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残月好似被血浸染,苍黄之中,透着丝丝红斑。徐三一袭明光铠甲,跨坐于青骢马上,盔缨斜簇,拔剑出鞘,一声高呼,便率千军万马,冲上栾城城门。顷刻之间,流箭飞矢,如雨骤至,炮声轰鸣,火光冲天,徐三勒马而立,眯起眼来,抬起徐玑新近改良过射程的火枪,咬紧牙关,对准敌军主将,接连放了三枪!
为了熟练使枪,徐三也是苦练已久,虽说不上百发百中,却也称得上是枪法神准。而金国虽也使枪,可那些鸟铳的射程和杀伤力都远不如徐玑的发明,似徐三手中使的这枪,军中不过三把,金人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万万不曾料到隔着如此远的距离都能被其射中!
兵荒马乱之中,便见弹火破空而出,一下击中主将眉心,另一下则倏地直穿那人胸膛。军士苦战之时,便见主将面上满是鲜血,紧捂胸口,应声从马上跌落,接着又见不知何人竟攀上了栾城城楼,将那猎猎而舞的金国军旗一刀砍落!
主将惨死,军旗被夺,战局至此,几乎是胜负已分。有朱芎草作祟,金军之中的许多将士,远没有从前血性,见此情势,已然失却奋战之心,士气涣散,鼓衰力竭,溃不成军!待到子时一过,大宋国迎来了崇宁十五年的第一日,而与此同时,金国治下的栾城,也彻底陷落于大宋之手。
城门大开,军旗猎猎成行,大宋军马,浩浩荡荡,行兵入城。然而此时的徐三,却是顾不上为了这来之不易的胜利而庆祝,她急急下马,抱着红缨战盔,足蹬军靴,匆匆跑入了于后方阵地临时搭建的营帐之中。
她一掀营帐,抬眼一望,便见一人卧于榻上,周边围着梅岭及数名军医,诸人皆是满面愁色,眉头紧蹙,彼此之间议论不休,好似一时拿不定主意。
徐三见状,心中咯噔一下,立时汗如雨下,心慌意急。她屏住呼吸,走近一看,便见周文棠双目紧闭,只着薄衫,而那原本雪白的衣衫之上,左肩处已被鲜血染透。
那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正随着男人微微起伏的胸膛,不住地蔓延扩散。徐三看在眼中,直恨不得用手将那伤处紧捂,让那溢出的血,全都回到他的身体中去,永永远远,不再涌出。
眼见主将来了帐中,众人赶忙将情况一一禀报。却原来两军交战之时,金国有一行兵马偷袭后方阵地,留守阵地的军士虽在周内侍的指挥之下,将那些金兵杀了个片甲不留,可其中却有一人,手持鸟铳,射中了周文棠的左肩。周内侍一直佯作并无大碍,直至得胜之后,方才手捂左肩,薄唇紧抿,命人召来军医疗伤。
对于枪伤的医治,无论是金国还是宋国,都还不曾想出行之有效的法子。军医虽说可以一试,可到了最后,能不能起死回生、平复如旧,实在难有定论。
徐三紧紧抿唇,将众人所言一一听入耳中。她双拳紧攥,深深吐了口浊气,立刻吩咐军医去准备疗伤器物,而就在军医领命而去之时,榻上之人,忽地睫羽微抖,缓缓睁开双目,遽然抬袖,抓住了徐三的手腕。
徐三一惊,立刻弯下腰来,一时也顾不上许多,双手下意识便将他那结实的腕子紧紧握住。
她敛声屏息,低下头来,便听得周文棠略显虚弱,皱眉说道:
“……阿囡,屏退左右。”
徐三闻言,一下子红了眼眶,暗想他怕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要屏退左右,口授遗言。她心头发慌,忙不迭地频频点头,抬手便将其余人等挥退。
营帐之中,烛火微弱,一时只余二人。
人之将死,他会交代何事?是和大金的这场仗,以后该怎么打?还是兔罝以后由何人掌管?抑或是夺嫡之争,宋祁是否是可信之人?
徐三兀自猜测不定,一时之间,心绪翻涌。她忍了又忍,到底是未能忍住,眼儿一眨,便有泪珠下落,沾湿了周文棠的衣襟。
周文棠凝视着她,却是勾起唇来。男人卧于榻上,薄唇微启,轻轻说道:“阿囡……离我近些。”
徐三只当他身体虚弱,无力开口,赶忙俯身而下。周文棠却是轻轻一叹,又挑眉说道:“阿囡,再近些。”
徐三嗯了一声,连忙又凑近些许,整个人都仿佛贴到了他身上去。她刚从沙场归来,满身血污,浑身的味道自是不会好闻,可周文棠却是毫不嫌弃,只定定地盯着她面庞。
徐三见他不言不语,只静静地望向自己,心上咯噔一下,还以为他将要没了声气。她立时慌张起来,想要起身去召军医入帐,哪知便是此时,周文棠忽地抬手,轻轻掐住她那小尖下巴,迫得她低下头来,不得不又凑上前去。
徐三反应不及,猛然之间,只觉唇上一凉,却竟是他印下了一个吻来。
同样是强吻,韩小犬炽热而又浓烈,几如攻城掠地,恣意侵略,而他却如春风吹絮,彩霞轻拂,浅尝而辄止,温柔到了极致,也撩人到了极致。
周文棠松开手之后,徐三尚还在发着怔。
她睁大双眼,盯着周文棠,几乎怀疑方才那个吻,不过是个意外中的意外,又或者,根本就不曾发生。毕竟在她眼中,那一声阿爹绝不是白叫的,周文棠之于她而言,如父如兄,亦师亦友,可在这人世间,哪有父兄师友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徐三心绪万千,意乱心慌,竟一时忘言。而周文棠却是静静合上双目,老神在在,轻声说道:“此曰,分香卖履。”
他不过寥寥几语,声调更是疏淡,可徐三不知为何,却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奸宦的言辞之中,颇有几分愉悦难掩。
分香卖履?
这倒是个典故了,出自三国曹操之遗言,说的是人临死之时,不忘妻儿。他如今用典,是在说她是妻?还是儿?抑或二者兼之?
徐三紧抿着唇,瞥了他两眼,起身而去,掀帐而出。等候在外的军医见了,立时上前,徐三也不多言,挥了挥手,让医者赶紧入内。
待到一众人等入内之后,夜色之中,她抱着头盔,候在账外,没来由地有些不大自在。她清了清嗓子,左看右顾,接着缓缓抬袖,用指尖轻轻点了下自己的唇,可下一秒钟,她又迅速收手,蹙起眉来。
作者有话要说: 然而下一个男朋友并不是老周
哈哈哈哈哈你们失算了吧
第199章 相思拨断琵琶索(三)
相思拨断琵琶索(三)
周文棠的城府,何等深沉?他今日说出这分香卖履, 半是真心, 半是有意。
他虽受了伤, 可他征战沙场多年, 对于自己的伤势,也算是心里有数, 不至于伤及性命。但那日徐三对他说的如父如兄、亦师亦友这八个字, 字字如利箭穿心, 让他彻底意识到——
在徐三的心中,他还不算是个真正的男人。
他虽然留有后手,不急着出招, 只打算等她完全落入笼中,来了便再也不走,再对着她和盘托出, 但是他等了太久了, 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坐不住了。
他要用这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让那所谓的父兄之谊, 化作难言的暧昧, 微妙的情丝, 要让她的眼底多一分躲闪, 也要让她的心底多一丝为难。
他要让她有所觉悟,他也有情,他也有欲。
周文棠的这一计, 果然将徐三完全算准。当夜帐外,徐三在外苦等,一直负手而立,雷打不动,直到军医掀帐而出,面带喜色,说是中贵人已无大碍,徐三这才心上一松,神色缓和许多。
她立在帐前,微微抿唇,透过缝隙,瞥了两眼帐内,心里头也打不定主意,不知是否该进去慰问一番,摆出主将的架势,故作洒脱,将那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当作是水月镜花,一场虚幻。
便在徐三微微蹙眉,犹豫不决之时,偏巧梅岭掀了帐子,见她在外,先是一惊,随后不由笑道:“中贵人已经醒了,娘子不若进来说话?”
梅岭这声量,可实在说不上小,周文棠在帐中,多半会将此言听个一清二楚。徐三闻言,不由心中暗恼,咬了咬牙,看也不看梅岭,只低低说了个不必了,这便足蹬军靴,转身而去。
梅岭不明所以,惊疑不定,还打算再问她几句,哪知徐三却是急如风火,跨上马鞍,纵辔加鞭,如驽箭离弦一般驾马而去。梅岭立在原处,望着她那身影愈去愈远,半晌过后,却是抿唇一笑,摇了摇头。
此时已近深夜,城破之后,官务堆积如山,徐三一回了城中,便马不停蹄,召来心腹,一一安排置理。而这头一桩事,便是破城之后,该不该按着“杀男不杀女”的原则,大举屠城,从根源杜绝可能会来临的大面积反抗;除此之外,由谁来新官上任,治理栾城,众人也是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而在这两件事上,徐三攻城之前,便已经下了功夫,有了决断。
其一,但凡有反抗之人,无论是守城士兵,还是城中百姓,都可以将其当场击杀,而不以杀人罪论处;巷闾之间,可相互监督,纠告有赏。
守城的大宋军队装备先进,荷枪实弹,而栾城的金国百姓,哪怕有反抗之心,实力也是差距悬殊。如今早已不是纯粹的冷兵器时代,体魄与力量更不再是决胜之关键,更何况大宋的这些娘子军,个顶个的也是身强力壮,颇有一手,比起来自民间的反抗,反而是来自金国军队的反攻更值得忧心。
其二,徐三事先已通过昆仑奴的路子,在栾城中一一挑选,选出了几个才高咏絮之人。这几人皆是女子,识文断字,颇有胆识,又都出身贫寒之家,与当地的世家大族毫无牵扯。
栾城城破之前,这几人或是在城中教授女学,或是做些买卖营生,既熟悉城中境况,又因为临近大宋,多少会说些汉话,对于这女尊之国也算是心生向往。
栾城日后由谁治理,这得由官家拍板决定,徐三充其量能做的不过是举荐人选而已。但徐三选出这几个妇人暂代要职,自然也有其深意——她要在金国境内,将国家间的、性别间的矛盾,偷换成阶级间的矛盾。
她要彻底打破栾城的阶级构成、社会秩序,绝不让他们有一丝团结反抗的可能,要让他们内乱不暇,四分五落,一盘散沙。
但与此同时,徐三对这几人也有所交待。虽说大宋攻占栾城,施行女尊之制已成必然之势,而徐三又不过是一介臣子,断不敢阳奉阴违,抗旨不遵,但是在如何推行、推行制度的力度上,却都还有掌控的余地。如果此时便将男子一棍子全部打倒,不但会激化矛盾,还会失去可以团结的一部分力量。
栾城乃是攻下的第一座城池,当下要务,乃是守住栾城、同化栾城,至于攻城掠地,乘胜追击,倒是不急于一时。之后这整整半个多月里,徐三便坐镇栾城,一边列兵布阵,抵挡金兵火力,一边在城中分而化之,拨乱兴治。
半个多月后,朝中调遣新官上任,这妇人先前在北地担任小官,十几年未曾升迁,如今沾了会说女真话的光,走马上任,成了一城之主。官家降旨之时,又差人给徐三递了封亲笔信,说是已在朝中上下,选拔百余官员,而民间向来尚武成风,如今参军入伍,学习金文,已渐成风潮。
官家在信中特地交待徐三,跟金国的这场仗,只管往下打,其余杂务,诸如粮草火力、接管事宜,皆不必费心。待到末尾,官家却又话锋一转,说若是有朝一日,胜局将定,或可让宋祁奔赴前线,也好让他熟悉军务,习得兵法。
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说等这场仗打的差不多了,就让徐三把这汗马功劳,也分出来给宋祁一份,让他立军功、树军威,凭此夺嫡立储!
徐三阅罢书信,缓缓抬起砂壶,将那御笔亲书,用茶汤一一浸透,直至字迹模糊,方才揉作一团,丢弃一旁。灯烛微弱,她以手支颐,细细思之,良久之后,却是沉沉一叹。
转眼间,待到新官上任之时,栾城内外景象,已是焕然一新。先前激烈反抗之人,皆已被镇压处决,城中虽人数大减,但女人却撑起半边天来,好学不厌,操持内外。徐三所选的那几名妇人,洗脑攻势做得十分不错,让城中女子都鼓舞欢欣,满腔热忱。
至于城中男子,虽行止受限,但比之大宋男儿,境况还是要好上不少,哪怕不能再做体力活儿、不能再舞刀弄剑,更不能再担任要职,但却暂时没有贵籍贱籍之分,出门在外,也无需以薄纱遮面。许多贫穷男子,甚至还对如今这种穷人翻身做主的境况大感欣慰,振臂支持。
眼看得社会秩序渐渐恢复,女尊之制逐步推行,城中上下,看似安定,然而徐三却心中清楚,眼前所见,不过只是暂时而已。
待到时日久了,便会有女人心生不满,想要回到从前那般足不出户、任人豢养,不需费心谋生的日子;还会有男人饱受压迫,揭竿而起,犯上作乱;更不必提贵籍贱籍之事、面纱之事、嫁娶之事等,每一个新的变化,都将带来无穷的风险。
然而此时的徐三,已无暇在此处深想,栾城秩序重建之后,她便又挥军北上,战不旋踵,开始攻打下一座金国城池。
也不知是徐三身负天命,抑或是金元祯定数难逃,短短不过半年之后,时值五黄六月,暑气蒸熏,而徐周所率军队,已然攻下了金国的半壁江山。
金国疆域本就算不得大,不过只是大宋的四分之一。金元祯桀骜自恃,目空天下,贸然发起战争,殊不知天时、地利、人和,他竟是一个未占,内忧外患,败势难收。
都城之中,他的弟兄都对其虎视眈眈,朝中上下攻讦四起,民间百姓亦是怨声载道;而战场之上,徐挽澜如有神助,步步逼近,如今驻扎之处,距离都城上京,不过只有三地之隔。
北地之巅,楚歌四起,如今的金元祯,已经成了独臂将军,孤立无援。然而即便聪明如金元祯,却万万不曾料到,眼前难关,皆是摆在明面上的,而那正在潜滋暗长、疯狂蔓延的朱芎草,才是最让他无力翻盘的终极武器。
金元祯疑心颇重,先前温阳城破之时,他未能生擒徐挽澜,便已对昆仑奴有所怀疑。温阳之战后不久,昆仑奴便不再受其重用,然而这却挡不住那已经混入朱芎草的伤药,在金军之中愈加流传,而朱芎草更是成了疗伤之圣药,哪怕在金国民间,都渐渐为人所知。
所谓传统医学,在古代向来是经验主义的呈现。这朱芎草本身并无疗效,之所以会起效用,也是因为与其余药草一同搭配,沾了别的药材的光。但既然军营之中一直以朱芎草入药疗伤,那么民间便也不会有人特此质疑,即便质疑了,也难以摆出甚么实证。
待到徐三攻下离都城不远的开州之时,朱芎草在金国境内,几乎已是随处可见。那一日,大战方休,她勒住缰绳,踩鞍下马,打算去城郊河畔,洗去面上血污。哪知就在徐三弯下腰身,手捧清水之时,她不经意间,抬眼一瞥,就见那水中央处,正随水飘着几株红草。
那暗红色的草籽,仿佛一粒粒红果,扎眼至极。今日两军交战,水中满是殷红,而那草籽沾染了血,便好似嗷嗷待哺的鸟儿终于饱食了一餐,每一粒红果都愈发饱满光亮。
仅仅一粒种子,一滴人血,便可如星火燎原,一发而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