浓。
看来少将军之前眼中那些小情小爱,只是一时迷障,与她相处时,也还是兄弟好友般更加自在。
***
是夜,月明星稀,微风若无。
刘拂裹着大氅,自上船后第一次独自出屋,倚栏吹吹江风。
她正远眺月色时,正巧望见了倚在不远处船头上桅杆旁的周行。
“三哥,怎得独自赏月?”
周行闻声回头,正见少女踏月而来。
他扶着桅杆的手指紧了紧,然后从船头一跃而下,快步走至刘拂身旁。
“他们去镇上寻些新鲜果蔬。”周行蹙眉道,“夜晚风硬,你不该出来。”
“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景象我无缘得见,这江风还是吹得的。”刘拂挑眉笑道,“总也不枉我这晕晕乎乎的一趟行程。”
她偏头看着月色下周行愈发俊俏的脸,想了想,还是问道:“三哥,我总觉得你最近有些变化。”
有时候对周行,也需得直来直去。
第八十一章 ·心事
周行倚着桅杆, 背向月光。
昏暗的夜色让刘拂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阵江风袭来, 带着北地早春的冷冽,让一时兴起仅披了件大氅便出来望江景的刘拂打了个寒颤。
“你啊……”周行摇头, 无奈一笑。
当他脱下身上的披风想为少女披上时, 却因一个微弱到几不可查的动作阻住。
抖了抖披风,周行掩盖住自己的僵硬, 状似无意道:“最近总觉着……你与往日相比, 说不出哪里不大相同。”
他低垂着视线,正巧与低他近一头的少女目光相对。
对方眼神中的审视与疑惑,让周行浑身的筋肉崩紧, 心中说不出的忐忑难安。
他不知她是不是终于察觉了自己的心意,只知道此时他比面圣时还要紧张十倍。
在黯淡星光下, 当看到少女失了血色的唇瓣微启时, 周行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三哥。”刘拂白他一眼,“你莫跑题。”
周行一口气险没上来。
见他表情不似作伪,刘拂这才确认, 周行并非是将自己的问题抛回来,以躲避自己的问询。
刘拂蹙眉,轻声缓缓问道:“贡院里到底发生了何事?竟让你神思不属到现在。”
尚未从叵测难安中解脱出来的周行,打从相识时, 头遭没能跟上刘拂的思路。
他僵硬接道:“什么?”
二人离得太近,近到哪怕星光再黯,周行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看见少女眼中浓郁的担忧。
见周行再不复往日机敏,刘拂眉心锁得更紧。
她再顾不得方才突然想起的男女大妨, 扯着周行的手腕向他所居的舱室走去。
“阿拂。”周行却站定了脚步,一动不动,“吹吹风吧,我心中纷乱错杂,需得静静。”
观刘拂眼中没有丝毫自己期盼的旖旎情思,周行轻叹口气,收回期盼,苦笑道:“连坐两回粪舍,于我来说已是自落草起从未有过的艰难,会有些变化也属正常。”
刘拂觑他一眼,并未撒手,亦未再往屋中走,而是带着人来到船头处的栏杆旁。
她松开周行,双手撑杆,稳稳地坐在上面:“可惜有月无酒,不过有三哥的心事佐景,也算不错。”
方才周行的话,她信。
她也曾是簪缨世家出来的公子哥儿,自然晓得那九日对周行来说,会是怎样的煎熬。
但刘拂却不信,这是他近来沉默许多的原因。
周行言行刻薄,平日里的作为可称得上放浪形骸,但以他心智之坚,绝不会仅因一个小小粪号便转了性子。
刘拂拍了拍手边的栏杆:“坐。”
一旁突地沉了沉,便是不回头去看,也可知道是周行翻身坐了上来。
她也不催促,只仰头看着并没什么好瞧的夜色,等着周行自己开口。
“我与奇然,也确实同你所说一般,早早就被圣上预定成了辅佐太孙的青年臣子。”周行扯出个笑来,“因着奇然是方家幼子,方大人素来疼惜他,只教他专心读书,日后忠君爱国。而我……”
“而我,则是从小就被教导着要为了家国天下,为了太孙尊位稳固,不计一切。”
“我自幼便知晓,祁国公府的荣耀,有大堂兄去抗。二哥是父亲的嫡长子,且与太孙年岁相差许多。”
“是以,我周行于周家、于父亲来说,唯一的意义,便是能将祁国公府紧紧地绑在‘孤臣’二字上。就如我叔祖为助圣上铲除外戚而获罪被斩,高叔祖因救驾多次英年早逝一般。”
“我的命,便是来拿使的。”
周行扯起嘴角,面上并不带丝毫悲凉,反轻笑道:“祁国公府世代忠心,只做天子臣。”
“从我懂事起,便知侍君如侍国,为了大延千年昌盛,可不计一切。”
可君王多疑,想要得到一个帝王全部的信任,又谈何容易。
方奇然之父脱出本家,一心侍君;武威大将军早早将独子拎上战场,为圣上执密事。
就算是她的祖父忠信侯,当年将自己送去无依无靠的小天子身边,除了护卫圣上之意外,亦是为了在她女儿身暴露时,能凭着幼年而起的情意从欺君大罪中抢出一条命来。
从龙之功无人不想得,但如祁国公府这般将子嗣当冷冰冰的工具使的,整个大延或许也仅此一家。
刘拂只静静望着他,也不出言劝慰。
她知晓,以周行的骄傲,不论何时都不需要旁人的安慰。
是因为信任,才能让周行对她展露心扉。他既缺个倾诉的人,那她就好好的听。
听进心里去,再不对外人吐出一个字。
“阿拂,你问我因何而变?”
刘拂侧目,看周行凭栏而坐,面容和煦如春阳。江风吹起他的鬓发袍角,却吹不走他眼中的坚定。
周行轻而缓地认真道:“我于粪舍旁,看着对过与左右无数考生,惨白着脸摇摇欲坠。我不知他们拼了命奋笔疾书,有多是为了天下苍生。但我知晓,一开始促他们读书的原因,多是因为想要挣破与生俱来的贫寒。”
“为君者治国,高位者献计,他们是为了天下不假,眼中却总没有天下人。”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谈何容易。”
周行将心事尽吐后,终于转过头来看向刘拂:“阿拂,若我.日后做了什么你觉得罪大恶极的事,只盼你记着今日情意,莫与天下人一同恨我。”
刘拂注视着面前的男子,他身形仍带着少年的单薄,可眼神中却带着让她动容的坚定。
她突然想起在周默存死后的第五年,翻看史官笔录时,惊讶得无法克制住手抖的自己。
世人皆道周相为了铲除异己不择手段,却只有她知晓,背尽骂名的背后,实是为了万千黎民。
可惜为了朝局稳固,真相注定了要在多年后才能见诸于人前。
是周家此代皆如此,还是仅有一人如是?
刘拂闭了闭眼,重新睁开后郑重道:“好,我一直信你。”
“阿拂,有月无酒毕竟不美,厨下有阿存早前在绍兴觅的枣子酒,味甘性淡养胃健脾,不如尝尝?”
刘拂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
周行点头,眼中沧桑尽褪,含笑道:“你身子还未康复,便是有陈迟与侍卫们跟着也不够妥当,既然此次春闱咱们都不参加,不如我陪你弃舟换车好了。”
话中不带丝毫问询的意思,又因刘拂才说过信他,不好立时反驳,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今晚听周行剖白了一场心事不假,被他下了套也不假。
转身从栏杆上一跃而下,刘拂哼了一声:“陆路难免乏累,还是早点歇息吧。”
正欲取酒的周行:……
他立住脚,望着少女的背影慢慢远去,直到消失于门后时,周行的唇边才溢出一丝笑意。
前路多坎坷,他却不愿放手。
阿拂她,当可与共。
***
第二日一早,刘拂收拾妥当带着陈小晚出门时,周行已说服了众人。
他们与四人告别后,便下船于临清等候蒋家派来迎接“少将军的小先生”的下仆到来。
及至午时,品尽茶楼珍藏的几人没能等来车马,只等到了独自赶来禀报的将军府侍卫。
“路遇山崩?可有人伤着?”
当听到除了马车被落石击中外,仅有十数人被惊了的马摔伤后,刘拂才轻舒口气,放下心来。
近来无雨,好端端的怎会山崩?
见那侍卫还要请罪,刘拂忙让陈迟拦着:“无妨的,少将军留足了人手与我。”她将目光移向周行,在桌下轻踹了他一脚,“且有周公子相伴,暂缓几日进京也无妨。”
黑着脸的周行终于不再施压,他轻哼一声,冷冷道:“请了大夫回吧,刘公子这里自有我护他进京。待回去后,只让你家少将军来赔罪就是。”
将军府的人早将周行的脾气摸得通透,听到这话反倒安了心,再三致歉后行礼退下。
在那侍卫走后,刘拂用指尖沾了些茶水,于桌上胡乱划着。
周行也不扰她,只边品茶边看窗外江景。
不过几息后,刘拂眸子突地一亮,便挥手抹去桌上茶水,笑望周行。
第八十二章 ·当涂
“三哥。”
周行收回远眺的视线, 含笑望着一身书生打扮的少女。
不知为何, 对着周行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笑意,刘拂下意识揉了揉小臂, 连将出口的话也咽了回去。
周行深吸口气, 险险压住将要喷薄而出的郁气。
他早就知道,从书院同窗处讨来的主意, 在刘拂的身上完全没有作用。
“你说。”
刘拂双手抱臂横在桌上, 认真建议道:“既不赶着入国子监,又不赶着赴春闱,咱们不如……”
周行闻弦歌而知雅意, 皱眉接道:“但临清附近并无什么好景……”
这话却无法影响心中已有成算的刘拂。
就是没什么好景才是好事,不然她想走得远些, 还要多费许多口舌。
刘拂用余光扫过坐在一旁乖乖吃点心的望日骄, 回忆着她往昔对自己使赖撒娇的模样,睁大眼睛冲着周行眨了眨眼。
正巧察觉到刘拂望她的望日骄看过来,一口点心噎在了嗓子里。
刘拂大惊, 再顾不得周行。忙倒了杯水递给望日骄,与陈小晚一个拍背,一个顺气。
见三姝乱成一团,周行不觉失笑。
当想起刘拂方才兴致勃勃的神色的同时, 周行也忆想起她身世。
即便知晓她不需要旁人的怜惜,周行还是忍不住心疼。
他轻叹口气,压下不能说出口的话,搜肠刮肚地想着周边可有值得一观的景色。
临清本地只有个凤凰岭, 只是冬日刚过草木凋零,小小一个山岭又能有什么看头。
倒是不远处,有处泉城。
周行轻咳一声:“东行约莫三百里,即可到济南府,趵突泉四季同温,初春时虽算不上盛极,但也堪一赏。”
刘拂目光灼灼,直视周行:“三哥,我有另一处想去。”
她紧抓着周行手腕,从眉梢到指尖,都满含着祈盼。
蒋存留下的护卫时,指明了是护她上京,若想使动他们去别的地方,以武威将军府训人的本事,说不得会闹出一场“为了刘公子安危,还请稍作忍耐”的劝谏。
之后还有事需得他们相助,可不能在一开始就将人得罪了去。
也亏得周行在此,才能有个在蒋存不在时,亦可指挥他家护卫的人。
不过刘拂准备了一肚子的劝说之词,没一句派上用场。
“好。”
“我——”刘拂吞回未出口的话,干笑道:“我包三哥,不虚此行。”
想起可能有极大可能在那处见到的人,刘拂连心跳都快了三分。
若她猜的没错,那以后的路,就要好走许多了。
不止是她,还有周行。
刘拂含笑回头,吩咐陈迟出去置办东西。
周行只笑望着她,从头到尾都未插话。只是他的笑容,随着刘拂的话越来越僵。
待陈迟领着陈小晚下了茶楼后,周行才低声道:“阿拂,你置办得这许多东西,只怕不大好拿。”
因本想着不过三五日便能抵京,且将军府来接人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带,是以他们下船时并未拿太多什么行礼。
刚才刘拂嘱咐陈迟时,周行本以为是稍稍置办点路上的用品,没想到筹备的东西,几乎可用半月。
若是弃车登船,这些东西已够他们回金陵。
想到此处,周行心中一惊,莫名有些忐忑。
她会不会……是后悔了赴京?
毕竟自幼长在江南,又有宋院长撑腰,以阿拂在金陵士子中的名声,她若想在德邻书院教书育人,想来也容易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