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夸一句:“画得真好,继续努力肯定能成大器。”
尔后又精细地指出来:“但是这里还可以稍微改进一下。”
孩子们围在他身边,随着他声音连连点头。
技巧上的错误挑完之后,他像是玩找茬一下,又检查着肖像外貌上的不对。
纪亦声音很认真。
“你们师姐眼睛还要大一点,睫毛特好看,眼仁占比比较多,跟猫咪一样。”
“下巴更细一些,让人一看就想要保护她。”
“脸蛋还要更漂亮。而且是形容不出来的,让人想要一看再看的美。”
看他跃跃欲试的,仿佛恨不得自己上阵画一张似的。
一个八九岁的胖乎乎的男孩微张着嘴,想了半天他说的话,突然转过脸。
他茫然:“师哥,师姐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
他感觉他师哥口中的师姐,和他看到的师姐可能不一样。
纪亦想也不想:“是仙女。”
大一点的孩子立刻“哟哟哟”着。
那男孩迟钝地眨巴眨巴眼睛,转回头:“师姐是仙女,那你呢?”
纪亦灿然一笑,理所当然:“我是仙男啊。”
桑苑隔着半个教室往他那边看了一眼,俯下身指导女学生的时候,在心里学着李甘兄妹的模样翻了个白眼。
——臭不要脸。
***
桑苑得回家吃晚饭,而纪亦一会儿有事,不能送她回家。
虽然只是短短一段路的时间,但是他却露出损失惨重的郁闷样子。
他只能陪她走到十字路口。
桑苑问他:“你不回家?”
“暂时还不。”
他心不在焉地盯着地面,察觉到和她步伐居然不一致之后,立刻调整了步子,她迈出左腿,他也是。
纪亦拉了下背包带子:“你说要给女孩送礼,送什么好?”
桑苑顿顿,微拧眉:“给女孩送礼?”
“啊,不、不是。”他赶紧解释,“是林澈,说要搞个什么惊喜。”
林澈是他表哥,过年过节时会过去聚一聚。
小时候也曾和桑苑李甘等人玩在一起。
桑苑明白过来:“他和棠棠姐怎么样了?”
“如胶似漆着呢。”纪亦嗤一声,竟然有点儿嫌弃,“你那是没看到,他一见棠棠姐就迈不动腿,合不拢嘴。跟要摇尾巴似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看着都嫌丢脸。”
桑苑忍不住扭头瞧他。
她脸上神情约莫是不可思议,以及……鄙夷?
纪亦有点怂:“怎么了?”
“没什么。”桑苑回过头,“我就觉得,你有时候挺没自知之明的。”
纪亦慢下来一步,满是不解。
“我怎么了?”
等他重新跟上去的时候,桑苑已经岔开话题。
“就看用途了。喜欢浪漫的话,送一场烟花。喜欢纪念品的话,送项链一类的。对胃口的话,还可以送演唱会票。想要实用的……”
她声音突然顿了一下,目光往他身上绕了绕,皱着眉移开。
她沉吟片刻:“手套,手账本一类的,不都可以。”
纪亦关注着她一举一动,想了想:“对。还是你主意多!”
他垂眸笑得跟大姑娘似的。
两个人在十字路口分开。
等她彻底消失于下班的人群之中时,纪亦才转过身,满脸无意中窥破“天机”的愉快。
***
桑苑下午时接到过外婆的电话,叮嘱她早点回家。
通话时她外婆身边吵吵嚷嚷,能听到有人大声说话的声音。
她只当老人家去了菜市场,没放在心上,这会儿不紧不慢走进院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陆之遥。
他垂首站在梧桐树下,手指弯曲,略微攥起,时不时舔一舔嘴唇,似乎有点心神不宁。
桑苑脚步不自觉就放轻许多。
她有意避开了他一段时间。
因为期末考试里她成绩超过了陆之遥。
她这边沉浸在欢天喜地气氛中,陆之遥家里却传来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叫骂。
有天晚上桑苑开窗透风,大晚上的,瞧见他一个人坐在石桌边。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他手指插在头发之中,脑袋低垂。
桑苑心里晃晃悠悠飘上来一个词——困兽。
像是围困的野兽,四面楚歌,冰冷绝望,又徒劳地昂着头挣扎。
夜色披下来,那点灯光将明将灭,他仿佛快要融进黑暗之中。
这人自尊极高,桑苑不好和他搭话。
她成绩高出来一截就是原罪,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会错,索性就不接触了。
更何况,她感觉陆之遥也在回避着她。
有次她出去买墨水,他刚好回家。
一个巷子头一个巷子尾,陆之遥应该有看到她,但是他却垂下头摸出了手机,手指按动着,似乎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手机上,满是若无其事。
他俩擦肩而过。
她不是陆之遥的灯塔,许多事情要他自己想明白才行。
她连呼吸都快屏住了,想尽可能不惊动他走进楼里。
背后却传来声音:“桑苑。”
陆之遥已经转过身,面对着她。
他并没看她眼睛,目光穿过她,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
桑苑点点头,礼貌地打着招呼:“嗨。”
他神情紧绷着:“要一起出去吃饭吗?”
这话冒出来显得突兀,桑苑诧异之后,才平静地回答:“我得回家吃。”
陆之遥捏了捏手,还是有些意难平的骄傲,连空气都开始凝滞。
好半天,他才略吸了口气,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他说:“你以前对我说,人从无法选择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不公平。当我们改变不了不公平的世界时,就只有尽量去适应它。”
这是她初中搬家后和陆之遥说的话。
桑苑挑了挑眉。
陆之遥走过来,终于看向她:“其实,还有很多意料之外的不公平,会让人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适应。”
桑苑想问他,是不是指成绩的事情。
但她没开口。
陆之遥已经走到她面前,问她:“那你又会怎么做?”
她笑笑:“和以前一样,改变不了的话,就既来之则安之。”
陆之遥神色极其复杂。
他抬了抬下巴:“我陪你上去吧。”
他态度莫名,桑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老房子隔音不好,楼上传来男人的笑声。
越往上走,声音就越是清晰。桑苑心脏突然跳得快起来——
那声音的源头在她家。
第31章
桑苑站在家门口, 里面声音清晰可闻。
不止是男声,还有女人的声音,小孩子的声音。
陆之遥在她身后紧紧皱着眉。
桑苑有带钥匙,可里面动静太陌生了, 她甚至怀疑这不是自己的家。
她迟疑着敲了敲门。
里面安静了一下。
她听到她外婆扬起声音问:“谁呀?”
桑苑答:“我。”
立刻有咚咚脚步响起, 却并不是一个老人该有的脚步。
她越来越忐忑。
听到那脚步越是靠近门边,就越是缓慢, 仿佛近乡情怯。
最后停了一下。
停滞的时间远远超过了握住门把开门的时间。
桑苑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她很少会有不清醒理智的时间, 但现在脑子却乱糟糟的。
直觉会有什么事情等着她,不知悲喜。
片刻后, 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
她抬起头, 想要检视开门的究竟是什么人物,却根本来不及。手臂被猛然拉了一下, 接下来她被紧紧抱住!
女人的声音伴随着香气传来,带着哭腔。
“苑苑!”
桑苑有点懵。
她愣愣的,觉得这怀抱熟悉又陌生。
她想问你是谁, 可到了嘴边的话,像是本能一样变了。
“——妈妈?”
女人松开手,直起身来看她。
她眼眶通红,眼泪在里面晶莹打转,眼睛下面有些细密的纹路。
那张脸和桑苑眉眼极为相似。
眼睛线条单薄,弧度圆,眼仁挺大。
眉头略高于眉尾的位置,嘴角稍下垂, 看起来总像是皱着眉一脸困惑。
她掉着眼泪,声音哽咽:“苑苑这么大了,大姑娘了。对不起,对不起。”
说明自己凭着本能喊出来的那一声并没猜错?
桑苑安抚似的拍拍她。
她心情复杂,脸上没什么表情,还是天然的疑惑样。
只是眼角也泛起抹红色。
陆之遥垂手立于后面,嘴唇微微张开。
他怔忪着看完桑家人重逢相认,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杵在这里的。
他转过身。
对门两母女没注意到他动作,他安静地打开门,又关上。
屋里冷冷清清,他姑姑串亲戚去了。
只能听到对面热切的声音,说着:“瞧你娘俩激动的,快进屋快进屋。”
和他一开始所想的不一样,他们是以和睦的姿态相处的。
他的担心多余了。
陆之遥心情复杂,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失落。
他背靠着门,眸色晦涩。
陆之遥第一次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他记得他参加完父母葬礼返校时,桑苑说,我也是一个人走过来的,没什么过不了的坎儿,总有一天你会把这些事情都看淡了、放下去。
他和桑苑,是这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但是他的另一个自己,却渐渐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
桑苑走进屋里,椅子上坐了个不认识的男人,儒雅温和,抱着个孩子。
他对桑苑笑着,但表情有点忐忑。
桑母也不太自在,介绍一下:“抱歉,这是你郑叔叔,这是……”
桑苑轻轻接过她的话,把尴尬化解开:“我妹妹?”
桑母点点头:“叫郑俊琪,小名俊俊。”
小姑娘棉袄下穿着毛茸茸的裤裙。胳膊和腿都圆圆的,看起来像是一团毛球儿。
等郑斌说“喊姐姐”之后,毛球儿奶声奶气跟着说了句“喊姐姐”。
郑斌慌忙纠正:“姐姐!”
毛球儿咬着手指,无意识答着:“欸。”
桑苑笑起来。
她外婆难得换了件新的羽绒服,颜色鲜艳。
老人家没笑,绷着脸:“既然回来了,洗手吃饭吧。”
桑母立刻说:“不好意思,我来端菜。”
她每句话都带着道歉,怀着莫大的愧疚。
桑苑听出端倪了,却不戳破,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晚上吃汤圆。
她外婆说,是因为不知道会突然回来人,懒得做菜。
郑斌马上笑道:“汤圆好,团团圆圆。”
俊俊才两岁,吃不了汤圆。老人家打了两个蛋,多做了碗蒸蛋。
端过来时桑母就忙不迭接住。
郑斌笑:“俊俊就喜欢吃蒸蛋,肯定高兴坏了。”
说着低头哄:“俊俊,谢谢外婆没有?”
桑母跟着声音直点头:“外婆做的蒸蛋特好吃,特嫩,多吃点。”
郑斌舀起一勺,吹冷了,喂到俊俊嘴里。
俊俊小脸蛋上都是笑,细声慢慢说:“谢谢外婆——”
桑母怕顾此失彼,冷落了大女儿,赶紧回过来:“苑苑多吃几个汤圆,芝麻馅儿的,香着呢。”
桑苑“嗯”了声,老人却皱着眉:“你别给她挑,苑苑从小就不喜欢吃汤圆。”
桑苑一直不喜欢粘牙的食物。
桑母脸刷的红起来,捏了下手指,像无措的孩子:“对不起,我都不知道。”
“没事儿。”桑苑主动多舀一个,“也不是不喜欢,我能吃。”
***
老太太每天晚上九点半睡觉。
今天难得十点半才睡。
桑苑早早回了房间看书。
等老太太一回屋,就听到外面窸窸窣窣声音。
郑斌说:“我来带孩子,你和苑苑这么多年没见,你俩多说说话。”
桑母答应着,又事无巨细交代:“俊俊三点钟要醒一次,你就给她喂点奶。我把奶粉灌瓶里了,你直接倒水。她晚上睡觉还打人的,你悠着点,别睡糊涂了把她撇开。”
“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
接着,桑苑卧室门被敲了敲:“苑苑,今晚妈妈和你一起睡好不好?”
桑苑过去开了门。
桑母抱着枕头和被子进来,见到床边放着的书时,对她笑:“还在看书呢?我会不会影响到你?”
桑苑回答:“我在看闲书。”
桑苑卧室里是张一米二的单人床,桑母尽可能往床边靠,不挤着她。实际上两个人的空间都绰绰有余。
她和她搭话:“我都不知道你们搬家了,我还先回了老厂区一趟。”
桑苑把书压在枕头下,不看了。
她妈妈又说:“老厂区变化真大,以前妈妈住过的宿舍楼已经拆了,新修了几栋楼。其实你小时候,还跟妈妈一起住过宿舍楼,你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