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方才经过西夏之役,虽大获全胜,却也元气大伤。如今若是再来场仗,只怕实在有些吃不消,势必将会是一场苦战。
再说了,以后若是当真和金国打起来了,那徐三就成了战争的导火索,成了引战之人。大宋国民,又该如何看她?那些送了妻子、姐妹、女儿上战场的人家,那些马革裹尸,有去无还的大宋将士,又要如何想她?
他们或许会说,这场仗本不该打起来的,为此战死的人,本该都是活着的。为甚么不将那徐氏送过去,换人寿年丰,四海承平?为甚么非要牺牲千军万马不可?
金元祯此举,是将她一下子推到了大宋国民的对立面上。
徐三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笑了一下,拱起手来,才要说话,却见官家眯起眼来,冷笑着道:“这小子好大的口气,自个儿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太子的位子都没坐稳当,就敢跟朕在这儿威逼利诱?有言道是熟能生巧,咱才打了胜仗,再打一回,也是无妨。”
她眉头紧皱,低低说道:“这事儿先拖着,就说他方才立为太子,局势未稳,空口无凭,不足为信。断没有他说两句空口大话,朕便将股肱之臣送过去的道理。他要想推诚布公,就先在西夏这事儿上让朕满意。”
官家抬眼来,紧盯着徐三,接着沉声说道:“他要想坐上那把龙椅,起码还要等上一两年光景。你放心罢,他也不敢急着打,上京不知有多少人还盯着他那位子呢。满打满算,就说是两年罢。这两年,你好好干,你干得越好,位子越高,朕到时候打起仗来,也能再多些底气,大家小户,苍苍烝民,也能对你少些怨忿之气。”
官家的意思,是暗示她最好能干出点儿骄人政绩,借此再晋升一等。三品官儿听起来,还是微末了些,若是能做到一品二品,金元祯再来强娶,就显得有些辱没大宋国体了。
只可惜使出缓兵之计,也只能再拖延一两年而已。便说徐三之前的曹府尹,历经四朝,这官位都没再升过。一两年,晋为一二品的高官,这又谈何容易?
便是镇定冷静如徐三,此时都有些忧心忡忡起来。
她不怕金元祯,她害怕有朝一日,她走在街上,忽而有个披麻戴孝的妇人冲过来,骂她,怨她,说要不是她不愿自我牺牲,她的女儿就不会惨死沙场,尸骨无觅!
徐三甚至有些不敢得闲。忙的时候,倒也无暇去想这些烦忧,但是一闲下来,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景象,便会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似这般惨淡愁云,直到徐阿母进京,住到了县衙后宅,才算是有所消散。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出差回来,发现我的好朋友和我的心上人订婚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第164章 银鞍却覆香罗帕(四)
银鞍却覆香罗帕(四)
徐阿母一来,开封府衙里, 顿时多了几分活泼泼的气息。往常徐家一共就那么几口人儿, 徐荣桂只能一会儿跟三娘拌拌嘴, 一会儿又数落唐玉藻几句, 可如今徐家可是大了,整个府衙, 衙门里有好几十号员役, 后宅里还有几十官奴, 这可实在让徐阿母精神大振。
她作为徐府尹的生母,在这府衙里头,旁人见了她, 自然都是要躬身问安的。徐荣桂一朝之间,从给人家洗衣裳的奴婢,变成了由人侍奉的贵族阶级, 每日里都喜滋滋的, 差使这个,使唤那个, 当真是来开封府享福来了。
这日里晌午时分, 徐三处理罢了公务, 歇在后衙的锦榻之上, 正闭目养着神呢, 徐荣桂便咭噔咯噔走了过来。这妇人才用过午膳,嘴巴上满是油光,她边拿绢帕擦着嘴巴, 边一屁股坐到了徐三身侧,挤了挤闺女的胳膊,口中则尖声说道:
“徐老三,现在有空儿了罢?别老说你忙,你忙,你忙得都顾不上你亲娘吗?”
她在旁边吵吵嚷嚷的,徐三心里反倒松了口气。方才她想趁着晌午,打个小盹儿,哪知一闭上眼,金元祯那双阴鸷的眸子便出现了一团漆黑之中,搅得她心神不宁,备受煎熬。徐荣桂这么一打岔,反倒让那男人的影子全然消散了去。
徐三缓缓睁眼,轻笑着道:“恰好还能再歇上一会儿。亲娘要是有甚么吩咐,小的哪儿敢不照着做?”
徐荣桂啧啧两声,心上倒是满意得很。她自腰间荷包倒了一把瓜子儿出来,一边磕着,一边细声说道:“老三,今儿个阿母可以跟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儿。昨儿我去了唐小郎开的那驿馆,兜转了一圈儿,还瞧见了那姓吴的小丫头。娘可跟你说啊,升米恩,斗米仇。你可别想着做观音菩萨,临了生生养了两个白眼狼出来。”
徐三耐着性子,跟她缓声说道:“玉藻是咱的家奴,咱有他的身契,他能跑到哪儿去?再说了,这么多年了,玉藻也不曾出过甚么岔子,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娘以后说话注意点儿,可别寒了玉藻的心。至于阿翠,她要是背弃了我,只怕也找不着人跟着了,至少忠这个字儿,她是会占着的。”
徐荣桂眯着眼儿,贼兮兮地笑着,胳膊肘捅她一下,暧昧说道:“哎哟,小丫头出息了,胳膊肘都往外拐了?是,是不能寒了他的心,不然以后谁弄得你舒舒服服的?这贱籍郎君啊,身份低,没架子,怎么着都行,还是他们会伺候人儿。”
徐阿母一直误以为徐三和唐玉藻,在床笫之间,切磋甚密。徐三听着,忍不住无奈而笑,扶额轻声道:“阿母吃饱了,喝足了,好好歇着去罢。到了休沐之日,我领着你去重阳观转转,那边儿景致不错,我正好也按着官家遵嘱,去给罗五娘上几炷香。等到了寿宁节,京中可就热闹了,阿母定会欢喜的。”
徐荣桂一听她说百忙之中,会陪自己游逛,心里头很是自得。她嗑着瓜子儿,笑呵呵地道:“这还差不多。只不过啊,光陪我转可不行,你娘我可还没瞧过姑爷呢。你领我去重阳观的时候,不若也把我那薛姑爷给带上。”
一提狸奴,徐三眉头不由微微一蹙。
她并不反感狸奴。那样一个小猫儿似的,笑起来露着尖尖虎牙的乖巧男孩儿,谁见了他,都是讨厌不起来的。
但她必须要跟狸奴保持距离,绝不可跟他太过亲近。且不说她对狸奴并无儿女私情,断然不能让他生出不该有的想法,就说她跟薛家,跟薛鸾一系,迟早是要走上对立的宿命的,到那时候,狸奴夹在中间,不知要有多么为难纠结。
她瞥了徐阿母一眼,轻笑着道:“这就算了罢。薛菡虽与我定有婚约,但他到底还是待字闺中,若是跟我走得太近,难保不会招惹闲话。”
徐三随口说了几句,这便将徐荣桂给打发了。哪知徐阿母的心中,却是另外打起了小算盘来。
虽说那唐玉藻,当年是由徐荣桂看中,掏了银子买回来的,但眼瞧着如今唐小郎又当了后宅管事,又做了驿馆掌柜,徐荣桂昼警夕惕,对他起了提防之心。
她现如今上京享福,也不用干什么活儿,自然就胡思乱想了起来。她生怕徐三被那小狐狸给哄得犯了糊涂,将他抬成平籍,又怕徐三太宠唐玉藻,冷落了薛菡,惹了亲家不快,再生出甚么事端。总而言之,比起那精明的唐小狐狸,她心里的这杆秤,还是更偏向于未过门的薛小公子。
便是因着这一点心思,徐荣桂瞒着徐三,偷偷派人去了狸奴府上,给狸奴送了一封请帖,邀他两日过后,同去重阳观。
两日之后,徐三乘车到了重阳观前,一掀车帘,便见那石狮子下头,站着一个白衣小郎君,穿着虽不打眼,但那眉眼,却是分外出众。他身边只陪着两个老仆,可见也没甚么架子,很是平易近人。
徐三抬眼一瞥,却是不曾留心,甚至都不曾认出那人是谁。然而狸奴一瞧见她,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便露了出来。他眉眼弯弯,细声细气地唤了一声三姐姐,惊得徐三心里头咯噔一下,有些僵硬地转过头来。
有些日子没瞧见狸奴,这小男孩还真是长大了不少,尤其是那个头儿,已经跟徐三差不多平肩了,瞧这架势,以后肯定还要再高。而他的眉眼,虽还带着几分稚意,可却不似前两年那样奶气了,已然是个俊俏可爱的小少年了。
徐三背着手,扫了一眼徐荣桂,见她笑得跟偷了灯油的耗子似的,立时明白了过来。她心下一叹,又不好对狸奴摆出冷脸,只得微微抿唇,轻轻颔首,对狸奴有些疏离地一笑。
徐三略显冷淡,狸奴对此却是浑不在意。他十分自然地缓步上前,跟在徐三身侧,眉眼间虽羞答答的,举手投足却一点儿都不小家子气,说起话来也是有礼有节,罗昀说他有大家闺范,倒还真是不曾瞧错。
就连甚是挑剔的徐荣桂见了,都对狸奴喜欢得不行,又是给他点香,又是给他拿泉水洗果子,好似将他当成了贞哥儿一般疼爱。
只是狸奴表现得越好,徐三心中就越是愧疚难当。她微微皱眉,负手而行,刻意落下了狸奴几步,那少年看在眼中,还当她是身子不适,悄悄问了她好几回,更还用袖中的小香帕,将徐阿母塞给他的果子细细擦干了水珠儿,偷偷塞到了徐三袖子里来。
时值十月初旬,霜折红蕉,梅蕊初绽。徐三一袭青布衫儿,坐在松枝下的石凳上,看都不敢多看狸奴一眼,只等着去解手的徐阿母回来,几人一块儿再往高处行去。
哪知徐阿母却是小心思不绝,非说自己着了凉,腹中不适,走不动了,让徐三带着狸奴,还有那两个老奴先往上走,自己待会儿就追上去。徐三无奈,心下一叹,只得闷声不吭,带着几人往上走去。
狸奴年岁不大,心思却是通透得很。他瞧着徐三这副态度,知道她对自己多少有些抵触。等到几人到了最顶上的一处道观,上罢了香,拜完了神仙,一名道姑引着几人进了静室,品茗小憩,狸奴便找了个由头,让两名老仆退避门外,一时之间,小小的静室之中,便只剩下徐三与狸奴围坐在茶案两侧。
徐三还没回过神儿呢,抬眼便见两个老仆没了踪影。她心上一顿,有些不自在地一笑,正要想办法将那两个老仆唤进室内,却见狸奴亲自给她斟满茶碗,低着头,轻声说道:“三姐待我如此生分,可是对我有所嫌恶?”
少年睫羽微颤,神色虽然镇定,唇边亦是带笑,但瞧那唇色,却是远比平日苍白。
徐三心生不忍,移开视线,缓声笑道:“狸奴多虑了。这世上,只怕没有人会对你心生嫌恶。”
狸奴微微一笑,咬了下唇,接着轻声问道:“既然不是嫌恶我,那就是嫌恶这一纸婚约了。三姐心里头若是有人,不妨与狸奴直言。只要那人性子好,不是坏人,家世清白……我,我说不定,也容得下他。”
说到最后,少年微微蹙起眉来,眸光似水,当真是我见犹怜。
徐三摇了摇头,低低笑道:“我并没有甚么心上人。再说了,我可不是那样的人。要是真成了亲,我定然一心一意,忠贞不渝。”
她稍一思忖,觉得似这般逃避敷衍,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她知道官家想借着她的婚事,让薛氏麻痹大意,趁其不备,在将其拉下马来。她也知道,她已经选择了宋祁,必须要和薛鸾等人势同水火,千方百计,压其一头。
但是面对可爱善良的狸奴,她良心实在过不去,装都装不出来。
徐三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对着狸奴轻声说道:“虽说官家已经赐婚,但我对你,并无风情月意。你年纪还小,如今可能因着这一纸婚约,暂且认定了我,但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你不用急,你可以想个四五年的。你若是不愿意了,就跟我直言,这门亲事,可以由薛家来退,可以随意说我不好,我绝不会有丝毫怨言。以后你再要定亲,我也会帮忙说和。”
狸奴却是缓缓笑了,尖尖的小虎牙,让他看起来格外俏皮可爱。少年把玩着手中梅枝,默然半刻,轻声说道:“三姐怕是不知道罢。罗五娘当初来了薛氏府上,最初属意的人选,并不是我,而是我的族兄。我是毛遂自荐,才入得五娘青眼。”
徐三闻言,心上一惊,薄唇紧抿,抬眼向他看去。
狸奴眉眼弯弯,笑看着她,清声说道:“三姐说对我并无风情月意,劝我再好好想上几年,可我却想把这几年,留给三姐。若是四年之后,三姐还觉得对我并无情意,狸奴会告知母亲,主动退婚。这四年中,三姐就当没有婚约这回事,只当我是……是一个,想让三姐一心一意,忠贞不渝待我的人。”
徐三从前只当他是个奶声奶气的小男孩,羞羞答答,清纯可爱,哪知他的态度倒是坦然,说起这番话来,全不见忸怩之态。她心中疑惑,也不知他怎会对自己生出这样的情意来,毕竟自己可比他大了这么岁,跟他见过的次数,两只手都数的过来。
她眉头微蹙,想要试着探问,哪知便在此时,徐荣桂的大嗓门隐隐从门外传了过来。徐三收敛心神,直视着狸奴,笑了一下,轻轻说了个好字,话音刚落,徐阿母便连呼口渴,大大喇喇地推门而入,坐到案前喝起茶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通过封建迷信的手段算了一下,说我的所有存稿坑,基本都会比现在手头上的两本好哈哈哈……而且最好的竟然会是地球那本。我觉得我要以亲身经历告诉大家封建迷信不可取了……
大约11月底,或者12月初,不出意外的话,手头的两本可能会一起完结啦
男多女少那本肯定是要紧随其后写了的,因为它是这篇文的前传,隔得太久的话就会忘了设定了哈哈。那篇文讲的是周文棠父母的故事,故事的卖点可能就是,周文棠的亲爹到底是谁……另外大家可能会感兴趣的开国女帝,也会在那篇文里露面
第165章 马摇金辔破香尘(一)
马摇金辔破香尘(一)
被徐荣桂这么一打岔,徐三也不好再与狸奴多言。几人又上了一回香, 拜了拜神, 吃了斋菜。其间徐三听道姑提起, 说是蒋平钏因为其母生病之事, 也来了道观中祈福祷告,徐三本想去找她寒暄几句, 不想蒋氏却去找了栖真子曹姑, 她却是扑了个空。
眼见得云霞缥缈, 天色已晚,徐三便只与蒋平钏的婢子留了几句话,接着便带上徐阿母及狸奴, 下山而去,打道回府。她将狸奴及仆侍送回薛府之后,这才调转马头, 回了府衙后宅。
疏忽之间, 没过几日,便到了寿宁节当日。因今日乃是官家的六十大寿, 礼部、司天监、开封官府等诸多官部, 打从半年以前, 便开始仔细筹备。
礼部负责白日里的宫宴、歌舞、戏班, 而司天监, 则是锦上添花,非说当日星象大吉,是甚么日月合璧, 五星联珠,至于徐挽澜掌管的开封官府,则一手包办了夜里头官家巡街,百姓贺寿诸事。
扇列红鸾,赭黄日色明金殿。那妇人身着司衣局花了一年工夫才制出来的万寿缎绣龙袍,袍上绣着金龙九条,云纹五色,更有海水江崖,看起来甚是繁复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