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宋昙
时间:2018-07-14 11:24:50

  缙山城血战三日,大获全胜。这夜里军中大设筵席, 犒赏三军, 虽无美酒佳酿, 却有铜盘重肉, 鸡黍之膳,伙食远比往日好上不少。
  徐三正以水代酒, 与同袍战友推杯交盏之时, 却见梅岭急步而来, 附于她耳侧,双眉微蹙,低低说道:“三娘, 中贵人召你过去,该是韩郎君有消息了。”
  一听说韩小犬的下落有了眉目,徐三微微抿唇, 心中按捺不住, 又与其余将士匆匆言笑往来几句,这便寻了个由头, 起身离席, 朝着周文棠所在的营帐走了过去。
  缙山城中, 积雪未消, 月上梅梢。徐三立于周文棠帐前, 没来由地,竟有几分忐忑,她急于知晓韩小犬的下落, 可是她又害怕,怕她最后得到的,是一个不如人意的结局。
  夜色之中,徐三默然而立,踌躇不前。而那帐中之人,望见了营帐上投来的影子,心中已有几分了然。徐三微微一叹,正打算抬手掀开营帐之时,便听得周文棠的声音淡淡而来——
  “帐外严寒,你大病初愈,又添新伤,还是赶紧进来罢。”
  徐三抿了下唇,掀帐而入,便见烛火融融之中,周文棠身披鹤氅,坐于案后,虽铅华不染,年岁已长,可若不看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势,单看那副俊美脸庞,仿佛不过二十出头,与徐三如今乃是一般岁数。
  今日军中庆功,大设宴席,可他却是见不得光的人。哪怕他行军布阵,出谋定策,为此次大捷立下汗马功劳,那筵席之上,杯盏之间,也断然容不下他这个贼臣奸宦。徐三见他孑然一身,坐于帐中,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可怜之意。
  眼见得徐三过来,周文棠点了点身侧的椅子,让她坐到身侧,接着又给她沏上那那清心润肺的桑杏参茶。徐三手捧茶盏,呷茶入口,周文棠这才凝视着她,缓缓开口道:
  “距介山约几里之外,有一无名村庄,环山抱水,伏于山脊之上,三面悬空,与世隔绝,不问世事。”
  徐三微微蹙眉,也不知他为何忽地提起此事,只抬头看他,提耳细听,便听得周文棠继续说道:
  “这无名村落,总共有十余户人家,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因其地处偏远,人迹罕至,故不为世人所知,虽地处两国交界,可却既不行女尊之制,又不被金国管辖。村中无论男女,皆一视同仁,各司其职,各尽其所。”
  徐三听着周文棠这描述,也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颇有几分不敢置信,只缓缓应道:“靖节先生所写的桃花源记,若是成真,大抵如此。”
  没有战乱,没有贫穷,没有压迫,众生平等,相扶相持。周文棠所说的这个无名村落,确实是个极端理想化的小乌托邦。
  “桃源?”周文棠低低念过这两个字,稍稍一顿,随即凝视着她,缓声问道:“你若是入得桃源,是留,还是走?”
  徐三倒也不曾多想,只当他又是有心试探,想看自己心性是否坚定,便平声应道:“若是十几岁,我会留,可是如今的我,会走。壮志未酬三尺剑,故乡空隔万重山,我壮志未酬,又岂能消沉避世,空度余生?”
  周文棠静静看着她,良久之后,方才沉沉开口:“韩元琨,就是十几岁的你。他留下了……不愿回来了。”
  烛影摇红,灯花焦灼,欢声笑语遥遥从宴上传来,而营帐之中,却是一片惊寒。徐三闻得此言,心头一震,薄唇紧抿,紧紧盯着周文棠的双眼,半晌过后,低低说道:“当真如此?”
  所谓无名村落,世外桃源,竟是真实存在的吗?而那个人,那个口口声声,许下诺言,说要和她做长远夫妻的男人,那个抱着她,吻着她,跟随她来到前线战场的男人,真的就选择留在桃花源里,从此与世隔绝,不问世事,永永远远地弃她而去了?
  徐三有几分不信,却又有几分相信。
  她向来知道,她和韩小犬本是同类,对于他们来说,情情爱爱,远不是人生全部。只不过,徐三有的选,而韩小犬没得选,他只能跟随徐三,痴缠不放,将这一份儿女私情,暂且归化为人生的全部。
  然而如今,他有的选了。
  阴差阳错,皆是天意。
  周文棠见她看向自己,只淡淡点了点头,不曾多言,接着又提起砂壶,细心为她满上茶盏。而徐三眼睑低垂,默然不语,望着那不住轻曳的烛焰,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万千心绪齐齐翻涌,一时之间,竟也难言是悲是喜。
  她为何而悲,自然无需多言,而她为何而喜,则是因为她理解韩元琨的抉择。她心知肚明,这所谓世外桃源,在这乱世之中,是韩元琨最好的归宿。
  在这样一个无名桃源里,再没有人会欺侮他、胁迫他,再没有人会逼着他只着片缕,伏跪于地,作犬吠之声,饱受讥讽屈辱!
  再没有人会因他是男儿之身,便对他充满鄙夷,再没有人会对他那一身肌肉,侧目视之,投以异样的眼神。在所有人眼中,他不再是贪官污吏之后,不再是大逆不道之辈,从此之后,韩小犬不再是狗了,而是一个普普通通,却又能挺直脊梁,站直腰身的人!
  若是能成为一个大写的人,又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呢?一个徐挽澜,又算得上什么?
  她想,他定然也是为难过的。情思缠绵,山盟海誓,往日种种,绝不会是作假。但是她也理解他,比起尊严来说,爱情有时确实不值一提,更何况,这尊严二字,乃是他一生所求。
  徐三思及此处,睫羽微颤,缓缓笑了。她以手支颐,抬起头来,看向周文棠,又眯眼而笑,轻轻问道:“我再问一次,你真不是在骗我?”
  周文棠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淡淡说道:“明日一早,我可以让人带你进山,去这世外桃源一探究竟。一去一回,不过两个时辰。”
  徐三低下头来,沉吟不语,只用那纤纤玉指,在青釉茶盏上来回抚摩。良久之后,她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接着抬起头来,含笑巧声道:“不必了。我明日还有军务在身,国难当头,耽误不得。再说了,古人说得好,‘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不是我的,强求不得。如此小事,我还算洒脱。”
  她凝视着周文棠,稍稍一顿,忽地又压低声音,好似叹息一般,轻轻说道:“更何况,我是信你的。你既然说他不会回来了,那么无论如何,他一定不会再回来了。”
  徐三却是不知,她这言语之间,有一个极大的破绽。所谓“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一句,乃是南宋营妓严蕊所作,如今这朝代,有没有她都说不好了,又哪里称得上是古人?
  周文棠微微眯眼,虽不动声色,可却在心底,将此事暗暗记了下来。而徐三深深吐了口浊气,虽说心绪万千,难以拨弃,可却还是决定将韩小犬之事就此翻篇,从此之后,不再提及,不再多想,全当做往日烟云,烟消而云散。
  她眯眼笑着,转了话头儿,对周文棠巧声说道:“今夜庆功宴,是我特地从燕乐请来的厨娘。我早些年间,尝过她家的菜,很是可口,哪怕是最寻常的炒青菜,也是口齿留香,其味无穷。你若是想吃,我便偷摸从宴上带出来点儿,也好让你尝尝。”
  她有如此兴致,周文棠自然不会扫兴,点了点头,便开始收拾桌案。而徐三出了营帐,没过多久,便带着绘彩雕花的紫檀食盒回来了。她立于案侧,一开食盒,便有热喷喷的鲜香之气,扑鼻而来,而周文棠闻见那菜肴香气,却是自其中嗅出了酒香来,不由得微一挑眉,看向徐三。
  以酒入菜,寻常人吃了,自然不会出甚么差池,反而还会更添口感。然而徐三向来酒量不济,饮少辄醉,今夜的她,更是有新愁旧绪,积攒心头,说不定还真会酒不醉人人自醉。
  周文棠这一回,还真是料准了。
  二人相对而坐,用膳过半,周文棠搁下玉筷,缓缓抬眼,便见徐三已然双颊微红,额前现出薄汗,硬是被那燉肉给吃得微醺。他勾唇一哂,心知她是无处寻酒,却有心求醉,又想今夜犒赏三军,总不能将她落下,便未曾阻拦,只静静地望着她,视线在她的侧颜不住流转。
  而就在此时,徐三忽地站起身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说要与他去阵地后方,夜观星象。周文棠眯起眼来,刚想出言将她劝住,徐三却力气极大,硬是将他拽了起来。夜色之中,二人于寒风之中,行路半晌,总算是来了空无一人的阵地后方,身后乃是军旗猎猎,而身前,则是草泽荒野,茫茫无边。
  时值冬月,乃是最宜观星的时节,夜空之中,亮星极多,如参宿、天狼等,皆是分外明亮,清晰可见。二人都是博闻强识之人,对于这漫天星宿,也算是知之甚多,如今相对而谈,也算是棋逢对手。只是周文棠未曾料到,她说要观星,竟还真是观星来了。
  徐三坐于草间,手指星空,故意在他面前卖弄许久,又有心掺进了许多现代人对于这些星星的研究发现,说的神乎其神,存心要将他唬住。哪知周文棠却是静静听着,神色肃正,时不时还发问几句,句句都问到要紧处上,反倒将徐三问到无言以对。
  她转过头来,看向周文棠,良久之后,轻声说道:“每逢消沉之时,我便抬头望天。宇宙洪荒,浩瀚无垠,我之于天地,不过是沧海一蜉蝣,或生或死,或喜或悲,倒也不必纠结,只管尽心尽力,不负此生便是。”
  寒风之中,她发髻微散,双眸清寂,额前发的薄汗皆已散去,此言一出,竟有几分决绝之意。周文棠静静听着,却是不言不语,只缓缓褪下鹤氅,又将她稍稍拉近,接着便将那鹤氅罩到了她的肩上,两手一紧,便用那衣裳将她完全裹住。
  鸷羽之上,还沾染着男人的气息与温度,徐三被这鹤氅一裹,立时便觉得暖意袭来,仿佛一下子便被他从宇宙洪荒,拉到了烟火尘世。她也不知为何,鼻间微酸,睫羽微颤,忽然之间,一股心潮涌动,便倾身向前,将头抵到了他的肩上。
  周文棠顿了一下,缓缓抬手,轻轻摸着她的头,接着便听得她带着鼻音,轻声说道:“中贵人……莫怪我唐突。我幼年丧父,打从记事起,就没见过阿爹的模样。我知你起初待我好,是为了笼络我、收揽我,但在我心中,你如父如兄,亦师亦友。”
  徐三倒也不算撒谎,她前生之时,父亲重男轻女,大男子主义,对于她而言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负面角色;今生今世,这个徐挽澜又是自幼丧父,父亲这个符号,几乎是完全缺失。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周文棠这般如父如兄的人物,之于她而言,确实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
  郑七的改变、二人的反目,可以算是给徐三敲响了一个警钟。她之前与郑七来往并不密切,虽是亲戚,可彼此之间,也算不得了解多深,今朝反目,自然是毫无情分可言。身处官场,维系关系,也算是留条后路,留个余地。
  朝堂之上,夺嫡未休,周文棠对待宋祁的态度、宋祁对于周文棠的看法,目前看来,多少还是有些暧昧不明。哪怕是徐三都不敢断言,日后局势一变,她与周文棠的关系又会是近是远。
  但她扪心自问,她敬佩周文棠、信任周文棠,因此而不愿与他疏远。所以今夜之举,也算是她敞开胸怀,表露诚意,她想要一个来自周文棠的承诺,她希望他们永远都是坚定的盟友。
  在她看来,周文棠身份有异,算不得是真正的男子,而她这一抱,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风月之思。她哪里知道,周文棠原本心思微动,可一听见那“如父如兄、亦师亦友”八字,面色立时阴沉了下来,摸着她发髻的手也立时放了下来。
  徐三一怔,本还想跟周文棠谈谈日后局势,哪知男人却是抬手推开了她,神色淡漠,沉沉说了句“天色已晚,该回去了”,接着便头也不回,于凛凛寒风之中起身而去。徐三裹着那黑色大氅,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满腹狐疑,连忙起身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周文棠说的这个桃源,可能是真,可能是假,大家相信愿意相信的那个就好。狗子的HE是在桃花源里度过了平等的后半生,BE就是为了救女主而狗带了,周故意编了个美好的故事,留给徐三一丝幻想。
  另外从心理学角度来看,女主这种缺失父爱的,潜在必然会有恋父情结……这种感情线安排算不算有理有据哈哈哈
 
 
第198章 相思拨断琵琶索(二)
  相思拨断琵琶索(二)
  那日周文棠忽地沉下脸来,徐三回了营帐之后, 反复琢磨自己说过的话, 可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自己到底是何处失言, 竟惹得他忽然翻脸。
  隔日众人议事之时,徐三话里话外, 更是多了几分小心, 幸而周文棠这之后待她的态度, 与从前并无不同,倒也让徐三暂且放下了心来。她劝自己道,或许那一夜, 当真是天色迟了,所以他才急着将她推开。
  却说缙城大捷之后,徐周二人合力率领大军, 乘胜追击, 一路北上,可谓是攻无不克, 战无不胜。若论战绩, 西边的徐三和周文棠, 比起东边的郑七、南边的袁氏来说, 可谓是战功彪炳, 独占鳌头,除了和金军打平过几回之外,从无败绩, 军威大振。
  至于东边和南边阵地,却是远不如徐周二人顺利。东边倒还好,郑七虽说不上运兵如神,可却也是久经沙场,老成历练,连月以来,打了好几场十分精彩的胜仗。南边阵地却是十分令人堪忧,战局不利不说,还折损了大量兵马,消耗了许多火力。
  转眼之间,铜壶滴漏,乌飞兔走,已是年头月尾之时。再过几日,便是除夕,而在除夕当晚,徐三非但不能安安生生地过个好年,还要率军出征,浴血奋战,与金国部队打一场攻坚之战!
  这一回,两军交战之地,对于当下之战局来说,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之前大宋军队打的每一场仗,几乎都是为了收复失地而战,而如今徐三率军攻打的栾城,先前并非大宋州府,而在金国的辖境之内。若是这一场反攻仗赢了,对于大宋来说,必然是意义非凡。
  徐三有意反攻金国,在此之前,还受到了不小的阻力。东边和南边阵地,据说有不少将领给官家上了折子,说是东边既然已经收复失地,不如让徐三率军来东南支援,先将其余城池收复,再谈下一步的打算。毕竟若是一路打下去,可就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了,一旦战败,便是得不偿失。
  似如此建言,不在少数,幸而官家力排众议,御笔一勾,不但准了她继续北上,一路杀入金国境内,还给她增援火力,调遣了大量兵马。徐三跪地接旨之时,长长吁了口气,自是动容不已,感激不尽。
  彻底夺走金元祯的王朝,将他称帝称王的美梦一举击碎,这是徐三渴望已久的报复!她太了解金元祯了,她知道,对于野心勃勃的金元祯来说,这是最能将他彻底击垮的复仇之路。
  除夕之前,徐三率军攻了栾城,却一直未能将其攻下,惹得朝中又有小人搬弄是非,风言风语,几番弹劾徐三。之后徐三与周文棠一同商讨数日,终于定下行军布阵之大计,只等着除夕当夜,用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从此堵住谗佞小人的悠悠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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