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少宰?”二王子念了念这个名字,笑笑不语。
快到晌午,日头愈加烈起来,赏荷会上的少年少女们自散去不提。
午后的忠亲王府内,亦是夏蝉阵阵,荷香满园。
一着犀牛官服的山羊须中年男子,跟着前头领路的小厮,从廊下一路行来,刚拐过弯,廊外一片夏荷映着莲叶亭亭玉立,湖岸绿柳成荫,凉风送爽,黏湿的汗意瞬时清爽起来,他舒一口气,捂紧怀中一叠卷宗,抬起已被汗湿的袖口沾沾额头,继续往前走去。
“大人,到了。”前头小厮在湖岸水榭停下,示意男子往里去。
男子躬身跨过门槛,抱着卷宗叩了下去,“卑职陈林方见过王爷!”
屋内两大盆冰摆在两侧,或许后头还有,那湖风吹来,竟凉得让他打了个寒颤。
第188章 人才!
忠亲王坐在凉榻上,弥勒佛脸微微一笑,“陈主事还亲自送来,叫个书办跑一趟便是。”
那陈主事笑着道:“这里头可都是咱们大梁的将才,是刘枢密使、林尚书、崔相、梁相共同选出来的,尚书大人特意嘱咐卑职,定要亲自送到王爷手上,不得有失。”
忠亲王身旁师爷接过那陈主事手上的卷宗,忠亲王随手翻了翻,笑着道:“林尚书向来周到,三日后你来取回吧。”
他微微侧头,“赏,送陈主事回兵部,再给马车上添个冰盆。”
陈主事笑着退出水榭,往外走去。
他来时骑马,被六月盛夏日头晒得个七晕八倒,这会儿在马车上,舒舒服服敞了衣襟坐在冰盆旁,悄悄从怀兜里摩挲出几页纸张来,看着那纸张嘿嘿一笑,自言自语,“真值钱!”
兵部林尚书让送到忠亲王府的,正是此次武举笔试中选拔出来的优秀考卷。
前阵儿因长公主的丧事,忠亲王乃其胞兄,自请避职,未参评,眼看殿选在即,这才将这批试卷一一过目。
共选出来六十份,他得挨个儿看完留批复,最后再连同原卷批复呈给官家。
先是考《武经七书》的内容,今年的考题说实话并不难,都是《武经七书》上的内容,但实际这武经七书不仅仅包括七本书,七书中的内容延伸出去,上古以来的兵法、军事要义、阵法等等内容俱在其中。
此次恩科开得匆忙,不过提前了半年时间,以这些考生的准备,能答对六成已是不错。
这都是书本上能找到的内容,早由林尚书和刘渭批阅过,是以忠亲王只是翻阅看看。
翻到一篇文,手一顿,最引人注目的不是那笔漂亮行书,圆润爽丽中不失挺拔方正之气象,而是林尚书和刘渭的批复,此人竟只答错两题!
忠亲王拿出那份试卷,卷首还未揭名,不知是何人所作,但通篇看下来,只觉此人兵法、阵法,民生、经略,边防国防,牵涉到的方方面面竟无一不通!
忠亲王啧啧生叹,见身旁萧齐正伏案临帖,唤过他来,“你看看这人。”
萧齐年纪虽小,却已几乎读遍了忠亲王府内的兵书,又长期听忠亲王耳提面命的教诲,这样的题目,他虽不能全答,看懂却是没问题。
遂接过试卷一看,也瞪圆了眼,“这人若是骑射与身手也厉害的话,怕就要定了金科状元了!”
忠亲王长吁一口气,“也不知是谁,大梁不是没有人才啊!”
萧齐抬起眼来,“会不会是元四爷?”
如今在他眼中,元四爷简直就是高深莫测、无所不能。
忠亲王抿笑着摇摇头,“这得拆了卷名才知道。”
父子二人感喟一番,他接着往下看,又挑出来两篇,一只错四题,一只错五题,也是相当不错,算得功夫非常扎实了。
眼看日头偏西,第一叠卷宗要见底,忠亲王抬起脖子来抻抻,伸手去过茶盏抿了一口,心头却思索着,不知道那元四的卷宗是不是在这三份之中。
他饮了半盏茶,一手把茶盏往桌上放去,一手又翻开下一张试卷。
一眼扫到那试卷前头的批复,端茶盏的手一抖,差些倾覆在榻上。
这张试卷,竟只错了一题!
他忙搁下茶盏,小心翼翼一手取出那试卷,一手先往后翻阅一遍,果真!
就一道试题被红笔划了道线,其余的部分,全对!
忠亲王有些被震住,多对一题,便是不知多看多背了多少兵书要义才知晓的,此人莫不是把世间能有的兵书史料都看过了?
他招呼萧齐,白面团子脸颊肉微微抖动,“齐儿,幸先生,来看看这个!”
幸先生便是忠亲王的师爷,正陪萧齐一起琢磨上试卷上的题目,闻言忙过来一看,啧啧连叹,“这人要不是错这一题,幸某真怀疑他莫不是事先得了题目的!”
萧齐直接从桌案趴过身子来看那试卷,渐渐张大了嘴,抬起头难以置信看着忠亲王,“这个全都答出来了?”
“错了一题。”忠亲王有些唏嘘,要是第一场恩科就出了个满分,他们这出题者的脸面往哪儿搁?
幸好此人错了一题!
他真想立即把卷首给撕开,看看究竟是谁会逼得他们出题人都紧张起来!
萧齐凑到那道错题面前,那是一道问本朝军事纪要的题目,问的是八十年前大梁与西羌的熙河之战,出兵为何?双方兵力如何?战况、战局、战果如何等等。
这场战争是大梁对西羌的一场大胜仗,趁着西羌内乱之时,由当时的李宪大将军率四路大军强攻入西羌,短短一月便攻下兴、灵二州,并逼西羌签下了臣服于大梁的停战协议。
此人在答战力、战况、战局时皆没问题,只是在说战果时,把此战说成是小败,自然是错了。
萧齐揪着眉看着那笔只能算工整的楷书出神,半晌,揪了揪忠亲王衣襟,“爹,我觉得他说的没错啊!你看看。”
忠亲王只惊讶于此人的本事,并未细看答错的那题,把大胜说成小败,错得这么离谱,有何可看的?
他听了萧齐的话,方拿起试卷细看起来。
幸师爷也凑过来,半眯起眼,看着那洋洋洒洒半页小字。
忠亲王看着看着,白面脸庞渐渐涨红,因震惊和兴奋而隐隐发着光。
这人虽说下结论此战大梁小败,可下头引史论据,全是实情!
先说了双方如何在兵力悬殊的情况下,大梁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本应该如何分兵直捣西羌老巢,却因指挥胆怯犹豫,措施攻入西羌都城的良机,仅仅只占了兴、灵二州,错失了打通与西北草原相连的要塞!
以至于后来西羌重新兴盛,撕毁与大梁的臣服协议,霸占西北畜力,导致大梁西疆良马短缺,只能退而求其次用宁夏马,或高价从北蛮人手中购买蒙古马。
看完此人所答,忠亲王只觉自己都已经被他给说服了!
从这个结局来说,大梁此战,真不能说胜。
“这人!”忠亲王提笔挥毫便在那卷首林尚书的批复处重重画了一个圈,“我一定得看看是谁!”
第189章 文家的重要性
幸师爷也是看得连连抹汗,此人不仅能说,而且敢说,此战可是大梁官家历来最为自豪的一战,却被此人说得大梁如此怯懦无能、短视浅薄,幸而此题为错题,不会被人细看,否则……
幸师爷转头对忠亲王道:“王爷,您若是爱才,此题当不要去计较,且判错随他去吧!”
忠亲王愣怔片刻,随即也想通了这个道理,他们虽是选将才,同时也是替官家选人,若这样的回答被官家注意,还真是祸福难料。
他点点头,伸手去翻那叠策论试卷,“按这笔迹,找找策论卷!”
他想看看,此人在策论上又有什么样的见解。
六十份试卷找起来还是要费些功夫,直找到掌灯时分,终于把那笔迹和这份试卷相同的策论找了出来。
忠亲王命人再取了支九头烛台来,整个水榭灯火通明。
他映着烛光先看评分,奇怪,仅得了良,并不算上佳,再看评语,是崔更和刘渭的手笔,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大段,都是批其其志可嘉,但异想天开,不切实际的。
忠亲王有些诧异,按此人答上一题,都是据史料说话,并不曾有异想天开之论啊。
他借着烛火细细看起来。
等看完整篇文章方抬起头来,长舒一口气,看看墙角滴漏,已是酉时。
“如何?”幸师爷在一旁翘着八字胡问道:“此人是真有才学,还是撞了大运?”
“你先看看吧。”忠亲王将那文章推过去。
外头传来忠亲王妃的声音,“都传膳两次了,王爷肚子还不饿?不是看卷三日么,怎的非得在一日看完?”
忠亲王妃过来睨了忠亲王一眼,萧齐扑上去喊了一声娘,拽着忠亲王妃手不放。
“饿了不?”忠亲王妃笑着揉揉他脑袋,“跟你爹一起熬着呢。”
忠亲王有些走神,只挥挥手,“晚膳传这儿来吧。”
忠亲王妃过来站他旁边,替他捏着脖子道:“已经传去了,您就安心搁这儿呆着吧。”
忠亲王点点头,闭眼不语。
直到晚膳送过来,他用完膳,一旁的幸师爷也将那篇文章看得差不多了。
“觉得如何?”忠亲王吐出一口漱口茶,淡淡问道。
幸师爷皱起眉,展了展手中卷张,斟酌着道:“前头尚可,说畜力的重要度,倒是有条有理有据,后头说如何解决当下的马匹稀缺问题,确实有些异想天开了,且,太难实现。”
“嗯。”忠亲王十指交叉扣在胸前,继续问,“详细说说。”
“是。”幸师爷恭敬道:“此人论述中认为,大梁要解决马匹稀缺的问题,最关键的是彻底打通西北买马要道,这……这得把西羌打散打垮才做得到。这也太扯了些,如今军中缺将、缺马,这不正是要想办法解决了才能跟人打吗?这家伙倒好,直接要把西羌打垮。”
忠亲王又“嗯”了一声,嘴角咧起一丝笑,“是想得天真了些。”
幸师爷陪着笑笑,“此人建议暗中拉拢西羌以西的吐谷浑、吐蕃、党项这样的小国,夹击西夏,可那些小国自立都难,又如何肯费力去惹西羌这头狼?”
忠亲王半眯起眼,“可若是小国和大梁有姻亲关系呢?”
幸师爷愣了愣,“大梁怎会舍得金枝玉叶下嫁到那样的蛮荒之地?”
忠亲王笑笑,“不一定嫁大梁的金枝玉叶,你可知文家老爷,娶的夫人是谁?”
“是谁?”幸师爷愕然,他没了解过这些内宅之事。
“是吐谷浑族长之女,也就是他们的公主。”
幸师爷哑然失笑,“没想到文老爷还有这个福气!”
忠亲王也笑着点点头,“这份答卷,挺有意思。还有他所提到的,大力花钱在马匹配种上,研制新马品种。这条,文家正在做,且已有了眉目。”
他伸手在案上轻敲敲,“照这份试卷的说法,倒是若有了文家的全力相助,便有了解决西羌的可能性了。”
其实这些他都考虑过,所以才想过与文家结亲。
且不说文老爷夫人吐谷浑公主的身份,便是文家的战马和西北铁矿,都是他如今极想要的东西。
“莫非是文三爷的试卷?”幸师爷猜度着。
忠亲王笑意更深,“拆卷时就知道了。”
这人所论述的由西北入手破大梁困局,比他所想的更远也更为深刻周到,若真是文三,那与文家的亲事,他还真不能放过!
几乎在同一时间,寿阳在她的锦绣宫里,也看到了这份试卷的帖版!
她先看了看字迹,和林九渊的一笔锋利行楷不同,只是普通的楷体。
再细细看了看答阅的内容。
她看过林九渊当年的所有奏折和著述,这试卷上,关于西羌的部分倒是像林九渊的论调,有的地方又格外嚣张,过分自信,倒是元四爷的作风。
她叹口气,放下卷张,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为何总是把那元四和林九渊想到一起呢?
“殿下。”外头侍女小心翼翼挑起帘子进来。
“嗯。”寿阳收起那份试卷,“今日元四都做什么了?”
“元四爷和忠亲王世子等人去了留仙园赏荷,遇见了崔府的荷花会,留下与众人玩耍了半日,期间文家三爷与刘枢密使的人发生了冲突,刘枢密使的人吃了亏。”
“知道了,下去吧。”寿阳站起身,把试卷往书案后架子上放去,整日里吃喝玩乐,半分也不像林九渊,是不是,不用再继续看下去了呢?
……
燕喃刚给娘扎完针,就听见外头丫鬟在廊下给梁湛见礼的声音。
“爹。”燕喃回过身福了一福,“您回来了。”
“嗯。”梁湛先过来探身看了看燕眉,“今日可有什么进展?”
“扎到穴位的时候,娘的手指动弹的幅度更大了些。”燕喃把银针收好,“鹿神医特制了解毒的药水配在针灸时使用,想来应能快些好起来。”
梁湛呼出一口气,踱到旁边榻上坐下,拿起燕喃的银针盒看了看,又站起身踱步到花窗前。
燕喃见他坐立不安的模样有些奇怪,疑惑道:“爹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第190章 殿选
梁湛转过身,抿了抿嘴唇,似不知如何开口,点点头,又在燕喃面前走了两圈,“东辽使臣来了大梁。”
燕喃惊讶地看向他,东辽使臣来大梁,关她什么事?
这个爹为何对她吞吞吐吐。
“这些日子。”梁湛也不知该怎么说,“你出门注意一些,尤其小心别遇到东辽人。”
“为什么?”燕喃眨了眨眼,梁湛看起来很重视这件事,但她遇见东辽人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