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大厦的暖光灯下,地上一片坑坑洼洼,雨幕中垂直下坠的雨丝十分明显,雨滴融入水洼时能听见如钟声般迟缓却清亮的“滴咚”声,如鬼魅般扰人心神。
以江南水榭为中心的这一带一向是富人的消遣,随地可见豪车,盛欢自己又没开车过来,一路过去根本打不到车。
等了几分钟,盛欢抬头看了一眼渐小的雨势,伸手护住头部跑进雨中。
黑色的宾利缓缓驶进车流中,陆靳言坐在后座上,摁了摁眉心,工作之余参加这次的饭局,很疲惫,却值得。
至少知道了盛欢回来的消息。
他不急,之前是他把她逼得太紧,如今,他已经知道了该怎么样去对待她,慢慢来,江易对她的求婚虽然让他不安,但却也向他证明了盛欢还没放下,真的就如同她所说的冷静。
空气中泛着冷冽的寒,透过半开的车窗丝丝寸寸侵入皮肤,却让陆靳言舒服不少,声音有些沙哑地开口,“回鸳鸯湾。”
盛欢离开后,他就一个人住在了那里,他为她准备了许久的婚房。
宾利一路疾驰,前方路段似乎出了点小事故,这条街上的行人极少,一辆轿车车门大开地停在路边,车灯破开雨雾晃得让人睁不开眼,轻易联想到发生不好的事情,甚至怎么看怎么诡异。
陆靳言靠着车背假寐,他本不是热心的性格,他没吩咐,司机自然不敢自作主张,倒是在经过的时候减缓速度,清亮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没事,擦伤而已,不用送我去医院。”
盛欢身上的衣服早已被雨水打湿,披散着的头发也濡湿得贴着脸颊,活脱脱就像个雨夜女鬼,雨夜中的可见度本就低,而且是她自己突然从一旁冒出来,才害得司机来不及踩刹车,怪不得别人。
她刚刚为了躲避摔了一跤,盛欢甚至都腾不出手整理自己,白皙娇嫩的手掌心此时沾满了泥浆,女士西裤也被地上的水洼浸湿,睫毛也沾满了雨水,潮湿而难受。
司机显然有些过意不去,“那我留个联系方式,你要是不舒服……”毫无预警地突然顿住,看向盛欢的身后。
盛欢不解半转身,怔怔地看着来人,他身后的车灯笼罩在夜幕中,破灯而开,白光璀璨令人晃眼,而他徒步而来,英俊如斯。
竟让她有种错觉,他跋涉千山万水,跨越星辰大海,走过泥泞不堪,为她而来。
只为她一人而来。
经年流转,世事万变,可盛欢知道,从她看向他的那一秒开始,直至死亡,她都会一直记得这一幕。
此刻她窘迫不堪,狼狈万状,而他犹如神坻,从天而降,一如过往,轻易让她丢盔弃甲。
第045章
直到带有凉意的空气接触到她的肌肤,盛欢才算是反应了过来。
满是消毒水的房间里,她跟着陆靳言来到了医院。
其实她没什么事,只是手掌有些擦伤,陆靳言固执地带她来了医院,语气不容拒绝。
男人背对着她站着窗边,灌进来的风将他身上的衬衫吹得微微鼓起来,像要融入这无边夜色中。
病房里静得可怖,再细小的声音都会被无端放大,盛欢低着头,头顶突然笼罩上黑影,低沉的嗓音如同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开,“给我吧。”
盛欢一脸茫然地抬头,发现陆靳言这话是对正在为她上药的护士说的,那护士也没说什么,吩咐了下注意事项就出去了。
盛欢的心里是有些紧张的,时隔将近两年,她来不及缓冲与适应,就要和陆靳言两个人待在同一个屋檐下,在他目睹她的狼狈之后。
她不太适应自己在他面前这般的形象,他宛如一尘不染的神砥,而她却是低他一等。
说到底,是心里的愧疚感在作祟。
陆靳言拉过一旁的椅子,坐在盛欢面前,握起她垂落在床沿上的手,察觉到她下意识的抗拒,黑眸中的暗色渐浓,带着凉意的指尖划过她的肌肤,轻而易举地将她的手禁锢到自己面前,“帮你擦药而已。”
声音温和,盛欢却轻易分辨出其中的凉意,如冰冷的瓷器,一碰刺骨的寒凉,亦如山谷里潺潺的流水,冷冽而沁凉,让人心生战栗。
靠得近了,他身上的味道扑鼻而来,阿蒂仙香水特有的淡淡青草味,闻起来很舒服,如一阵清新的海风,伴随着翠绿的植物香,令人沉醉。
是她之前最喜欢的味道。
就好像回到了之前亲密的时光里。
这两年,她其实一直都有和沈音保持联系,也知道陆靳言的情况,手术清醒过来,在他见了她回国之后,药物积累下,陆靳言看到了另外一个他所拥有的记忆,知道了他与盛欢发生过的事情,在她离开之后,在外力与药物的作用下,陆靳言在沈音的医治下,克制自己不见她,同时也是克制另外一个人,在不断的压抑与刺激之下,控制自己的情绪之中,另一人格对她强烈的感情经过暗无天日的不断挣扎后慢慢地减弱,最后在与主人格不断地融合。
他控制着自己,在慢慢地改变让盛欢所惧怕的一切。
陆靳言俊美的脸庞有些阴郁,控制着自己胸口肆意弥漫的冲动,看了一眼盛欢失了焦距的双眼,明显可见在发呆,有些不受控制地加重手中的力气。
“嘶”盛欢忍不住喊痛,秀气的眉也拧成一团。
陆靳言神色冷淡,抿着唇,弧度紧绷,不紧不慢地开口,“为什么会受伤?”
嗓音冷淡,没有以往的温柔。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盛欢不知道,人格的融合是不是就也带走了陆靳言对她的感情,但她清楚地知道的,陆靳言完全有理由恨她。
因她而起的病,却成了她离开的理由。
盛欢没开口,陆靳言也不急着催她,房间安静地能听清此起彼伏轻缓的呼吸声,灯光柔和,描出他的轮廓,让人恍惚。
盛欢笑了一下,表情嘲讽,“我以为你不会想知道。”
陆靳言盯着盛欢,眼底沉浮着她看不清的情绪,直到手机的震动声打破这一室寂静。
盛欢低头垂眸,没去看陆靳言,脸上的情绪却是一变再变,他毫不避讳在她面前接电话,她甚至一字不落地听到他谈话的内容。陆靳言看着盛欢的发旋,眼神平静,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嗯,我见到她了。”
盛欢不知道他在和谁讲话,看那样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可又涉及到了她,大概是他的心理医生沈音。
知道陆靳言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盛欢收拾好情绪,抬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仿佛带着层面具一般,没有丝毫的破绽,没有泄露半分情绪,“电话与我有关?”
陆靳言没有回答,不承认,但也没有否认,可盛欢总觉得发憷,她在他面前仿佛被扒光一般,所有的情绪显露无疑,在他眼里如同小丑闹剧。
陆靳言不咸不淡地直视着盛欢的眼睛,眼神自始至终都落在盛欢身上,仿佛一眨眼她便会消失不见,然而薄唇抿得紧紧的,没有开口说话。
他的下颌紧绷,像是隐忍某种剧烈的情绪,眼神却是波澜不惊,如一汪泉水,可以说是不带任何感情的薄凉,让人看不透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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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出来后已是深夜,司机大概是让陆靳言遣走了,盛欢没想到他会亲自开车。
雨后的空气潮湿,沉浮着寒冷因子,侵入骨髓,盛欢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陆靳言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盛欢,她长发凌乱地披散,脸色是还没恢复过来的苍白,身体蜷缩着,头歪靠着车窗,毫无保留的贴合,仿佛这样能温暖些。
即便是再难受,她也不会开口说一句。
封闭逼仄的环境里,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盛欢半阖着眼,感觉一阵热意扑面而来。
他开了暖气。
盛欢侧头去看陆靳言,无论哪个角度,他的那张脸都毫无死角,唇被抿成一条直线,极尽晦暗深沉,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她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
漫不经心的模样,一副慵懒的样子,也只有盛欢自己才知道此刻她有多紧张。
车轮轱辘,溅起一洼雨水,静寂的空间里,陆靳言屈着长指,一下一下地扣着方向盘,似是规律下的乐曲,节奏分明,而他眉眼冷淡,唇边弧度凉薄,带着嘲弄。
车窗大开,阵阵阴风侵入,盛欢的身体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车身在红绿灯前停了下来。
一百多秒的时间,足够陆靳言放任自己去看盛欢。
盛欢有些迷蒙的睁开眼睛,意识渐渐回笼的同时,才发觉刚刚她似乎在陆靳言的车上睡了过去,而后便闻到空气中浓郁的烟味,皱着眉扭头去看,对上了一双深不可测的黑眸,幽冷得没有丝毫的温度。
那双眼睛的焦距,紧紧地集中在她脸上。
像受了蛊惑一般,被那双漆黑的眼睛所吸引,盛欢对于他的注视,也没躲避,反而直直地回视着他。
红灯幽幽变为绿灯的那一秒,陆靳言收回了目光,掐灭了烟头,一言不发地继续开车。
不是盛欢所熟悉的回盛家的路,明明他刚刚询问的时候,她说了要回盛家。
盛欢低垂着头,此刻陆靳言开的路,倒像是去鸳鸯湾的路,每每午夜梦回会梦见的道路与光景。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果不其然,停在了盛欢熟悉的别墅门口。
盛欢摒着气,却是竖起耳朵听着陆靳言那边的动静,敌不动我不动,陆靳言只是安静地坐着,盛欢便也抿着唇没说话。
“我的灵魂,你什么时候拿去呢?”就在盛欢以为陆靳言不会开口先说话的时候,他却是突然地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又带上了一丝的不确定。
“什么?”她刚刚出神,根本只是听了个大概,只是听到了灵魂两个字。
陆靳言薄唇紧抿,没再开口说话,眼神却是落在了盛欢身上,带着一如过往的炽热,简单的灵魂二字,却是让盛欢在那一瞬间犹如醍醐灌顶地想起某些事情。
她记得有一段时间她正翻阅毛姆的书,情深时曾引用其中向陆靳言说过一段话,“要是一个女人爱上你,除非连你的灵魂也叫她占有了,不然她是不会感到满足的。”
陆靳言是怎么回答的呢,他微凉的唇流连在她耳后,听到她的话,徐徐的笑意在她耳边湛开,“我的心是你的,五脏六腑都是你的,身体的每一寸都是你的,”他顿了一下,轻轻地啃咬着她的耳垂,朝她吹着气,“灵魂也是你的,你什么时候拿去呢?”
她笑着骂他,心里却是相信的,只是开口婉拒,“我要你的灵魂做什么?我的傀儡吗?”
“让你从生命中完整地,毫无保留地也爱上我,再也离不开。”
“傀儡也好,提线木偶也罢,都是属于你一个人的陆靳言。”
“因为我爱你。”
爱到,失去自己也无所谓。
以十分真心换你七分情意便也足矣,乃至于一分良善,便也心满意足。
先动心的人,便得心甘情愿地承受多一分的痛苦。
于她,他甘之如饴。
第046章
有如昼的灯光透过车窗扫了进来,车内一瞬间恢复了安静。
盛欢没说话,她不知道开口要和陆靳言说些什么,她之所以对他避而不见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出现在他面前,这两年,她只知道他的病情,却并不了解他的感情生活。
近乡情怯,她只怕自己出现得太过突兀。
陆靳言有些心烦,两年的时间,和盛欢到底是有了点陌生的难以靠近的距离,他降下车窗,掏出打火机,娴熟地点火,一气呵成,不多时,盛欢便闻到了来自身旁尼古丁的味道。
盛欢是有些诧异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陆靳言的烟瘾变得这么地大。
就只是这刚刚的两个小时,他已经抽了两三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指不定更多,这样下去,对身体不好,盛欢没有任何的迟疑,不由分说地抢过他手中的烟头,摁灭掉。
“别抽烟,对身体不好。”。
哪怕是坐着,陆靳言仍是带有很强的压迫感,盛欢需要抬头看他,道路两旁的长灯在他身侧铺成一道光晕,就见陆靳言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神色认真地问道,“我身体怎么样,你在乎吗?”
在她为了工作选择离开还未清醒的他时,他可以装作不在意,工作上的事情他没办法和盛欢置气,可是在一切都结束后,在约定的时间到了之后,她还躲着他。
没有一刻这么地恨。
那些以往阴暗的想法已经消失得不见踪影,然而每每在情绪濒临失控时,到底后悔没有将想法付诸行动。
舍不得,对她还是舍不得。
不忍心。
盛欢回视着陆靳言,在他的注视下,解开安全带,跨.坐在他的身上,毫不犹豫地捧起他的脸,额头贴着他,“我在乎。”
“你的生命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还是我的,因为你要和我在一起,便有责任承担我余生的所有时光。”
两年的分离不仅有她需要外出工作的原因,有她无法面对他的心理阴影,更多的,还是因为陆靳言的治疗。
她在他身边,于他来说根本无济于事,只会让他变得更加疯狂,两个人格的交换,受损的是他的身体,只有她以自己来和陆靳言做交换,才会让他接受治疗,最后变成一个与旁人无异的正常人。
两年的时间算长,但到底是过去了。
“陆靳言,我当初说过,两年后,若是你还喜欢我,我便回到你的身边,和你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陆靳言深深地睨着她,抬手扣着她的腰, “盛欢你知道的,我爱你。”
爱她,又怎么会有其他的心力去爱别人,自始至终,也就只有这样一个人罢了。
虽然知道陆靳言的答案,但听他亲口说出来却又是不一样,盛欢朝他微微笑了起来,“刚好,我也爱你。”
陆靳言看着她没说话,半饷,将盛欢的头扣进自己的怀里,“盛欢你放心,我会在你离开之后闭眼。”
闭眼前,我还要再见你最后一面。
我对这世间最后的印象,你的面容,将会镌刻进我的灵魂,哪怕黄泉碧落,我的灵魂仍旧只属于你,只你一人。
我在这世间最爱的人。
看到你的第一眼后,醒来的每一个清晨,我的梦里都有你。
烙在我心上,融入骨血中,经年不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