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峥看着面前灌木林中,一片伞盖泛白的山菌,回头问白乌,“阿白是西川人,想来认识菌子较多,可认得这个?”
“荞巴菌!”阿白蹲下来伸手采一棵,放到鼻端嗅嗅,“我们西川满山都是,这味道极鲜,拿烧开的水焯熟了,洒点盐巴拌上椒油就吃,能把舌头都一块儿吞下去!”
他对山菌看起来极有研究,渐渐这一路燕喃见着不认识的就问他。
元峥在西北西南都呆过,夏秋之际山野行军,采到山菌是士兵们最欢喜的事儿。
但野菌多毒,所以辨认山菌也成了行军必修课。
他一路冷眼看白乌,见他确实是对西南那边常见的菌种熟悉。
几人一路行到山边,林外一片峭壁,壁上爬满黑黑的蕨类植物。
“岩菇!”燕喃惊叹,“咱们运气可真好!”
岩菇极难寻,是山菌中极品,可这峭壁之上,采摘有一定难度。
钟永正要去崖边,元峥往前一步,装作不经意地朝阿白伸手,“我来吧,阿白用竹竿拉住我。”
第308章 吃空饷
那峭壁不高,却极陡,探头就能看见崖下幽绿的深潭,潭中怪石嶙峋。
燕喃侧过头去看着阿白。
以元峥的轻功来说,这样的山崖以藤绳上下并不难,但他偏偏要阿白来帮忙。
意图显而易见。
燕喃盯着阿白握竹竿的手,好几次她差点碰到那竹竿,都被阿白躲开。
这次看他还有什么借口。
阿白却没躲。
阿白坦然地伸出竹竿来,笑着道:“四爷可要抓紧了。”
钟永有些担忧,“四爷我去吧。”
元峥已抓住竹竿往崖边探出身去,“无妨,咱们采一些就够了。”
他腿长胳膊长,一只手探出就能摘到一大片岩菇,只是如此一来,身体的重心全在崖外,而身后的竹竿和阿白就成了唯一的安全保障。
燕喃即使对阿白有一定的信任度,心仍是掉起来。
只要阿白一松手,元峥毫无疑问会掉下去。
这样的考验,也太冒险了些。
元峥握着竹竿,很凉,很轻,竹身光滑而坚固,是上好的楠竹。
另一端阿白的手也牢牢握紧竹竿,很认真也很用力。
短短几息时间,燕喃像憋了一大口气,看元峥手边岩菇被一采而空,站直身来,方把心给放下。
竹竿没有异样,阿白也没有异样。
是他们想太多了?
如此一路停停走走,晚间宿在濮阳驿站。
濮阳乃开封东北路的军事重城,驿站似堡垒,箭塔哨楼一应俱全。
元峥等人进了大院安顿好已是日暮,命驿卫找几只鸡来,再和燕喃一起亲自捡菌,又打了井水来洗菌,忙得不亦乐乎。
不一会儿那驿丞带人拎了六只鸡来,堆着笑道:“大人,一只鸡三百文,都是外头村民自家养的,您是现结还是走时再付。”
跟在元峥身后帮忙的顾教头奇道:“朝廷命官到驿站吃饭,还得自己掏银子?”
那驿丞苦笑道,“官爷您是好久不出来走动了吧。不是小的不招待,实在是粮仓空空,难为无米之炊。”
元峥一听,觉得有意思,招招手示意驿丞过来跟他坐下,那头钟永带着几个护卫一块儿宰鸡拔毛去了。
元峥打量着驿丞,年岁颇大,头发胡子都已花白,“按大梁兵饷,驿卫年饷百贯,米粟各五十担,你这驿站里该三百人,再加上每季朝廷下拨的驿站贴补,该米粮满仓才是,怎么还会空空?”
刚好他负责的是北面房,又习惯性牢记各种数据,对濮阳禁卫分布数额了然于胸。
那驿丞苦笑着摇摇头,“大人是初次领差出来吧,这里头的因由,可说是人人皆知,人人不说。”
“不敢说?”金豆在一旁道。
“不是不敢说,而是说了没用。”
“那您不妨说来听听,我还真不知道。”元峥确实不知,他都是在边塞带兵,中原禁卫的情形并不十分清楚。
“您看的是这个数。”驿卫比了三个手指头,“但我这驿站里里外外加上耗子凑起来都凑不到这个数,您说的那些银子钱粮哪能轮得到我们拿呀?”
元峥立即明白过来,吃空饷!
他以前也曾听说过,大梁军中吃空饷的状况严重,但没想到严重到这种地步,就连朝廷命官在驿站吃只鸡都要找村民买。
“那这驿站实际有多少人?”元峥问。
“加上洒扫的,送柴火的,三十来个。”
燕喃在一旁听得暗叹,三百和三十,差距如此之大!
元峥更是听得心惊胆战,又问道:“您老人家在这儿呆多少年了?一直这样吗?”
“四十一个年头了,以前也差不多。您呐,这些事儿也就听听算了,年年销兵不销籍,逃兵也不销籍,还有这个员外那个大人家中子孙来挂编的,可不就滚雪球一样滚起了三百。”
“这事儿没人管吗?”金豆忍不住问。
“管,怎么没人管?”驿丞苦笑,“管得可带劲儿了。朝廷说冗员太多,下令裁兵,再按裁完的数发军饷。打个比方吧,原本发三万人的粮饷,朝廷扣住一半,只发一万五。这下好了,肉少了,裁的本就是空额,下头人哪儿肯啊,争着喝汤,轮到咱们这里,有点残羹剩饭就不错了!”
元峥听明白了。
大梁采募兵制,征召入伍的兵员皆由朝廷养活,长期下来,冗员沉重,以大梁之富庶也渐感吃力。
前年刘渭提出改制,裁撤冗员。
当时他林家军也被命裁撤三成,被他强硬顶了回去。
边塞本就吃紧,还要再裁,仗还怎么打?
如今才知道,朝廷那么多粮饷,养的不过是些蛀虫。
而这一裁冗,朝廷成了最大的吃空饷财主。
元峥神情凝重,“濮阳其他禁卫也都这样吗?”
驿丞晃一晃脑袋,似对元峥问出这样的问题感到好笑,“大人您随便去个卫所点点人数就知道了。”
元峥心底一动,点人数,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燕喃在一旁听得心惶惶,若其他地方都和这濮阳一样,三十人就能吃出三百的空饷来,大梁号称百万禁军,不过是个空壳子而已!
所以在梁湛那一世,大梁在东辽面前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
第二日一早,马车队又慢悠悠往开封启程。
午时过后到了开封城东门外,只见门内一人骑着匹大马,顶着日头老远就朝元峥等人跑来。
“师父!”
崔十一从马上跳下来,跑到坐在车辕上的元峥面前。
要不是有马车拦着,崔十一真得扑到元峥怀里去。
金豆下马凑过来哂笑,“哎哎,还有我呢?”
崔十一转头朝金豆一搂,“豆哥你咋又黑又壮了?”
金豆胸膛一挺,“你大师兄我本来就壮。”
元峥看他一身侍卫服,笑着道:“你这是偷跑出来的?”
“当然不是!”崔十一一挥手,得意洋洋道:“我是奉命来的,唐候知道你回来,特意让我来接你回宫。”
元峥回开封,自然要先去枢密院覆命。
唐候这时候派崔十一来接他是什么意思?
显然不会是照顾崔十一和他感情深厚。
入城的关防前排起长队,城卫另开启通道,让元峥等人通过。
元峥上了马,与崔十一并肩而行。
经过城门时特意数了数,算上城楼上的岗哨,城门处共有二十四个城卫。
“唐候怎么会让你来接我?”元峥问崔十一。
第309章 唐侯的好意
崔十一推一推挡眼的侍卫帽,凑近了元峥嘀咕着,“还不是相阔海那案子,那小子彻底趴了,放火烧船被逮个正着,殿选舞弊人证物证俱全,官家夺了他的榜眼,欺君问斩。
“刘渭啥事儿没有,撇得干干净净。唐侯说你今日回来,怕他撒火到你这儿,让我陪你去枢密院。”
元峥登时明白过来,唐侯怕是看出来什么动静,借此机会向他示好。
而唐侯向他示好的目的想来只有一个。
元峥微微一笑,看来七夕那晚的几句话起了作用。
崔十一的热情没在这上头,话题一转兴高采烈道:“晚上给你接风,文三也说等你回来咱们好好喝一杯庆祝一下,这几日城里有个新鲜的戏班子挺不错,专排演杂剧,我早约上了,就等你回来一块儿乐乐……”
元峥仍在琢磨唐侯的心意,打断他,“晚上就照你安排的来,我来做东。唐侯还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崔十一见元峥心情不错,也跟着高兴,想想道:“还说你许久不在,让我跟你聊聊宫里的新鲜事儿。”
他满不在乎一笑,“宫里的事儿有什么好聊的,不过是中元那晚寿阳公主又被什么东西给冲撞了,癔症更严重了。嗨,左右是疯,能严重成什么样?反正你放心,她就算看中你也不怕,官家还敢强行让你娶个疯子不成?连我都不能答应……”
他一开口就夸夸停不下来,元峥是知道燕喃现身吓唬寿阳的事儿,唐侯这意思,显见是想借崔十一之口提点他注意寿阳。
想及此,他打断崔十一的话道:“再说说寿阳如今的情况。”
崔十一吓一跳,瞪眼看着元峥,“师父!”
他到严肃时候才开口喊师父,师父会主动问起寿阳?管她干啥?
“越详细越好,包括官家对寿阳的态度。”元峥觑他一眼,这小子什么事儿都爱往八卦上想。
崔十一如今在宫里当差,本身又是个包打听,这些消息最灵通不过,张口就来,“寿阳中元节那日是被人抬回去的,听说又见鬼了,嚷嚷说你是鬼,连梁家三娘子都是鬼,非要皇后娘娘去请人做法抓你们。
“官家觉得是中元阴气太盛,冲撞了寿阳,怪皇后娘娘不该让寿阳出来,后来仍是禁足在昭应宫,找太医看遍都没用,只好真的四处找高人做法。”
崔十一探身凑近元峥,“听说请过大佛寺高僧,皇后娘娘亲自抄了一卷经,还请过不知哪儿找来的游方道士,都没用,现在让唐侯暗地里派人找能驱邪的高人呢!”
元峥默默记在心里,眼看进了内城,燕喃和钟永等人往榆林巷而去。
元峥亲自到马车上和燕喃告别,低声说了几句寿阳的情况,又道:“晚上看戏你也来,崔十一在玉馔阁包了台子,有文家从北地运来的羔羊,咱们吃全羊宴。”
燕喃正窝在马车里打盹,听说寿阳在找人做法,困意顿时消了,眼睛一亮,“寿阳的事儿我来想办法。”
上次中元节被寿阳逃了过去,这次解决了相阔海,轮到给寿阳找个好归宿了。
元峥送走燕喃,才想起她的化妆包还在自己身上,本想让人送去,又觉这东西不宜被人看见,反正晚上还要再见,便作罢。
燕喃回了府,顾不得路途劳累,着人送春妮回燕回阁,自己则先奔去小绿天看娘亲。
春妮似乎有什么心事,和她告别时神色有些奇怪,拉着她衣袖片刻才放。
燕喃正琢磨着,一进小绿天偏院,就见到一个小小身影从廊下扑出来。
“苒苒!”燕喃惊喜道,搂着苒苒在身前比比,揉揉她丫髻,“又长高了。”
说着往里看去,“你爷爷来了?”
苒苒乖巧答道:“这几日爷爷都来给夫人用针。”
燕喃忙抬脚往里走去。
鹿神医也正往外迎出来,燕喃喜着朝他福礼道:“您这几日辛苦了,可是我娘有什么进展?”
鹿神医自己不会来,所以肯定是梁湛派人请来的,而梁湛相请,定是因为娘有了什么反应。
鹿神医笑呵呵捋着胡须,“正好,你来看看。”
燕喃跟着鹿神医走到里间暖阁,见娘坐在榻前,手中握着一串佛珠,手指从佛珠上摩挲过,转动着一颗,再一颗……
燕喃红了眼眶,扑到燕眉跟前颤颤喊了声,“娘!”
燕眉仍是眼神没有焦点,手中转动佛珠的手却停下了。
“神智尚未恢复。”鹿神医的声音从燕喃身后传来,“但已能做抓握这类简单动作,你把手放到她手心试试。”
燕喃咬着唇,小心翼翼取出燕眉手中佛珠,再将手伸到她掌中。
果然,燕眉的手像婴儿条件反射般,温柔地握住她手指。
燕喃另一只手捂住嘴,忍不住轻轻吸了吸鼻子。
“这解药有作用!”
“是。”鹿神医也有些激动:“前两日少宰大人找到我,说夫人能握东西了,我便继续照着之前那药方熏针,换了刺激手上经络的移穴扎,又拿佛珠让夫人平日多动手指,只两日,夫人已能自己端茶盏了。”
“不过。”他话题一转,“始终还是差点什么东西,这药对刺激神智似乎没什么效用。”
燕喃擦拭一把泪,紧握着燕眉的手,“没事,我一定会找到还差的解药的。”
图鹰一定知道解药,还有那个南下的尊上,又是躲在开封府哪个角落的?
顾教头等人回了卫所。
崔十一送元峥回了枢密院,元峥准备先去向刘渭复命,刚走到刘渭院子外,就被人拦住了。
“枢密使大人今日去了兵部,元主事若有事,请明日再来。”
元峥微怔,刘渭定早知道了他派去衡水的人全军覆没的消息。
他还以为刘渭会给他个下马威,没想到竟是避而不见。
崔十一也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刘渭会为相阔海的事儿而迁怒元峥,当下也松一口气,直把元峥送到北面房再离开。
元峥进了北面房的小院,院内一切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