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醒着,仅凭他的皮相才华,就足够使人心折,加上自己在一旁描补,足可在头回打交道时遮掩住他的臭嘴。
但他既醉着,那还是藏好他的脸。
太孙头遭出宫,想来认不出周行,但他身边跟着的人,却不一定认不出这个混世魔王。
想让明主重视自己,不说三顾茅庐才出山,好赖也不能落得“刻意”二字。
听着脚步渐近,刘拂又替自己与太白斟了两杯酒,此次却是弃了绵软的山西特产,换上了山东带来的景阳冈。
坛口方开,浓烈酒香便扑鼻而来,让人闻之既醉。
刘拂小小嘬了一口,热辣辣的酒水顺着舌尖落入胃底,让她迷蒙的神智清爽不少,但眼中被酒气氤氲出的雾气却是更浓厚了。
“这山东的酒,人情味儿就更足了。”
将酒瓮凑到鼻端,刘拂深吸一口,甘醇的酒香配着凌冽的山风,格外醒神。
“山东颗粒无收,却仍有去岁新酒可饮……啧,也难怪这花了我一百个大钱的烈酒,一闻就能醉人。”
衣摆拂过枯叶的声音微顿,又恢复了前进的步伐。
脚步声有三,除了一道强劲有力一道步履匆匆外,第三道虚浮非常,一听就是大富大贵之家养出来的四肢不勤。
而这天下,再无比大延秦氏更富贵的人家。
“喲,这初春寒夜的,竟还有人来陪您。”刘拂向着来人举了举杯,仅从仰躺着的姿势坐起,全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大胆!”
她揉了揉耳朵。
这声音尖细得,像是个公公。
“嘿!”刘拂蔑笑一声,“这位兄台,还是管管你家仆役的好。要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仆从骄纵,旁人只会说主家调.教无方。”
全天下恐怕也只有她,会对着太孙嫌弃宫中的规矩。
站在不远处好不容易爬上山来的,除了身弱体虚的太孙与陪侍太监外,第三个人便是早前送刘拂二人上山的机灵后生。
后生急道:“莫吵莫吵,绕到李先生清净就不好了。”
想来护卫太孙的大内侍卫,此时都专心致志地注视着自己。只要她有丝毫不轨之处,就会立毙于此。
刘拂丝毫不怵,反倒十分张狂地向着太孙望去。
正看到一个锦衣鹿皮靴、银冠雀翎氅的少年,扯住了一脸凶相的小太监。
面对刘拂的放肆,少年脸上没有丝毫不满,眼中甚至还藏着好奇。
太孙果真人如其庙号,仁善的很。
刘拂挑眉点头,说出口的是致歉的话,却带着满满的自得:“是某轻狂了。”
但毕竟是被当今亲手教养长大的接班人,她所思所述,都要慎之又慎。
少年姿势生疏地拱手:“这位兄台,不知你在此处……”
刘拂接过话头,轻笑道:“兄台你来为何,小可来此,就也是为了何。”
她伸手一指地上歪歪倒倒的酒坛子,又指了指仍在睡梦中的周行:“千秋共一醉,我这兄弟想来酒量浅,我拐他来作陪时便想好了,恐会落得个对影成三人的局面。不想却有兄台这场缘分。”
捡起个早就洗刷干净的小杯,凌空抛给太孙,刘拂笑道:“兄台可要尝尝我带来的酒?”
但凡是个有点酒量的男人,站在天南海北的各色美酒佳酿中间,都无法拒绝这个建议。
太孙性情柔弱良善不假,可他到底是个头遭出宫独自办事的少年郎。
即便娘胎里带着体弱,却也磨不掉他心中的好奇与跃跃欲试。
想起起居注上太孙亲手拆装西洋钟的记录,刘拂抿唇一笑,抬手相邀。
她透过白瓷酒瓮中澄澈的酒水,看了眼自己的倒影。
实在不怪并无太多人情往来经验的太孙过于轻信,实在是她此时的形象足够哄人——对一个不远千里而来,只为祭拜诗仙的少年来说,此时轻狂不羁又颇有礼节透出与年岁不同的文采与见解的自己,可堪称是有着最讨太孙欢喜的形象。
狂放却不粗莽,放荡却又心怀天下,欲先近其身,必先投其所好。
不得不说,倾慕李太白的人,定会爱她这一口。
***
与刘拂所料地不错,太孙在祭奠过青莲先生后,便试探着问刘拂方才那番“人情味儿”的感慨所谓何来。
心知定是先一步到此的侍卫回禀,刘拂装作不知般,大笑道:“倒是我随口妄言,扰了兄台登山的雅兴。”
太孙撵着酒杯,轻笑道:“一日之计在于晨,初醒时就能青莲先生驾前听到兄台大论,可谓不枉此行。”
这是有意试她了。
刘拂不带丝毫慌乱,侃侃而谈:“兄台且看。”
她将身遭酒坛一一打开,介绍着各地美酒,与她收来的价钱。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仓廪足而知礼节……山东乃圣人居所,文脉所在,又岂会在百姓困苦饥肠辘辘时,造这百文钱可买的烈酒?”她冷哼道,“需知这酒劲越醇厚,就越是耗费粮食。”
其余各地的佳酿,皆是当地特产,且价钱极贵,近乎景阳冈酒的十数倍。
太孙轻啜一口,蹙眉沉思。
今年大旱,山东确实与别处一同上报灾情,请免税负。
世间仅有刘拂一人知晓,山东巡抚欺上瞒下谎报灾情,趁机中饱私囊,滥收苛捐杂税逼死百姓一事,最后可是祸及九族。
自幼学得便是治国之道,哪怕知晓治大国若烹小鲜的道理,在太傅太师等人的教导下,一身浩然正气的少年从未想过,原来见微知著可如此解。
他暗自记下山东的不寻常之处,平生头遭强硬地挥退了劝阻的太监,学着刘拂的样子尝遍百酒,毫无顾忌地倾吐所思所想。
两人就这么围着篝火,席地而坐,直聊到昊日当空。
于太孙而言,竟是从未有过的欢欣喜悦,从未试过的与人意趣相投。
是以直至临别时,格外的不舍。
已熬了三日的刘拂倚在酒坛上,笑着向不得不离开的太孙挥手道别。
“我姓秦……”到底不愿编个名字相骗,太孙抿唇,微顿,“不知兄台姓甚名谁,是江南哪处人?”
他们谈天说地,却是连姓名都未交换过。
披发敞衣观之轻薄无比的刘拂再次挥了挥手,笑道:“此去一别,缘果已尽,兄台既无法说,便不必强求。”
太孙咬牙,到底在再三催促中转身下山。
当他回首已看不见台上人身影时,只听到一声长吟: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笑孔丘么?”少年轻声呢喃,有那么一瞬间竟不愿离去。
小太监壮着胆子提醒道:“主子,该启程了。”
太孙轻叹口气,转身上了软轿。
在他百般不舍时,平台上的刘拂在踹醒了周行之后,已抱着酒坛酣然入睡。
作者有话要说: 明确下:太孙不是男主,只是关键人物,阿拂不会进宫当皇后
第八十五章 ·懵懂
刘拂并不知她是如何下的山, 当她醒来时, 已在马车上。
“咱们这是到哪了?”她才掀开帘子,便被冷风醒了神。
“已快到了。”
刘拂轻笑道:“这遭多谢三哥了。”
周行点头, 没有多说一个字。
倒是刘拂疑惑道:“咱们是怎么下山的?”又回首望了眼来时满当当, 现在空荡荡的车厢,“那些酒哩?”
周行直接跳过了第一个问题:“放心, 我全敬与青莲先生了。”
至于那些酒坛, 全让上山来寻他们的后生分了。
听见刘拂缩回车厢的声音,周行喉头微动,一张俊脸被春风吹得越发红润。
而坐在车内的刘拂, 则对他的变化毫无察觉。
按着抽痛的额头,刘拂轻声道:“三哥, 我再睡会。”
车外周行低低应了声:“好。”
刘拂卧回宽大的座位上, 披上方才滑落的锦被与大氅,阖眸后恍惚觉得,马车跑得平稳许多。
酒意上头, 又连熬了三日夜,便是铁打的人也难撑住。
多日的疲累使她很快沉入梦乡,哪怕到了租住的小院也没醒来。
周行拦住因他们多日未归而紧张了许久的三人,弯腰探身进车厢, 小心翼翼地将刘拂从车里抱了出来。
他冷眼瞪视着陈迟,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还不快移张脚凳来。”
直直从车辕上跃下,怕会将怀中的少女惊醒。之前为了多多的装酒,已将车厢里所有多余的东西都移了出去。
而且, 若能将眼前碍事的三人支开,他也能与阿拂多相处一刻。
陈迟咬牙不动,只死死盯着周行。还是在陈小晚推了推他后才回院去寻下马凳。
望日骄低声道:“阿拂这是怎得了?可是冻病了?”
她抬高手臂想去摸摸刘拂的额头,却被周行避开:“酒醉未醒,烦请姑娘去熬盅醒酒汤。”
对望日骄,他再不敢像对陈迟那般无礼。
却不料他的小心思,瞒不过在场任何一个人。
扭脸遣了陈小晚去厨下后,望日骄蹙眉望着周行,给他让出下车的路:“倒春寒时最易生病,周公子还是快点将阿拂送回屋中才是。”
她不敢疏漏分毫,清晰地看见周行与少女腰肢相贴的指尖颤了颤。
想起上京前,阿拂填鸭似的交代他们三个京中达官显贵们家中各有何避忌,想起面前这位周三公子家算不得安宁,望日骄心中就是一紧。
“周公子。”她挑眉轻声道,“你大概也不愿阿拂受了风寒,多吃苦头。”
周行的指尖又紧了紧。
他低头望一眼怀中面色不佳、双目紧闭的刘拂,单手使力,腾出只手来,替她择去散落至唇边的碎发。
在替她正好风帽后,周行才艰难地收回目光,轻飘飘跃下车来。
与搬着马凳的陈迟擦肩而过,周行目不偏眼不斜,自顾自向着刘拂的屋子走去。
陈迟这才意识到,以周三公子近日教他的本事,凭那毫不逊色于蒋公子的轻身功夫,又如何或颠簸到自家主子。
年岁正在情窦初开时候的陈迟,突然意识到了为何周三公子处处看不惯自己。
“傻立着做什么。”
他回头,正对上面色不佳的望日骄:“骄儿姐姐,三公子他……”
“阿拂她自己,应有成算。”望日骄叹气摇头,“去帮着小晚烧水吧,他们在外三日,怕是得好好梳洗一番。”
借着为刘拂擦身这么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望日骄直接将周行从屋中撵走。
她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刘拂的面庞,眼前滑过蒋二周三与徐思年的脸。想起在祭天当日,自己与春妈妈拿着阿拂藏在发簪中的手书,满心忐忑去寻那三位公子时,周行骤变的脸色。
不管怎么说,这周公子是要比什么汪满于维山强的。
最起码,他能帮着阿拂,而不是轻易便为了旁的什么,就将她放弃。
当陈迟将热水打来后,望日骄撸起袖子,与陈小晚一同替刘拂除了衣物,仅留一身小衣,又用棉被仔细盖好。
绞好热帕,望日骄正准备替刘拂擦拭时,正好看到她颈下一处红斑。
想起楼中姐妹身上的痕迹,望日骄的眸光突地沉下。
若说方才觉得周行还算不错,那现在这三分好,就转为了十分的恶。
她红着眼眶抖着手,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察觉一般竭力瞒过旁边的陈小晚。
阿拂如今有了新的身份,与饶翠楼与碧烟与龙女都无一丝关系,女儿家清誉如何重要,万不能有失……
望日骄神飞天外,满心都是要如何将此事处理妥善。
又要如何,让放浪轻薄的周三公子远离他们。
屋中炭火再足,也比不得北方的地龙,擦洗过程中,难免有不少皮肉暴露在湿冷的空气当中。
当刘拂微微打着哆嗦醒来时,正见一块冒着热烟的布帕向着眼前糊来。
她一把握住望日骄的手腕,将完全没有防备的小姑娘惊了一跳。
“啊!——”
房门突地被打开,与凛冽寒风一同进来的,还有满面担忧的周行与同样紧张的陈迟。
“阿拂!”
“公子?!”
刘拂皱眉,看了眼自己白花花的手臂,干脆利落地抢过望日骄手中的布帕,直接丢到周行脸上。
缩回被子,刘拂斥道:“还不出去!”
周行在面上热帕滑落的一瞬间闭上了眼,除了刘拂直直瞪向自己,再没分给后面陈迟一分一毫的目光外,再没看见其他。
这是不是说明……在阿拂心中,他到底与旁人不同?
他心中又是欣喜又是忐忑,干脆利落地退出门去,同时拎走了手足无措僵立在原地的陈迟。
***
发现刘拂针对之意的,不止周行一个。
当收拾好一切,心事重重的望日骄支走陈小晚,坐回床边,一瞬不瞬地望着刘拂,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雪白脖颈上的红痕就在眼前晃着,让人难以忽视。
昏昏欲睡的刘拂注意到望日骄的不对,强打起精神,倚在床头,轻声问道:“骄儿,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阿拂……”望日骄咬牙,到底习惯了将一切难题都说与刘拂知道,此时也不再犹豫,直言道,“阿拂,你对周公子如何看?”
刘拂叹气:“连你也发现了。”
在还未消散的酒意影响下,她的言行比之平日的成竹在胸,多出许多孩子气。
她偏着头,一脸困惑:“其实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