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没有透过衣料看见皮肉的本事,刘拂也能确定,这位侍卫大人的全身筋肉,在小二瞄向自己时就都紧绷起来。7
周行眸光微闪,轻哼一声,与陈迟一同挡在刘拂身前。
而来此处与他们汇合的蒋家侍卫也正好赶至,呼啦啦围到他们身边,成了个两方对峙的局面。
“保护好公子!”侍卫头领同样插身而入,将太孙挡在身后,单手抚上刀鞘。
“客官!客官息怒!”
眼瞅着要因一个小二得罪两班贵客,老掌柜颤巍巍过来拦在中间。
他先照头给了小二一巴掌,才两边鞠躬作揖赔不是:“都是这皮小子有眼不识泰山,慢待各位客官,还请息怒,息怒!”
侍卫统领握着刀鞘的手依旧没有移开。
被周行死死挡着的刘拂根本看不清前面的局势,她先回头安抚了望日骄与陈小晚,才拼命向前面挤去。
可惜周行下盘功夫极稳,竟不是她轻易可以晃动的。
不待刘拂露面,就听秦恒斥道:“张寅!谁给你的胆子如此放肆!”
竟似是真生气了。
刘拂有些好笑,又有些动容。
史书上温和柔善的仁宗皇帝,如今却是立在她面前活生生的少年郎。
她又推了推周行,意外地发现阻力小了很多。
瞅了眼满头细汗的掌柜,刘拂笑道:“这位……张护院,无需太过忧虑。”她点了点小二,又点了点自己,“小二哥不敢带你们去雅间,确实是有我的缘故在。”
在侍卫首领拔刀前,刘拂解释道:“方才来时,雅间已是满座,是以他此时若在我们面前引着你们去了空屋,岂不是自打脸面。”
她笑望掌柜:“您说是吧?”
老掌柜瑟瑟点头。
时下对铁器管制的极为严格,平日里的锄头镰刀都要备案登记,两边公子身前围着的明显都是家养的护卫,而非普通镖师。他们个个都握着刀剑,一看就不是普通豪绅能寻来的数来。
这次他们茶楼,是真走了眼,踢了铁板了。
刘拂似笑非笑望着张侍卫,余光扫过被老掌柜责打的小二,心下很有些歉疚。
要不是她为了这场“偶遇”万无一失,也不会在进楼前特请周行去了身上的玉佩与戒指。当时想着如此一来,大家必会在二楼大堂相遇,却没想到会引得小二受皮肉之苦。
刘拂淡淡哼了一声:“掌柜的,教训人的事还请缓缓,先侍候着我秦兄去雅间喝茶吧。”
“唉,是!是!”掌柜的弯腰躬身,却没将人请动。
“张寅,你可闹够了?”秦恒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带上了无尽的威严。
刘拂眸光微闪,下意识低垂了视线。
她侍奉在帝王驾前二十余年,已习惯了在察觉到对方情绪剧烈波动时,避开上位者的目光。
被当作大延继承者教导长大的太孙,即便性情柔弱,到底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地主宰。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再如何仁厚的君王,也会有自己的小脾气。
但是刚移开眼睛的刘拂,又竭力克制住了刻在骨血里的习惯,继续注视着太孙。
如今她的身份,是不过见了两面,勉强称得上志趣相投的友人,并不需因对方心情欠佳而自觉回避。
在刘拂神情变幻的几息之间,张寅已打了个寒颤,慌慌张就要跪下认错。
他膝盖刚弯了弯,就被秦恒踢了踢小腿。
“公子!”
刘拂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左脚绊右脚,险些将自己绊倒的太孙。
强忍下笑意,刘拂轻咳一声,放开了秦恒的手腕:“天冷地滑,秦兄动作时还要小心些。”
她的语气认真而又自然,几乎可以假乱真。
全场众人,只有望日骄与陈小晚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窗外明媚的春光。
方才的气势被瞬间戳破,秦恒涨红了脸,学着刘拂的样子清了清嗓子,掩饰住尴尬:“云、云浮所言甚至,我记下了。”
“秦兄方才不是说,有要事要与张护院商议?”刘拂点了点面如土色的小二,“临清水好,待我替秦兄烹盏茶,正好议事后品品。”
“怎好意思让云浮亲手烹茶。”秦恒扯出个笑来,“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不如一会儿尝尝我的手艺。”
刘拂也不推拒,忽略了周行偷偷扯她袖子的手,毫不客气地道了声“好”。
让未来天子烹茶,可是她陪王伴驾许多年,都未曾有过的待遇呢。
说不得今生也只此一次,又怎能错过。
待秦恒与一众侍卫的身影消失在雅间门后,周行扯着她衣袖的手,才改为拉住手腕:“阿拂,你究竟……”
他哑着嗓子,将声音压得极低,连近在咫尺的陈迟都没能听到。周行心中思绪万千,一息之间已转了千百个可能,却到底没将最后几个字吐出来。
究竟是何人?究竟意欲何为?
他自幼所受的教诲,便是‘为忠君报国,一切皆可为’,如果阿拂真的……周行双拳紧握,强迫自己远离这不愿面对的猜测。
他可以为了大延豁出自己的命去,却不愿伤了她一丝一毫。
全不知周行心中如何油煎似的难熬,自相熟后再未掩藏过自己的刘拂,早已备着他有此一问。
刘拂十分从容地提了提嘴角,露出个轻笑。
她拍了拍周行紧攥着自己手腕的手背:“三哥莫急,先坐。”
***
而在雅间内,面对苦苦求肯的侍卫统领,秦恒无奈的揉了揉额头。
皇祖父为他此次出行,处处周密安排,跟在身边的大内侍卫无一不是一等一的好手。只是功夫好使,脑子却不一定好使。
白龙鱼服深入民间一事,本也跟皇祖父做过报备,只要时机可以,便可有此一行。而这受过指令的侍卫统领,却咬着刘拂等人来历不明,不肯罢休。
秦恒轻叹口气,弯腰扶起跪求的张寅:“张侍卫,你就不曾觉得,那位周行周公子的名号耳熟的紧么?”
“有祁国公府周三公子作陪,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点几个头脑活络的跟在孤身边便是,武威将军府的亲卫于拳脚功夫上,不定就比你们差呢。”
如张寅这般驽钝的,还是拍回去给皇祖父报平安比较好。
“张侍卫,你若想外放为将……这直白的脑筋,还是得多转转。”
想起云浮兄身边那个不卑不亢的机灵小厮,秦恒轻叹口气,很是有些眼馋。
第八十九章 ·烫手
有周三公子的名声打底, 被太孙恫吓了一番的侍卫统领终于咬牙让步。
刘拂笑睨推门而出的秦恒:“秦兄可能同行?”
这话一出, 站在太孙身后张寅浑身一凛,抬眼怒视刘拂。
刘拂不闪不避, 回以一个不带丝毫温度的笑容。
张寅其人, 看似愚忠,实则蠢钝, 且三番五次与她忠信侯府不对付, 绝留不得他坐大。
把玩着老掌柜亲手奉上的白玉酒杯,刘拂唇边露出一丝蔑笑。
哪怕她此世已非忠信侯府人,也容不下他人对忠信侯府有丁点怠慢。
许是因为刘拂笑容中的讽刺太过清晰, 秦恒愣了愣,竟没能第一时间回复。
放下手中白玉杯, 刘拂哼笑一声:“长辈爱惜本不应辞, 秦兄还是安全为重。”她顿了顿,拖长了声音,慢慢道, “秦兄,左右官路宽阔,莫说二三十人一起,便是上百人并肩行走, 也是无妨的。”
别说张寅早已服软,就算他再如何不愿意,在刘拂的话说出口后,都只能答应——毕竟若他真阻了太孙自在, 又一个不慎让这几句话让圣上知晓,那他便是在脸上刻上忠君二字,也再无前途可言。
不论什么时候,手下人都做不得上位者的主。
当今爱孙心切,却也容不得一个侍卫替皇太孙做主。
上位者的心啊……刘拂咂了咂嘴,用不怀好意地目光扫过张寅。
而那张侍卫也不负她所望,果真一个激灵后越发戒备起来。
再戒备又有什么用呢?
她要讨好的是太孙,要对付的是他才是。
用手指圈着自己发梢,状似无意探看众人神情的刘拂突然发现,周行的神色很有些不对。
这剑拔弩张的模样……似乎不是对着太孙一行人?
刘拂眉头微蹙,再次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
被她暂时忽略的小太孙丝毫不因这满不在乎的态度而生气,反倒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下仆无状,还请云浮与周兄不要介怀。”
秦恒说罢挥了挥手,示意张寅退后几步。
他顶着两道紧张的目光,小心翼翼凑近刘拂些许,在见少年没有摆出疏远的姿态后,连眼睛都亮了三分。
“正巧连日舟车劳顿,想舒活舒活筋骨……云浮可会骑马?”
“自然。”刘拂随意应道,神思已飞往天外。
上次相会满心算计,并没多少空闲来端详太孙相貌,如今她才发现,圣上说他甚肖祖父,并非虚言。
宫廷画师所绘的仁宗挂像,与面前的少年几无二致。极近的距离,足以让刘拂看清太孙鬓角的小痣。
在她仅有的几次进出太庙的记忆里,这颗小痣亦是存在的。
那周三公子的画像呢……刘拂垂眸,极力思索着抄没祁国公府时,在祠堂中所见的祁国公府三老太爷的挂像。
挂像上的老者,与周行没有丁点相似。
收回思绪,刘拂用指尖磕了磕桌沿,向着白玉小杯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秦兄可好酒?”
突地忆起那日青山之上,恍若谪仙的白衣公子,秦恒点了点头。
他轻吸口气,笑道:“这酒不错,不过不如我带来的九丹金、金茎露好,云浮与周兄不如尝尝?”
诗仙太白的拥趸,又怎会识不得美酒滋味呢。
刘拂轻笑,只当没听见太孙险些脱口而出的宫廷御酿的名字。
她笑睨一眼周行,意在笑他之前对太孙“茶啊酒啊”的鲁莽,却没得到预想中的回应。
***
仅是数杯佳酿下肚的功夫,才从宝船上下来的秦恒亲随,就备好了香车骏马。
而太孙除了贴身伺候的小太监外,只带了银钱上路,十分放心地将性命托付给了武威将军府的护卫。
他遣了张寅等人登船归京,自己则随着刘拂等人一路游玩,向京城而去。
在刘拂与皇太孙关系愈发亲近的同时,周行身上的古怪也越发浓厚。
本来口利如剑的人,突地变得沉默寡言起来,甚至比才从贡院出来时更甚。让用尽全副心神,力求在不着痕迹的前提下,自然而然地加深太孙好感的刘拂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心思,放在周行身上。
他们二人莫说对话少了许多,就连对视也变少了。周行似乎时时刻刻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虽仍注意着她的举动,比之从前已不足十之一二。
刘拂本以为他是放下了所谓男女之情,舒了口气后与望日骄谈起,却被狠狠敲了脑袋。
不论男子还是女子,心思都一样难猜。
直到抵达直隶,刘拂才发现周行紧绷的神情放松许多。
但在她有意招呼着秦恒,趁夜去天桥看庙会时,又明显察觉到周行整个人再次紧张起来。
他情绪的变化很是微弱。若非刘拂与他近乎形影不离地相处了三年,这星点变化险些要察觉不到。
捶捶因骑马过久而酸涩的腰间,刘拂站定脚步,摆了摆手:“秦兄,还是明日再去吧。”
秦恒不疑有他,虽有些失望,但还是点头答应。
“明日再好好玩耍一回,后个儿就要到京师了。”刘拂掩口打了个呵欠,眯起的眼睛斜望向周行。
果不其然,在她说到“到京师”三字时,周行浑身筋肉都紧绷了起来。
刘拂抬手垂了垂肩头,吩咐陈迟道:“帮我喊桶热水,今晚要好好泡泡。别忘了秦兄与……三哥那里。”
在久违的对视后,刘拂轻笑一声,径自回了房中。
待她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坐在桌边烹茶时,房门正巧被人敲响。
望一眼正冒着水雾的壶口,刘拂笑道:“是三哥么?快请进来。”
之前陈迟抬了水进来,又退出去时,刘拂特意嘱咐过让他不要挂上门栓,就是为了方便周行来坐。
“三哥来的正是时候,水刚沸。”
回应她的,是门扉关阖的声音。
屋内寂静无声,没有得到应答的刘拂也不再自说自话,只专心致志烹茶。
及至第二遍茶开时,周行才从门边走至桌旁,缓缓坐下。
“三哥有什么话,不如直说。”斟满周行面前空杯,向着他推了推,“相交多年,你该知晓我的脾气。”
直来直往,她从不会生气动怒。但若在心存疑虑后,还一直一声不吭妄加揣测,就不要怪她不顾兄弟情义了。
紧攥着茶杯,像是完全察觉不到痛楚一般。
周行喉头微动,许久后才吐出一句话:“阿拂,你接近太孙,究竟所图为何?”
“只要你说,我便信你。”
“可是当真?”
周行阖上眼帘,轻声道:“自然。”
刘拂却知道,她若真的对太孙图谋不轨,只怕不顾兄弟情义的,就要变成周行了。
家国天下乃周家人心中最重,周家子弟行事,从无一人违背。
看着周行手背鼓起的青筋,刘拂轻叹口气:“我若说……我能掐会算,是算出了那日可在诗仙坟前碰见太孙,你可信?”
周行万料不到有此答案,下意识想要摇头,却在睁眼后对上刘拂的眸子时,轻点了点。
“我知三哥无法尽信。”刘拂莞尔一笑,伸指沾了一星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捌’字。
“若八个时辰后地龙翻身,直隶地仙庙塌,且烧香祷祝者无一人丧命,三哥日后便全心信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