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拂传信给徐思年,让他代自己与周行方奇然给山长告了半月假,便与蒋存一道登车前往将军府,周行与陈迟在一旁骑马陪同,以防路上有什么万一,好方便制住蒋存。
他们抵达武威将军府时,去别处寻找蒋存的方奇然已在亭前踱步许久。
“阿存!”见蒋存踟蹰不前,方奇然大步走向他,给了却步的好友一个温暖的拥抱,“你小子!”
说话时的鼻音与拍的后背“砰砰”作响的拳头,激的蒋存眼眶微红,呐呐无言。
而围在二人身边的周行与陈迟,则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毕竟与动作灵巧总是莫名好运的刘拂不同,方奇然是真真正正的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不慎就会被蒋存伤到。
他动作豪气,周行与陈迟不能不小心翼翼。
许久之后,两人才收敛好情绪,分开站好。
“我已使人备好了热水热茶,柚叶艾蒿,事到如今也不是一时三刻能急的来的,不如先舒缓一下洗个好澡,再慢慢图谋。”方奇然在前引路,到更似是个主人一般,“你那两个幼弟,我先命人送去了京郊庄子上读书,如今府中只有咱们几个,再无他人。”
在目睹了好友的大变之后,方奇然其实是最先醒过神来的一个。
他先布置好了将军府中的一切,为蒋存营造出了最易于养病的安静环境。
恐那两个自幼丧母的少年使蒋存分心,又防着他们年纪小小忧思太过,不知该如何施为的方奇然便咬牙将人摈除于蒋存左右,以备有个万一。
这件事,由他人来做称得上越俎代庖,但由方奇然处理却是恰如其分。
毕竟他们二家不止是好友,更是姻亲,作为表少爷的方奇然在少将军不在时,是唯一能以理压服两个小公子的人。
蒋存回击了一下方奇然的肩头,轻笑道:“看来我近日只能饮茶了。”
方奇然抬手,向着蒋存所住院子的方向指了指:“待你好后,家父的珍藏全搬给你都无妨。”
“那只怕我旧病刚好,就要添新伤了。”
蒋存挥手作别,独自行去。
看着他的背影,剩下的四人都不约而同地轻叹了口气。他们互望一眼,都清晰的在对方脸上看出一抹苦笑。
“会好起来的。”
***
四人在花厅饮茶,扯东拉西一阵后各自陷入了沉思当中。
不必言说便可明白,他们心中所想除了蒋存之事,再无其他。
突地想起安王与北蛮小王子勾结一事,因不知周行与方奇然是否知晓此密事,刘拂找了个借口自己出了花厅,向着蒋存的院子走去。
府中的护卫全被方奇然遣去了院外守卫,而洒扫的仆役也有大半被他派去别院伺候两个小公子,留在府上的人也都经过了方奇然的千叮万嘱,乖乖锁在房中不经传唤不敢擅动。
因之前在将军府借住过十余日,所以并不需人引路,刘拂一路穿花过柳,并未碰到哪怕一个仆役。
而蒋存的院中,更是空无一人。
她走进院门正欲前往卧房时,却被院中地上的一团铁索吸引了注意。
刘拂蹲下身,将手指粗细的沉重锁链全部提起,慢慢捋顺盘起。她抱着那盘铁链,一寸寸地查着上面乌黑的印迹。
大大小小共一百三十七处,几乎遍布了整根链子。
点过乌印的指尖凑到鼻端,上面的腥气不知是铁链本身的味道,还是血腥味。
原来有周行和陈迟在身边,她的二哥确能松快许多。不然这几乎让她抱不动的禁锢夜夜束在身上,蒋存又如何安歇……
许是因着她心事重重,又或是因着她高估了自己的力量。
近一丈长的铁索沉得刘拂双臂再抬不起来,当她反应过来时,已随着稀里哗啦的巨响,顺着蹲下的姿势向前栽去。
她慌忙中以手撑地,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双手手腕都已被铁链缠住,挣脱不得。
被紧紧缠缚着的双手若是砸在铁索上,只怕华佗在世也再难恢复原样……
千钧一发之际,刘拂心中晃过无数种办法,最后还是选择了护住手臂。
没了容貌,她仍是刘拂;但若毁了写字的手,她再不是刘云浮。
刘拂闭目蹙眉,不惊不叫,做好了迎接剧痛的准备。
预想当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感到腰间猛地一紧,刘拂睁眼回头,正对上赤着半身满身水迹,一脸慌乱的蒋存。
“二哥?”知道得救的刘拂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多谢二哥。”
她抖了抖被颤得生疼的双手,正欲开口让蒋存帮忙,却在扫到他肩头的瞬间凝滞了声音。
第一百三十四章 ·等着
蒋存的肩头极轻微的往后缩了缩。
刘拂能够清晰的感觉到, 蒋存的手臂肌肉紧绷, 膈得她腰背微疼。
“二哥,多谢了。”她并未移开视线, 反绽开一个笑容, “我藏了不少好酒,只待二哥归来, 若是伤了脸, 怕是短期内都没法陪二哥共饮了。”
刘拂直起身子,从蒋存怀中出来,将仍被捆缚着的双手递到蒋存面前:“劳烦二哥帮我解开。”
蒋存轻应了, 面上看不出什么,带着迟疑的指尖仍显露了他的不对劲。
“二哥, 这里是你自幼生活的院子, 你已经从那处逃出来了。”
蒋存刚搭上铁链的手,还未动作就僵在原地。迎着刘拂的注视,蒋存苦笑一声:“你全看出来了。”
他轻手轻脚地替刘拂解开束缚, 然后张开五指静静看着指腹上黑中翻红的碎屑。
刘拂并不多言,放缓了呼吸,一动不动地与蒋存一同蹲在地上,将时间全部留给他。
不知过了多久, 当她觉得腿脚因半蹲的动作渐渐失去了知觉时,才重新听到蒋存的声音。
“打十岁起,我便常在京师与北疆两地往来,便是前往金陵前的那次重伤而归, 亦是骑马回来的。”蒋存扯起嘴角,视线依旧凝在自己的手上,虽是在笑,却看不出一点笑意,“若非这次一直待在马车中,我怕是再发现不了,北疆离京城竟是这般远。”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刘拂。
当看到少女脸上痛惜的神情时,蒋存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摸摸她的脸,好确认眼前的一切是否是自己的一场梦境。
可手才伸了一半,他就猛然想起指腹沾染的干涸血迹,突兀地停了下来。
只是他的目光,依旧一瞬不瞬地望着刘拂的脸。
之前心上人与好友的互动他全看在眼中,两人间的默契已在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又深厚了许多。蒋存知晓,现在或许是他表露心意的最好时候。
可是……
蒋存摇头,轻声道:“阿拂,你莫要怪罪阿行。”他抬手触及肩头的烙印,空洞的视线掠过刘拂头顶,正巧望向北方,“他不过,是想替我维持一点仅剩的体面。”
在北蛮的经历浮现在眼前,刺得蒋存心如火烧。
但一想到心心念念的少女就在面前,所有的躁动与杀气都被消弭于无形。
如果有北蛮王族站在这里,看到低眉顺眼的蒋存,大概会惊异非常。此时的蒋存,就似是被抚平了性子的山兽之君,看似凶猛骇人,其实温顺非常。
这样的和顺,是他们费尽苦心,欲得而不能的。
蒋存回眸,当触及刘拂含着担忧的目光时,唇角已先于意识地提起一个安抚的弧度。
在如炼狱般的四百多个日夜里,若非靠着一遍遍回忆少女的容颜,只怕连最后的一丝神智都难以保存。
从未仔细归纳过这般疯症的蒋存,并不晓得刘拂的担忧,正是出自他好不容易留下的这丝清明。
刘拂见他似有些恍惚,心中忧虑更深,不由抬手覆住蒋存的手背,缓声道:“二哥不急,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细说。”
蒋存却极难得的根本没有考虑她的意见。
“莫再担心。”他指了指肩颈处的烙印,轻声道,“不过是北蛮王室异想天开,想做一场银镜公主与杨四郎的戏。”
蒋存握着心上人的手,嘴角含笑面前柔和,声音却平淡如水不带丝毫感情,似是在讲着他人的事般平铺直叙。
只不过是三言两语,却让刘拂听的心惊肉跳。
北蛮的绣金公主,可不像戏台子上的辽国公主那般温柔好性。若说整个王室中就嗜血凶残这一点有谁最像蛮王的,非她莫属。
“若非时时惦念着你,虚与委蛇时恐要丢了初心。”
不料蒋存有此一言,刘拂宽慰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里,一时上不去下不来,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虽已晓得他对她并非仅是朋友之谊,但从未想过从来宽厚含蓄的人,也会有如此直来直往的时候。
果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蒋存面上再如何温厚有礼,能与周行交好多年,骨子里就定也藏着放荡不羁。
似是看透了刘拂的心事,蒋存脸上溢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阿行正是晓得这事,才不愿越过我将细节处告知你。”
提起周行时,蒋存心中到底有些酸胀,轻咳了一声将话绕了回来。
“也幸得那位公主并非是个好性的,没在熬鹰的过程里多加怀柔的手段。不然只怕李陵未降,国已难归。这诈降的手段,他们用了千八百年,仍是好使的。”
当刘拂惊觉他话意不对欲要阻止时,蒋存又拱手向东道:“阿拂莫慌,圣上开明,早已知我变故。”
“所以……”
他的声音轻轻飘进刘拂耳中:“所以阿拂,你并不需太过挂怀。所谓竟认识听天命,我蒋存能归来见你,心中已无大憾。”
“顶多是了了一件心事罢了,二哥的大志,自是在边关,在沙场,在刀尖。”
刘拂突地插口,推了推蒋存:“我心中自有成算,旁的事皆不需你担忧。”见蒋存仍深深望着自己,她轻笑一声,“不过两年未见,二哥难道已忘了我的本事?”
蒋存抿唇点头,空洞的眼中多了稍许神采:“自不敢忘。”
“那,就先去更衣。我使人扔了这铁索,去花厅等你用膳。”
刘拂抱着沉甸甸的布满蒋存血迹的铁链起身,向着院外走去。待到了门口后,她突然回头,对着仍痴痴看着自己的蒋存巧然一笑。
“二哥,我与大哥三哥,皆等着你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光明
刘拂花了几乎整日的时间, 在凉亭中奋笔疾书。
她将自己所见过的所有有类似症状的军士都记录下来, 按着出身年龄,发病症状等分门别类, 一一理清后已是月上中天。
而在她忙碌的时候, 周行与方奇然已在蒋存的带领下,将他院旁荒置许久的小院收拾整齐, 给刘拂等人暂住。四人中唯一会点厨上功夫的陈迟, 则被他们派去烹茶。
此时是建平五十七年三月初七,离武举乡试还有一百六十六天。
扣去前往金陵的时间,尚有百余日留给刘拂, 留给蒋存。
放下厚厚的一沓手稿,刘拂揉了揉酸胀的眉心, 看向亭前看似喝酒观花, 实则全副注意力都放在自己面前的四人。
“二哥,你若全心信我,便可安然无虞。”
她定定望着对方, 目光坚定申请郑重,带着让人不自觉相信的力量。连亲眼见着蒋存发病,以致心中十分没底的方奇然与周行都不觉动容。
但蒋存却没有接话。
这是自那场梅下共饮后,从未有过的事。
蒋存长睫低垂, 眼帘微颤,欲语还休。他垂在身旁的手紧握成拳,清白的指节和手背上迸出的青筋,都鲜明的表现出他的犹疑不安。
周行轻叹口气, 趁着蒋存不察侧了侧身,挡住身边的方奇然,又向另一边的陈迟递了个眼色。
“蒋存,你看着我。”刘拂大步走近,搭住他的肩头尽力踮起脚尖与他平视。
这还是刘拂第一次直呼蒋存的大名。
“这里是天子脚下,是在你武威将军府中,你身边有我有周行,有你一同长大的兄弟。”刘拂几乎是瞪视着他,大声呼呵着,“你已回来了,再不需与谁虚与委蛇。”
“蒋存,你得信我。”
“好。”
蒋存低头,唇边的笑意与骤然轻松许多的目光,藏也藏不住。
与他们二人仅有咫尺距离的周行微微移开视线,虽仍关注着蒋存的举动以免他一个不慎伤了刘拂,却也不再看两人交握的手。
治病为重,待阿存病愈之后,他再给他好看。
***
与前线回来的军医反复商讨后,刘拂已仔细总结出一套针对蒋存的开导过程。
那个由三个公子哥儿共同收拾好的小院,也在刘拂的事假到头后,再次空了下来。
一起空下的,还有武威将军府少将军蒋存独居的小院。
在周行与秦恒长谈后,刘拂瞅着皇太孙从薛山长的房中出来后,便去与已被皇太孙颤得头晕脑胀的山长进行了第二场长谈。
在她的软磨硬泡下,山长终于松口,如有周行和陈迟二人随时陪同,就允许蒋存入书院插班附学。
而蒋存的住所,则安排在了刘拂的院中。因着周行与陈迟都要住进来,望日骄和陈小晚暂时挪进了徐思年的住处。
在一遍遍的告诉蒋存他如今处在一个极其安全且自由的环境,让他彻底放松下来后,刘拂日日安排周行与陈迟轮番与他对战,以一起教导陈迟拳脚功夫的名义,消耗他所有多余的精力。
将绞干的凉帕丢给好不容易分开,满身大汗气喘吁吁的二人,刘拂笑望蒋存:“怎么样少将军,我家小迟来年在校场上,与你可有一战之力?”
蒋存擦了把脸,摇头不答。
但他眼中晶亮的光彩,却透露出无与伦比的自信。这样的蒋存,已比十数日前刚刚回来那会好了不知多少。
“多谢蒋公子了。”对面的陈迟先是抱拳向蒋存行了半礼,才用巾帕擦起额角的汗水。
蒋存满脸的不赞许:“陈兄弟无须如此多礼。”
刘拂却拦下了他:“小迟与大哥三哥他们自不必如此,二哥却不同,这一礼,是他该施的。”打从一开始,刘拂就未曾将陈氏兄妹视作奴仆,一到京城便让他与周行等人平辈论交,只是此时不论是为了陈迟还是问了蒋存,该有的礼节都得按着规矩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