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宋昙
时间:2018-07-14 11:24:50

  驿馆里那跑堂的小娘子收了银子,坐在架上赶车,而徐挽澜坐在车中,正欲开口,问他今日为何不在宫中,而在城中别院,哪知周文棠却淡淡问道:“这车子是金国人的?”
  徐三挑起眉来,好奇问道:“中贵人如何看出来的?”
  周内侍看了她一眼,缓声说道:“车前印有金漆图腾,我若不曾记错,该是蒲察一姓的氏族图腾。你在燕乐,和金人打过交道?”
  是了,若是崔钿所言不虚,这周文棠早年该是在北方带过兵的。他在燕乐待过多年,对金人多有了解,也并不奇怪。
  徐三垂下眼来,笑了笑,应道:“左邻右舍,皆是金人,难免有所来往。”
  周内侍瞥了她两眼,沉沉说道:“事了之后,便找漆匠,尽早将这图腾抹去。不然落入有心人眼中,这就是你通敌卖国的铁证。”
  徐三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将自己看得一清二楚,在他面前,自己无所遁形。方才她出言敷衍,说甚么左邻右舍,他多半也不曾相信。这通敌卖国四个字,分毫情面不留,或许正是他对自己的提点与警告。
  徐挽澜心上一凛,点了点头,凝声说道:“多谢中贵人提点,徐某自会照做。”
  周内侍见她如此听劝,点了点头,说话的口气也缓和了不少。二人言来语去,不提文武朝堂之事,只说莳花弄草之道,渐渐地,徐三也被他带得放松下来,心中思绪,也随之愈发清晰。
  待到步入殿内之后,徐挽澜时隔一年有余,再度面见圣上,心中所思,已有先前大为不同。功劳是崔钿的,她抢不走,也不会抢,但她可以将瑞王之事,说得丝分缕解,深中肯綮,让官家彻底记住徐挽澜这个名字。
  官家倚坐于龙椅之上,面上没甚么表情,而徐三娘先说崔钿夜盗虎符,而后又将自己的猜测一一道来,猜测罢了,则又将前几回破局的过程仔细道来。只是土匪那事也好,崔钿上书暗示官家之事也罢,她都未曾说出是自己使计,只将功劳都安到了崔钿头上。
  周文棠立在一侧,挽袖磨墨,官家瞥了他两眼,随即唔了一声,对着徐三缓缓说道:“朕记得你,你是寿州那个告御状的讼师。你不在寿春待着,怎么随着崔丫头,跑到北边去了?”
 
 
第111章 使君本是花前客(三)
  使君本是花前客(三)
  徐挽澜低着头,稍稍一想, 随即低声说道:“启禀官家, 徐某在淮南之时, 为人辩讼, 砍一枝而损百枝,得罪了不少贵人。崔监军怜贫惜贱, 又需可信之人从旁侍奉笔墨, 便好心带上徐某一家, 千里迢迢,到北方赴任。徐某来年将要参加省试,如若不中, 便会回到燕乐,再为崔监军做事。”
  官家坐于案后,眉头微蹙, 一边看着崔钿写的那封所谓血书, 一边漫不经心地又问道:“哦?你要考省试?州试得了甚么名次?”
  徐挽澜小心应道:“徐某不才,乃是寿州亚元。”
  官家瞥了一眼周内侍, 见他眼睑低垂, 挽袖磨墨, 接着又搁下书信, 扫了两眼徐挽澜, 只见她钗横鬓乱,形容狼狈,襟前袖上满是已经暗沉的血迹, 心上不由微微一动。
  她想了想,挑起眉来,似笑非笑地道:“徐挽澜是罢?你这丫头,知法犯法,竟也敢犯下这欺君之罪。”
  徐挽澜一惊,眉头一皱,赶忙掀摆跪下,心中急急思量起来,却不知官家是在随口玩笑,还是当真要治她罪名。
  官家垂眼睃巡着她,随即缓缓说道:“你老实告诉朕,先前崔钿遇险,可是你说动了土匪放人?之后崔钿三番上书,一个字都不曾变过,该也是你出的主意罢?先前在寿春时,崔小幺呈上来的申详,多半也是由你代笔。说甚么侍奉笔墨,你分明就是她的僚友。”
  徐挽澜暗想这妇人能坐上这位子,当真也有几分能耐,听时不动声色,听过之后,便能察觉她话中不对。她定了定心神,磕了个头,伏身说道:“既为僚友,所献计策,便都归为崔娘子所有。此乃为人幕僚之规矩本分,徐某不敢居功,亦不敢抢功,故而言之不详,绝非有意欺瞒。”
  官家抿了口茶,润了润唇齿,随即眉头紧蹙,缓缓说道:“言之不详,也是错处。恰好崔舍人前日坠马,昏迷不醒,人事不知,朕便罚你今日先顶了她的缺,替朕草拟圣旨,就说瑞王有谋逆之嫌,召她上京严查,载以辎车,县以次传。”
  瑞王千里迢迢,在京中安插人手,意在夺取徐三手中的鎏金虎符,这足以看出,她自知当下绝非造反良机,故而还不敢硬下心肠,举兵造反。毕竟她几次想要借机募兵,都被徐三搅局破计,她现如今缺兵少马,而燕乐四周,又有官家的军马驻扎,若是此时举兵,一来,名不正,言不顺,二来,匹马只轮,并无胜算。
  官家所说的这“载以辎车,县以次传”八个字,意即让她坐着囚车上京,沿途各县都要帮着押送。此举形同侮辱,瑞王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假作恭顺,上京受审。其二,坐实罪名,举兵而起。而她一旦坐实罪名,官家便能名正言顺,大举讨伐。
  官家素有仁爱之名,若是只见了个所谓虎符,听了一介草民三言两语,就挥军而上,征讨自己的亲外甥女,自然会招来非议。她如今逼着瑞王造反,实乃明智之举。
  徐三叩首应下,随即缓步行入侧间,稍稍一思,便点毫磨墨,不多时即挥笔而就,双手捧着那文书,分外恭敬,呈于官家案上。官家不急不慢,拈起那文书,字字读罢,微微颔首,又让周内侍誊抄于玉轴之上。
  她不曾多言,这就说明,她认可了徐三写的这份圣旨。徐三提了许久的心,总算是暂且放松了下来。先前她虽看似镇定,但心中到底还是有些担忧,毕竟圣意难测,她不知道自己所写的文书,能否与官家的心意相符,更不知自己这怎么也比不上古代土著的文笔,又能否入得官家的眼。
  徐挽澜垂手而立,站在一旁,又候着官家吩咐。官家却好似忘了她似的,低下头来,默不作声,批阅奏章,时而蹙眉,时而嗤笑。徐三娘在旁站了得有半个时辰,心中兀自想道:
  幸而从前做了几年讼师,站在衙门里打官司,一站就是几个时辰,也算是有所习惯。不然的话,真要站到手脚发麻,闹出笑话来了。
  她纹丝不动,立在原处,眼睛也不敢乱瞟,只直直盯着铺陈于地的御窑金砖,仔细端详着那金砖之上,虎跃龙骧,凤翥飞云,当真是镂尘吹影,穷工极巧。遥想那魏大娘的府邸,也算是碧瓦朱甍,雕栏玉砌了,可跟这宫苑宝殿比起来,当真是云泥之别,不可相提并论。
  人站得久了,无事可做,这思维难免就发散起来。徐挽澜一想起魏大娘,紧接着便想起了韩小犬来,也不知那虎落平阳的俊美郎君,如今又飘落在开封何处,可曾复了官籍,可曾嫁人为夫。
  她正垂首细思,忽地听得官家唤了她的名字。徐挽澜心上一凛,赶忙拱手应声,接着便听得官家缓缓说道:“崔舍人坠马之后,一直不曾转醒,自明日起,你便暂居宫中,替她做事。待她复旧如初,你再出宫为学。”
  这所谓崔舍人,即是崔钿的姐姐崔金钗,先前与徐挽澜在寿春曾有数面之缘,是个持重稳妥之人。
  她坠马昏迷,人事不知,官家若是急着调任旁人,难免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更还有碍崔左相的情面。徐挽澜现如今尚无功名,也不会真顶了崔金钗的缺,而她又是崔钿的幕友,算是替崔家做事,且表现得十分谦逊,不曾居功托大,写也写得快,站也站得牢,实在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官家早知她是罗昀之徒,方才更是暗中观察了她许久,眼见得她通过层层考验,这才定了心意,留她暂代崔氏,为官家起草诏令。
  徐挽澜一听此言,心中大喜,面上却是淡然不显,举止颇有几分老成。官家瞥了两眼,见她已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蓦地想起一年以前,那个打起官司来,神采飞扬的少女讼师,不由摇了摇头,扯了下唇角,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感慨。
  少顷过后,因有朝臣前来议事,官家便令徐三退下,又让周文棠给她安排暂住事宜。徐三微微低首,跟在那白衫男子身后,数着一格一格龙纹金砖,不多时便走到了一处院落前来。
  她只当这院子是自己暂时的住处,迈步进去之后,便负手而行,左顾右盼,上下查看起来,暗想这院子虽不起眼,不似其余宫苑那般富丽,但却有花草树石,游鱼鸣鸟,倒也称得上雅致。而这地方,离官家理政议事之所,不过一千来步的距离,也说得上是地理优势了。
  徐三娘背着手,好似是这院子的主人一般,来回走了半晌,接着就见周文棠足蹬皂靴,立在檐下,身上已换作暗紫色的锦绣官服,神色淡然,面貌俊美,气度出尘,看在徐三眼中,竟令她微微一怔。
  待她再一回神,周内侍已然立在她身侧,眼望着那池中游鱼,似笑非笑地道:“三娘可喜欢这院子?”
  徐三抿了抿唇,这下明白过来了。这院子不是她的住处,而是周内侍的居所。他先行回来,是为了将便服换作宫装,也好行走方便,而她却自作多情,生出了误会来。眼下周文棠问她喜不喜欢,多半也暗含调笑之意。
  徐挽澜有些不好意思,干笑了下,搜肠刮肚,对这园中景致赞叹一番,过后才又低声说道:“中贵人,崔监军临别之时,曾交待与我,让我代她看望崔氏亲眷,互报平安。方才我听闻崔舍人坠马昏迷,真是挂肠悬胆,肉颤心惊。想我明日才来当值,不知今日可否出宫一趟,去相府探望一番。”
  她想要出宫,确实是想替崔钿看望亲人,可却又不仅仅是为了崔钿打算。她暂时顶了崔金钗的缺,生怕因此而惹崔府不快,所以想亲自登门,用这三寸不烂之舌,将崔府人等说得心上舒坦一些。
  此外,她这次仓促入宫,唐小郎若是一直等不着信儿,估计也会心有忧虑。思来想去,还是要跟他说一声,再给他些银子才好。
  周文棠淡淡看了她一眼,虽不曾多言,但也已将她心思看透。他扯唇笑了一下,自怀中掏出一个腰牌,递到了徐挽澜手中,随即缓缓说道:“崔舍人是四品京官,天子近臣,你暂代其职,这些日子,便也以四品论之。你出入禁城,不必请谁人准允,宫门落匙前回来便是。”
  他稍稍一顿,又耐心提点她道:“明日寅时,你就要再理政殿前候驾,万万不可来迟。”
  寅时,也就是凌晨三点,天还没亮呢,徐挽澜就要上班。她点头应下,心中却是一叹,忽而想起辞别蒲察之前,他反复叮嘱她,让她莫要再熬更守夜,可她从此以后,只怕是连个囫囵觉都睡不了了。当官这条路,根本就是拿命来拼。
  再想起依着周文棠所言,她待会出宫,便要找来漆匠,将马车上的金纹图腾涂抹遮去,徐三心上没来由地有些发涩,只觉得愈发对不住蒲察。
  如此一个真心待她之人,却连一点印记都不能留下,注定成为被抹去的人,由她尘封到见不得光的回忆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许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17 19:48:15
  许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17 19:48:42
  谢谢许莉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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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要谢谢大家的营养液~
 
 
第112章 使君本是花前客(四)
  使君本是花前客(四)
  这边厢徐三娘在宫城中得了机遇,暂代崔金钗之职, 做了替官家草拟诏书的中书舍人, 而那边厢里, 唐小郎在驿馆之中收拾罢了, 美滋滋地寻思起来,不住猜想自家娘子只要了一间房是何用意, 满脑子都是春思绮念。
  他抿唇笑着, 倚在窗边, 忽地想起徐挽澜早先交代过他,要买些没来及从燕乐带来的日常之物,这便换了身体面些的衣裳, 带上面纱,出门采买。
  哪知他上街之后,看了看其他男子, 竟没几个戴面纱的, 实在叫他心里犯起了嘀咕来,暗骂这开封府世道沦丧, 人心不古。
  唐小郎在东市走了一圈, 哪怕时不时便被旁人多瞟几眼, 他也毫不动摇, 绝不肯摘下面纱。如此逛了半晌之后, 他手提诸多杂物,正欲返回驿馆,不曾想肩上忽地被人重重一拍, 惊得他身子一抖,回首望去。
  唐小郎一抬眼,便见桂花枝下,翠云影里,那高大男子穿得虽不起眼,但若论容色,却令观者为之惊艳。唐玉藻稍稍一想,立时回忆起来,这不就是那被魏大娘亵辱过的郎君么!
  唐小郎想起他曾与自家娘子走得甚近,醋海翻波,很是不快,哼了一声,便打算扮作不认识他,敷衍过去。
  韩小犬见他如此,眼神阴冷,一把扯住他衣襟,沉声说道:“我记得你,跟在那小娘子身边伺候的。你怎么来了开封府?是那女人转卖了你,还是说,她也来了京都?”
  唐小郎心思一转,瞥了他两眼,故意娇声回道:“你说徐三娘啊,她现如今还在漠北呢,奴被别的娘子瞧上了,这才会来这开封府来。”
  韩小犬眯起眼来,冷冷扫量他片刻,随即冷哼一声,自是不信。他嗤了一声,松开手来,也不再出言多问。
  唐玉藻见他如此,还当他是信了自己的谎,转身就要走,可谁知韩小犬却是双手抱臂,不言不语,在他身后尾随起来。唐小郎急了,故意回头恼声道:“你跟着奴作甚?奴家里头那娘子若是见了,多半要怨奴招惹了不三不四之徒。她若来了气,你也讨不着好儿!”
  韩小犬唔了一声,斜睨着他,勾唇笑道:“我今日不想讨好儿,我就跟着你,你小子奈何不了我!”
  唐小郎心急起来,想要当场哭闹,可又觉得他不吃这套,想要找巡街捕头吧,他到底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心里头难免有些发怯,生怕惹着麻烦。如此一俩,他到底是没了办法,见韩元琨非要跟着,也不拦了,强塞了几样物什给他,让他为己分忧。
  韩小犬挑起眉来,笑中满是讥讽之意,一把便将唐玉藻手中提着的东西全都抢了过来。唐小郎一瞪眼,知他自恃力气大,瞧不起自己这细胳膊细腿儿,心上恼火起来。二人一路唇枪舌剑,毫不相让,到了驿馆房中一看,却见那门扇半掩着,自门缝中已能望见一个青衫女子,正在低头抿茶。
  唐玉藻面上一喜,急急推门入内,韩小犬很是不屑地瞥了他两眼,随即故意板着脸,紧抿着唇,提着东西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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