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铿锽之间,徐三列于群臣之中,先听了周文棠念罢开场贺词,之后又听了会儿官家训话,心里头却是颇有几分不安。
照理来说,前几日的时候,宋祁便该回到开封府来了,哪知今儿个都是寿宁节了,这位混世魔王,还是不见踪影,也不知路上到底遇着了甚么事儿,竟然耽搁了如许之久。
当初宋祁被派出去随行,本就在朝中招惹了不少非议。如今他迟迟归来,寿宁节这样的大日子都没现身,许多人私底下更是说起了闲话来,说他不知孝道,枉为人子。徐三回想这些议论,心下一叹,自是担忧不已。
官家说罢之后,皆是便是群臣献礼,左右二相、六部三司、枢密院、三法司等依次上前,献礼称寿,说些皇帝仁德,长亘不极不语。便连卧病在床,许久未曾上朝的蒋沅都强撑病体,来了殿上,而官家更是内仁外义,不但给蒋沅开恩赐座,更还亲自下了龙椅,扶着蒋右相坐了下来,且还将蒋平钏唤了过来,让她一旁随侍。
按着这样的次序,待到徐三上前之时,已然过了有将近一个时辰。幸而她早年习武,打下了底子,便是站上这么久,倒也不觉得腿酸。
徐三整理朝服,自罗砚、尤氏两个副手那儿接过开封府衙的奉礼,心里默念了一遍贺寿祝辞。哪知她才一迈步,便见有禁军急急从偏殿而入,附于周文棠耳侧,神色凝重,不知说了些甚么。周内侍听后,眸色深沉,转而又去跟官家躬身低语。
徐三瞧着,心里头却是一凛。看这架势,莫不是出了甚么事?莫不是宋祁那里出了事?
她惊疑不定,很有眼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接着便听得官家沉声说道:“光朱贼子,大逆不道,蠢蠢思动,竟敢在三大王回京途中,设伏放火。幸而祁儿机警,脱壳金蝉,带着余下四五官员,连夜逃奔回京。今日虽是朕的寿辰,但也万不可因此而避谈国事,既然群臣在列,不若就让祁儿上来说个究竟。你们也听听,这光朱逆贼,明火执仗,何等狂妄!”
光朱,就是那个意图恢复男尊之制的谋逆组织。上次在大相国寺,因着恶犬袭人之事,徐三跟他们打过交道。
徐三听着,心上一紧,眉头紧蹙,抬眼望向大殿金门。晨光微漾之中,便见有一宫人,扶着宋祁缓步而来。那少年发髻散乱,身染血污,手臂显然也受了伤,一时动弹不得,非得让宫人搀扶不可。他即便如此狼狈,眉眼也不改俊美,与离宫之前相比,长高了些,结实了不少。
徐三垂袖而立,紧皱着眉头,便听宋祁嗓音沙哑,一一道来,说是他率领县畿官员,走访北方数十州府,推广种植御稻米,整理出了一份手书,记下了诸多经验教训。哪知回京途中,便遇上了光朱贼人夜间放火,若不是他急中生智,只怕早就命丧火中。
宋祁虽然侥幸逃脱,但他的手臂一侧却被大火灼伤,筋骨无碍,却伤及肤表。只是他虽逃出来了,手书却被光朱盗走,而跟随他的数名宫人官役,由于早早歇下,未曾及时醒来,皆被大火吞没而亡。最后跟着他一块活下来,只剩下五名县畿官员。
几人逃亡之时,光朱一路追杀。宋祁奇招迭出,几番与他们缠斗,杀了好几个贼人,并将那几人的尸体藏于京郊庙中的隐秘之处,以备来日详查,寻踪觅迹。
宋祁说到最后,又低声请搀着他的宫人退后数步。宫人虽心有不解,却也不敢慢待,赶忙连退数步。
徐三微微眯眼,便见这少年缓缓掀摆跪下,声音清亮,礼节周全,说了好一番贺寿祝辞,接着便将徐三早些时候交予他的独花兰献上,更将徐三教他背下的故事,一字不落,娓娓道来,说的情真意切,令人甚为动容。
他这撒谎的功夫,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远比徐三说起假话来还要可信。那故事讲得实在太过生动,添加了不少细节,徐三听着,心中恨不得抚掌叫好。
但是,她欣慰之余,心中的不安,却也更加浓重。
宋祁长进太大,变得也太快。徐三凝视着殿中少年,忍不住忆起了罗昀的临终之语。她隐隐感觉到,或许有一日,宋祁真会如罗昀所说,彻底脱离她的掌控。
宋祁说罢之后,殿上文武,群情激昂,或是痛斥光朱,或是出谋献计。便似那崔金钗,平日里总想着出头,这时候便站了出来,出了不少剿匪之策,虽说大多不过老生常谈,可官家听着,却也微微颔首。只是她这般出挑,她跟着的薛鸾,眼色便有些不对了,低低瞥她两回,眸中泛着冷意。
而徐三立在一旁,心中隐有忧虑,默然许久,却是一言不发。官家扫了她两眼,忽地沉声出言道:“徐府尹可是有话要说?”
徐三一下子被点了名,不得不站出来拱手回话。她心下无奈,只得缓缓笑着,平声说道:“那光朱算甚么东西?难成气候,何足为虑!今日乃是官家寿辰,万民贺喜之日,官家万不可中了小人之计,这寿辰啊,还是得过,这四方献礼,还是得高高兴兴地收。至于光朱之事,还是应派遣官差,去京郊荒庙,暂且察验过尸身之后,看看可有甚么踪迹之觅,其后再召群臣,另行商议。”
她这番话,可不是在自抒己见,而是因为她摸准了官家的心思,知道官家是想找个人,替她说出这番话来。眼瞧着殿中群臣,被以崔金钗为首的官员给撺掇的,一门心思,争先恐后地痛斥光朱,官家心里头很是不悦,思来想去,估摸着也就徐三能看准她的眼色,这才故意点了她的名儿。
徐三说后,官家抬眼一扫,眼瞧着崔金钗梗着脖子,来了精神,想要跟徐挽澜辩驳一番,她赶忙清了清嗓子,抢在崔氏开口之前,沉声说道:“徐卿言之有理。清剿光朱,不宜操之过急,容当后议。”
接着她又点了禁军统领的名儿,让她领兵去京郊荒庙,刨掘贼人尸体,送到开封府衙,让徐府尹察验搜证。虽说这放火的事儿不是出在徐三辖区,但是这几具尸体,却是埋在京郊,她勉强也算是能管得着。
交待完之后,官家低低凝视着自己唯一在世的孩子,眉眼也不由缓和了许多,口中则温声说道:“祁儿一路风尘,走访数十州府,推广稻米,更不忘传经送宝,详细记述,当真福泽百姓,功莫大焉。官务之外,祁儿忙中抽闲,寻访稀世名花,乌鸟之情,可见一斑。回宫途中,祁儿遭逢此难,又是想出金蝉脱壳之计,又是与贼人逆徒几番缠斗,不得保全同行性命,更还藏起贼人尸身,已备察验,计深虑远,实是让朕大为欣慰。”
官家往常不是话多之人,今日一口气夸了这么多句,可见宋祁之举,确实让她大为动容。
但即便如此,她也并未过分失态,更没有急着封赏宋祁。她扫了几眼薛鸾、崔金钗等人的脸色,就知道封赏的事儿,一时还急不来,便只让宋祁下去休整,收拾过了,再来宫宴敬酒。
群臣进贡,宫宴又起。徐三才和两个副手罗砚、尤氏喝了酒,说了一番感谢之辞,便见有一宫人悄然上前,低声而语,说是三大王在偏殿等她过来叙话。
徐三心里头本就有些疑问,想要一探究竟。她搁下杯盏,推说要去解手,这便跟在宫人之后,去了宋祁所在的偏殿。
偏殿之中未点烛火,门窗紧闭,锦幄沈沈,甚是晦暗。徐三轻轻推开殿门,便见幔帐之间,宋祁独自一个,斜斜倚在锦榻上,薄唇紧抿,半耷拉着眉眼。这屋子里满是药香,可见他是才给伤处上了药。
徐三缓步上前,掀摆坐于软榻边的圆凳上。她低眉一扫,便见宋祁的袖子挽起,手臂上狰狞一片,甚是可怖,一眼便能看出确乃烧伤。
徐三心上一软,想他不过才十几岁,就要经历这样的苦痛,正打算出言宽慰,不曾想那少年缓缓睁眼,冷声说道:“我听说,你和薛菡定亲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黑化程度又上升了……
第166章 马摇金辔破香尘(二)
马摇金辔破香尘(二)
宋祁这一发问,徐三却是不由一怔。
她微微蹙眉, 反应了一下, 这才明白过来。宋祁如今已经将薛鸾看作政敌, 她跟薛菡定亲, 在宋祁看来,就是跟薛家站在了一块儿, 难免是要多想多疑的。
瞧这小子, 小时候还一口一个狸奴, 喊得甚是亲热,如今却是连名带姓,只说薛菡, 不喊小字,可见心里头已然和他生分了。
徐三心下一叹,赶忙柔声说道:“三大王多虑了。我与薛家儿郎定亲, 不过是因着罗五娘临终所托罢了。我已经和狸奴说明白了, 反正在我这儿,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都抵不上两情相悦, 一片真心。”
宋祁听着狸奴二字, 自徐三口中轻轻吐出, 心上不由一沉。
少年斜倚在软榻之上,微微垂眸,声音微哑, 道:“哦?那薛菡是如何回的?他可愿退了这门亲事?”
徐三不好直言,只微微一笑,缓声说道:“官家赐婚,自然有官家的道理。我身为臣子,只能听官家号令,哪有抗旨的胆子?只是三大王放心罢,我跟那崔金钗,早就结了仇,她看我不惯,凡事儿都想着压我一头,想必也跟薛鸾说了不少我的罪处。我早就无路可退了,日后只能等你庇护。”
她这么一句,便是让宋祁去问他娘。要不是官家非要指婚不可,这门亲事,哪是因着罗五娘三两句话,便能随便结成的呢?
宋祁听着,淡淡垂眸,修长手指,来回绕着帐子上的穗儿,瞧那副模样,也不知是在思忖何事。
徐三见状,赶忙转了话头儿,皱眉问起了光朱之案的详情来。
宋祁倚在榻边,却是睫羽微颤,默然半晌,微微低首,咬着苍白的下唇,声音轻得无力:“我当时,都以为我回不了京都,要死在那荒郊野外的驿馆里了。大火烧得四处都是灰烟,宫人前来唤我,我却还惦记着你给我的书,还有我写的手记。我撇开宫人,扑到火里去抢,只抢了三两本书回来。”
少年低低说着,嘴角惨淡含笑,将手臂抬起来给她看,口中则道:“你瞧,这就是那时候燎着的。御医说,没能早点儿上药,日后定是要留疤的了。”
在这个女尊男卑的朝代,要是男人身上有点儿伤疤疮痕,几乎与毁容无异,势必是要耽搁亲事的。
徐三看着那一片深浅不一,触目惊心的烧伤痕迹,已然心软得不行。她眉头紧蹙,抬手欲要将他的手臂轻轻按下,哪知便是此时,宋祁忽地倾身向前,将下巴抵到了她的肩上,两只手虽不算是抱着她,却也紧紧抓着她两旁手臂。一时之间,竟是亲密无隙。
徐三一惊,正要伸手将他推开,却忽地感到颈边一阵湿凉寒意,耳中亦有低低的呜咽声传了过来,好似受伤悲鸣的小兽一般,着实令她心疼不已。
她稍稍犹疑,终是伸出手来,轻抚着少年愈发结实挺拔的后背。而宋祁倚在她的肩头,两手紧抓着她的手臂,面带清泪,呜咽不止,可一双眼睛,却是分外深沉晦暗。
他的声音,他的泪水,与他的神色,他的心思,完全隔绝了开来。
少年眸色冰冷,扯了下唇,似是有些自嘲地一笑,口中之言,却甚是悲戚可怜:“方才听人说三姐你跟薛菡结亲了,我吓得不行,还以为三姐不打算帮我了呢,赶忙叫人引三姐过来叙话。我在殿中等着,心中忐忑不定,生怕只宫人独自归来,而你却不肯见我。待到听着声响,我才算是安下心来。”
徐三听着,轻轻拍了两下他的后背,接着含笑说道:“说甚么傻话呢?你好好养伤,光朱之案,自有我亲自追查。你要是想起了甚么要紧事儿,就托人来转告我。至于那些个书,烧了也就烧了,书这玩意儿,过目之后,不求字字不忘,但是个中道理,合该留在心中的。”
徐三面上虽是镇定,言语和举动都把握得十分自然,但她的心中,到底还是有些不适。
宋祁年岁渐长,再不是从前那个奶声奶气,肆意妄为的小屁孩儿了。他比她还高,比她结实,雄性特征已经非常明显。他这样抱着她抽泣,实在让她不大自在。
当人们身体相接之时,对彼此的感受,自然也会更加敏锐。宋祁泪眼朦胧,倚在她的肩头,已然感觉到她想要将自己推开。
少年很是不舍,假作松手之时,故意将薄唇轻轻擦过她雪白的颈子,好似轻轻落下了一个吻似的。徐三倒是没太在意,她整了整衣衫,遵嘱了他几句,这便起身而去,返回宴中。
而她却是不知,少年的只言片语中,已然撒下了弥天大谎。
他骗她,瞒她,几乎每一句言语,其中都暗藏深意。
便好似他说抢书之时,意外烧伤手臂,就是一句谎言。他确实抢了书,可是手臂却不是在这时候烧伤的。
便好似他说自己写了笔记,却被大火烧毁,这也是一句谎言。他的读书笔记,只写了一半,而就从他在书页上发现周文棠的批注的那夜起,这读书感谢,便戛然而止,一笔也写不下去了。
还有那漫天大火、消失的御稻手记、死去的宫人、荒庙埋下的尸首,每一处都是谎,每一处都讳莫如深。
光朱之案的真相,除了匪徒之外,也只有他一人知晓了。
徐三对此,自然是无知无晓。眼下她官务缠身,又要操心夜里头的巡街及烟花,又要安排人手,配合禁军,调查光朱之案,此外,金元祯的阴影,也一直萦绕于她的心头,好似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便会突然坠下。
徐三深知,拖延不是长久之计。若想治住她这个棘手的前夫,就必须死死抓住他的命脉,抢在他之前下手,堵他个措手不及。
这夜里官家率着文武百官巡城,收拾妥当的宋祁在列,心中积压了许多不满的薛鸾亦是在列,而徐三,由于要安排巡城及烟火事宜,时不时就要骑着高头大马,四处走访查看,便不在群臣列中。
而周文棠,不知为何,也不在群臣列中。他好似是当真与民同乐,过起了寿宁节来,又好似是来监督她的官务的,慢悠悠地驾着马,时而与她同行,时而又落下她几十步。
当他走在她的后方时,有那么几次,徐三忍不住回头遥望,便见重重夜色之下,卿月花灯之中,那人一袭白衫,手里头挑着一杆小莲花灯,身骑白马,面貌俊美,真好似谪仙中人,与凡人气息截然不同。
徐三这般看着,每次都要身边跟着的梅岭提醒,这才堪堪回过神来。她揉了揉眉心,暗道自己今日负荷太重,忙里忙外,实在太累了些,故而才会如此容易走神。
徐府尹打起精神,赶到城楼前头,将负责制作烟花的徐玑给叫了过来。
徐玑做的烟花,乃是高架烟花,历史上也有,可跟现代那种噗呲一声,炸到天上去的烟花不太一样。这种烟火,也称作盆景烟火,讲究的是布置景致,若有情节,自然绝佳。
高架摆好之后,药线一点着,就瞧见银花星闪,这儿的梨花冒出数朵,哪儿的杏花冒出数朵,接着又是仙鹤起舞,孩儿奉花,诸般景致,齐齐上演。哪怕是徐三这么个现代人,都没瞧过这般景致,先前她看排演之时,甚至还觉得有点儿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