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他不愿承认,可是自回来后的种种所见,都逼着徐思年承认,他的阿拂,对周行确实不同了。
“那为何你不将猜测都说与他们?”
“为什么?”刘拂笑了笑,“因为有些事,只有他们能查到。”
少将军此次的行踪不定,不在任何史料之中,按着民间记述,他应在周相加管理里后便已归来才是。
她甚至不敢多加揣测,唯怕引错了方向,反误了蒋存。
刘拂虽不知此事因由,却知道引得这突如其来的变动的原因在自己身上。
按着种种迹象来推,此事十之八.九,是由被她坏了计划的安王而起。
可是安王和北蛮……
“莫要如此。”徐思年见她满面愁容目光空空,只觉得心疼,“阿拂,你莫不是忘了咱们出金陵时,在定山寺求的签符?”
“蒋兄吉人自有天相,自会完璧归来。”
当日蒋存的签符,正是“茂林松柏正兴旺,雨雪风霜总不摧;异日自然程大勇,功名做个栋梁材”,丑宫,上上签。
刘拂微愣,举壶向他:“多谢松风兄了。”
雨雪风霜总不摧啊……
变故因她而起又如何,少将军依旧是那个百战不摧的少将军,不会因她的到来而有任何改变。
她近日患得患失,真是有些不似往昔了。
“待二哥归来,咱们再喝个不醉不休。”刘拂挑眉一笑,将酒壶抛给徐思年,自己撵了块沁凉的西瓜,“今日你我先饮,不带他们几个。”
不论是刘拂还是徐思年,都未料到,这场不醉不归的酒,要等到两年之后才得入口。
***
建平五十七年的初春,方奇然与周行借口游学,向书院告假。刘拂与徐思年因还需授课的缘故,并未与他们同行,而谢显则因冬日受寒生了一场大病,直至春日仍未痊愈。
及至三个月后的夏日,方奇然与周行游学归来,同行者中依旧没有蒋存的身影。
又二月,秋闱再起,建平五十八年的春闱正式拉开序幕。
苦读的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转眼间秋日已过,冬雪初至。
这日下课后,刘拂裹着光滑水亮的狐皮斗篷,站在屋外眺望远方。
大雪簌簌,落了满枝满檐,一如当年在金陵时,他们围炉过年守岁时的那场大雪。
只是这次缺了个人。
"先生。"
刘拂闻声偏头,正见刘昌从远处走来。
两年的时间,让当时七岁的瘦小孩子长成了小小少年。
此时的刘昌已长到刘拂胸前,穿着学子服的样子,比之当年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模样,像话许多。
"是有什么东西忘拿了么?"刘拂抬手替他拂去肩上雪花,轻笑道,"怎么也不打把伞。"
"书袋忘拿了。"刘昌抿唇,犹豫片刻,踟蹰道,"先生是在想念蒋世兄么?"
刘拂微愣,点了点头。这两年的师生相处,她并未刻意与小爷爷过多接触,两人的关系算得上不错,却也没有太过亲近。
是以刘昌有此一问,全不在刘拂预料之中。
不过她的事,没有什么可瞒他的。
"是啊,风雪思归人。蒋二哥一去了无音讯,即便知晓事出有因,也难免担忧。"
数月前周行与方奇然归来,虽未带回蒋存的消息,却带回了定心丸。
那消息来源诡秘不可对外人道,却足以安慰两年不得好友消息的几人。
"先生放心,苍天怜英才,蒋世兄定会安然归来的。"
刘拂正要说话,就听到远远有人唤她。
远望过去,正是山长身边伺候起居的小童远远跑来。
而在更远的地方,有一个看不清身影的高大身影立在那里。
"刘先生,刘先生,有故人求见,您现在可方便?"
刘昌方才所说犹在耳畔,竟让刘拂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先生莫急,小心脚下路滑。"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上风
还未靠近, 刘拂就已看出来人并非蒋存。
也是……若真是二哥归来, 如何会没有书信提前告知,又怎会先来见她。
那人个子虽高, 身形却瘦, 看起来是个一吹就倒的样子。而蒋少将军,却是如冬日的松柏, 苍翠不折。
而这样高的个字, 也绝非是饶翠楼中她熟悉的小厮的样子。
一个名字从心头一闪而过。
“你……”
大风突起,吹乱漫天大雪,密密地挡住刘拂的视线。刘拂抬手, 以袖遮面,挡住吹得面颊生疼的雪粒。
对方也在她站定的同时停下了脚步。
“……云浮……”
烈烈风声没能掩盖住男人的声音, 其中的思念与忐忑亦未被遮住。短短两个字, 透出不为人知的艰涩与温暖,矛盾中又透着神奇的融洽。
刘拂上次听到这样的语气,还是三年前。
透过纷乱雪花, 她终于看清了那双一瞬不瞬望着自己的眼睛。
而在想起对方是谁后,刘拂的第一反应却是看向了身边的小少年。
“先生?”从开始就因为担忧跟着跑来的刘昌,在站定后就一直注视着刘拂。他年纪虽小,但不知为何, 在与小先生相处时,都会莫名生出一股保护他的欲望。
大概,是因为先生太瘦小了些吧。
刘昌踏前一步,用半个身子挡在刘拂身前。这动作有些失礼, 以他的年岁与身份,倒也让人说不出话来。
看着身前的小小背影,刘拂嘴角沁出一丝笑意,只伸手拍了拍刘昌的肩头,又向对面的男子点了点头。
对方眼中的黯然她不是没有看到,只是并不愿因此委屈了全心维护她的刘昌。
一个是名义上的兄长,一个是她真正的祖父,在这种无关是非的小事上,刘拂自然会选择后者。
对面的青年正是刘平江,她多年未见的“亲生兄长”。
三年的时间,把当时愣头青一样只有一腔热血,想要救妹妹却只会横冲直撞的青年磨成了一块温玉。
刘拂突然想起,两年前她还未入晋江书院做先生时,山长的一番话。
原来那个借宋院长之口,向山长引荐他的“小徒孙”,便是刘平江。
作为一个知晓妹妹女扮男装混迹京城真相的哥哥,托赖信得过的长辈也属正常。
她便是对刘李氏不喜,但刘平江能有如此造化,也属难得的喜事。不论如何,本应因舞弊案一事而丧命的刘平江,能得到宋院长的青眼,都证明了被改变过的事情,亦会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那么蒋存,一定会平安归来。
“雪大风寒,不如进屋喝杯茶?”
刘拂伸手示意,指向她身后授课用的小院。那里有菜有果,正适合待客。
却也只是待客用的。
刘平江眼帘微垂,轻道了声“好”。
“我跟先生同去。”刘昌抿唇,压下心底莫名的郁闷,抬手拉了拉刘拂的袖摆,“先生,可好?”
他平日里尽是个小大人模样,这番作态倒更像小了几岁。
少年白玉似的小脸,在刘拂带着笑意的注视下渐渐染上红晕,也不知是被冰雪冻的,还是羞的。
刘拂也不再逗他,只含笑抬头,对着刘平江道:“兄长可介意?”
这声“兄长”一出,刘平江便是有千八百种不愿意,也会点头应下。更何况,他本就无法对妹妹的学生生出妄言。
“小友,请先带路。”
仰头看着刘平江微红的眼眶,刘昌咬了咬牙,想起方才先生的称呼,到底没有再隔在两人之间,闷声向刘拂道:“先生,我先去烧水。”
说罢便提起袍子,转身就跑。
直至跑到屋前,刘昌才回头望了一眼雪中的二人,心中莫名而来的郁郁连自己都不晓得是从何而来。
望着刘昌跑远的背景,刘拂微愣后摇头失笑。
直刺面颊的寒风突然停歇,刘拂回头,正望进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的刘平江的眸子里。这一刻,刘平江眼中的情绪都未曾被她看进眼中,她心头浮现的,是多年前在金陵的大街上,于夜间为她挡住彻骨寒意的周行。
“云浮,这些年你还好么?”
对于他不远不近的距离,刘拂并未多言,直接默认了:“挺好,有吃有住,有书有茶。还要多谢兄长,不然此时,我或许在不知哪户人家做西席呢。”
她装作看不见刘平江窘迫的模样,真心实意地向对方道谢。
当年初来京城时,刘拂是做好了借着蒋存中举的风光与自己在晋江书院附学的资格,待今年春闱后出来办个书塾,专收贫寒学子与官宦子弟。一是能知晓朝中变故,而是能扶些用得着的人才——非达官显贵,不会知晓蒋存之事;非草芥寒门,绝不会将子弟交托给她这个连功名都无的先生。
一开始就能在晋江书院做先生,是她从未想过的好事。
两人相对无言,安静地向前走去,此时风已小了,只能听到落雪簌簌与他们踩过雪地的咯吱声。
快到院门时,刘拂先一步打破了僵局:“我的近况,想必山长间或与你说过……”
“我从未想过监视你的行踪!”刘平江急急打断,满面焦急,“兰、云浮,我知晓你心中怨言,只盼能用我终身尽力偿还于你,你万不要多想……”
不过是一句有口无心的话,刘拂全没想到他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是你想多了。”她想了想,抬手拍了拍对方肩头,“我是真心谢你,从方才见你时我便知晓,若你有意干涉,绝不会两年间一面不露。”
“我信得过兄长的人品。”
她手下带着温热体温的单薄肩膀,几不可查的颤了颤。
“拂儿。”刘平江试探着轻声唤着,看刘拂没反对,脸上不可抑制地挂上喜意,“多谢你。”
“先进屋吧,想来……”刘拂声音微顿,表情有些怪异,“屋中的小公子乃是忠信侯府的小侯爷,亦是姓刘,说来倒是我的本家,待我为你们介绍后,兄长只唤他一声福鹿就是了。”
刘拂刚做自己祖父先生时,心中难免有些窘迫,想了又想,到底想出这么个称呼。
数十年后,当忠信侯府嫡支只剩下一个人时,也只剩下已故老侯爷的小孙儿记得,她的祖父曾有这么个.乳.名。
“那倒是巧。”刘平江神色轻松许多,并未发现刘拂的奇怪之处,轻笑道,“方才见他十分维护你,可见是真心爱戴你这个先生。”
刘拂闻言,只得干笑相应。
***
两人进屋后,刘昌果真烹好热茶。
茶香清淡,乃是这院中供给学生解渴的常备品,而非她的珍藏。刘拂轻嗅了嗅,便发现了他不着痕迹的小心思。
她并未揭穿,只含笑向着两人介绍:“福鹿,这是我兄长平江,表字上风,你只唤他一声上风兄就是了。”
“先生的兄长?”刘昌眉梢微挑,竟透出些周行的模样,“先生的兄长,学生不该以长辈礼相待才是么?”
而方才还端方有礼贴心温柔的刘平江,此时也变得针锋相对起来:“小友果真率真可爱。为兄学识不如你家先生,不敢以长辈自居,自然各称各的。”
刘拂不觉失笑。将莫名其妙对上的两人一左一右按进位子里,又满斟了两杯茶塞进他们手中后,刘拂才回望刘平江,仔细问道:“兄长上京,可是为了赴考?”
刘平江眸子一亮,喜上眉梢无法遮掩:“你还惦记着。”
眼见刘昌轻哼一声又要再起,不过随口一问兀自尴尬的刘拂忙接话道:“既如此,不如知会山长一声,入书院附学的好。”
刘昌按不下心头无明业火,插话道:“怕先生忘了,咱们今年多招了许多人,学舍已满了。”
刘平江却没知难而退:“那怕是要麻烦师祖了。”他对着刘昌朗然一笑,“亏得小友提醒,不然我若一口回绝了师祖,再在外面赁房,怕是要惹得老人家伤怀。”
刘拂看着二人,想起未来几个月的日子,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三人插科打诨斗嘴喝茶间,刘拂突地听到外面簌簌作响。
她脊背微紧,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人从身后揽抱了个正着。那人有力的双臂环绕在刘拂的肩头脖颈,看似紧绷的肌肉,却轻飘飘地不敢施与一丝力道。
“……阿拂……”
“竖子猖狂!快快放手!”
“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第一百二十六章 ·阿拂
刘拂垂眸, 视线下移, 正对上一双布满了伤疤的手。
便是知晓蒋存此行艰难,刘拂见此也忍不住心酸难过。
她虽曾作为监军上过战场, 却一直端坐帅帐之中, 被左右护卫着安危,从未见过真正尸横遍野的战场, 无法想象出蒋存到底遭受了多少磨难。
只这一双手, 便让刘拂将近两年的惦念与千言万语凝成的问询全堵在了嗓子眼里。
那番英名的背后,绝非世人所想的一帆风顺。
从无败绩的蒋少将军满身伤痕,全在史书没有记载的细枝末节上。
她所知的东西, 并不足以保护身边的人不再受到曾受过的伤害。刘拂已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却是借着蒋存的伤, 终于将此事放在了眼前。
过去的刘云浮, 实在太过骄矜自傲了。
刘拂没想到的是,她陷入沉思时短暂的沉默,与沉默时面无表情的脸, 让在场的另外三人同时陷入了一般无二的误解中。
在刘拂感受到脖颈肩头揽抱的力量渐渐松开时,因她突然被揽抱住,而惊怒站起的刘平江脸色铁青,咬牙拱手道:“蒋公子, 还请放开舍、云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