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小孩子发烧是常有的事,民间叫做“长烧”,意即烧过之后孩子就会长大一些。但冬生的身体一向很好,各种小儿多发的灾病都很少见,所以才越发吓人。
亏得宫中什么药材都有,太医又手段高明,到天亮时,烧就退下去了,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江太后满脸疲惫,连永和宫都没回,将就着在这边睡下了。李定宸和越罗却还不能休息,一个去早朝,一个处理完宫务之后,也得过去帮忙批阅奏折。
宫中出事,朝堂上也有耳闻。所以李定宸上朝时精神状态不好,朝臣们还出言安抚了几句。
本来想劝李定宸圣体为重,可以暂且休息一番,不要强熬,却听他感叹道,“古人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朕今日才算有了几分明悟。宫中医药俱全,朕与皇后尚且如此担忧,天下父母在孩子病重时,又当如何?一思及此,朕便不免中心忧虑,难以排解。”
朝臣们此刻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套路,一边安慰他一边盛赞他爱民如子,好听的话不要钱一般抛出来。
李定宸却越发感叹,“朕虽有心,但能为我大秦子民做的却十分有限。使天下人人病重皆可就医服药,朕当无虑矣!”
终于有聪明人反应过来了,内相颜锦泉出列道,“臣闻民间有人献上医书一部,陛下正使人查验,正是能救万民之策。若此医书能颁行天下,大秦子民便都能受天恩润泽了。”
他的学生陈渊也随后道,“正是如此。如今陛下张贴皇榜,搜罗天下人才,正是为万民谋福祉之事。”
“只是这样的速度太慢,却也不知能征来多少人。”李定宸忧愁叹息。
第94章 前程远大
李定宸虽然早有心在科举之中加入医科,农科和工科,但却一直压着,没有在朝堂上说出来。
毕竟下一次的科考定在天泰十三年,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可以筹备。却不想,陈渊此刻就送上了一个枕头。
因此陈渊话音一落,李定宸便立刻拍掌道,“陈卿真是善体朕意,若能于科举之中择选医科人才,想来钻研此道者必然更众。长此以往,必然人才济济。”
毕竟进士科三年一届,每一次所选不过三百多人。若有其他的路可走,想来不少人都会考虑。
李定宸开口盛赞,立刻就将这件事的基调给定下来了,就算有一部分人想要反对,但开医科又影响不到他们这些读书人的利益,而且大夫多了是好事,人生在世,谁能保证自己永远无病无灾呢?
这么一犹豫,却是已经错失机会了。
颜锦泉道,“开医科自然是造福万民之策,只是这些选出来的士子如何安置,却还需商议。”
以前呢,出色的大夫被朝廷招揽,就是进太医院,专门给宫中和王公贵族看病,京官之中有人脉的,也可以拿帖子请人。但既然是要“造福万民”,自然不能只服务皇家,再说太医院也没有那么多员额。
但既然是朝廷取士,自然要给他们安排出路。这如何安排,就十分重要了。
“内阁写个条陈上来便是。”李定宸看似不甚在意的道。
但朝臣都是人精,他那一句再直白不过的“善体朕意”,已经表明了其实心里早就有这个打算,若当真敷衍了事,只怕从此就要远离圣眷了。
不少人都对陈渊羡慕嫉妒恨。
皇帝和大臣的关系,非常微妙。皇帝既要喜怒不形于色,让大臣们猜不到自己在想什么,又希望他们能跟自己有默契;而朝臣虽然嘴里说着圣心□□不敢妄加揣测,但实际上,揣摩上意却是每个臣子的必修课。
在这门课上,每个人的成绩有好有坏。但像陈渊这种能得皇帝盛赞的,几乎每一个都是“前途不可限量”,怎不让人嫉妒?
大概颜锦泉也觉得这个学生得了皇帝的眼缘,有栽培他的意思,所以明明他是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户部侍郎,但却还是将写条陈的事交给了他。
——虽说皇帝的意思是交给内阁来办,但在朝上应承了这件事的人是他,王霄和杜卓华自然没有抢功的意思,由着他安排。
陈渊并没有因为自己似乎得了圣眷就飘飘然。白天里接下了这份差事,就趁夜摸去了颜相府上,向自己的恩师求教。
“依恩师之见,这条陈该怎么写?”两人在书房之中对弈,陈渊将一粒黑子落下,然后开口问道。
颜锦泉思索片刻,落了一子,然后笑问,“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陈渊当然不是不会写条陈,所犹豫者,是不知道该如何把握这个度。因此听到颜锦泉询问,他微微迟疑,才道,“学生观陛下有抬举杂学之意……”
见颜锦泉点头,他又道,“既然开科取士,选出来的人才自然也是朝廷一员。本朝并无这样的例子,就是历朝也没有,若是待遇太低,只怕吸引力不够。若太高,又恐朝臣反对。”
颜锦泉一手捏着一枚莹润的白子细细摩挲,另一只手轻捻胡须,含笑道,“这几年,陛下要做的事,有几件是朝臣赞成的?”
但又有哪一件是没做成的?
陈渊闻言浑身一震,将手中黑子落下,然后起身拱手失礼,“学生受教。”
他一个户部侍郎,说起来位置并不算低,绝大多数官员终其一生也做不到这个位置。但对于大秦政权的核心而言,又不算什么了。所以倚赖者,唯有圣眷。这也是颜锦泉将这件事交给他来做的原因。如若瞻前顾后,因为种种顾忌就迟疑不定,反倒是落了下乘。
“坐下。”颜锦泉下了一子,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但脸上的笑意却没有收敛。
在这个时代,师生之间的关系十分牢固,所以陈渊一直对颜锦泉执礼甚躬,而颜锦泉也对他事无巨细不吝指点,师徒相处十分融洽,情同父子。
所以陈渊坐下后,便开始仔细的阐述自己的想法。
既然要跟着皇帝走,这力度自然就不能太小了。按照陈渊的打算,预备弄出一套从中央到地方职位齐备的医疗体系。
具体而言,在中枢,是将太医院单独提出来成为一个部门,专司天下疾疫。
在地方,则仿照州学县学单独设立一个部门,职责包括负责组织医科的地方考试,也就是县试乡试;招收医科学员进行教导,开辟药园种植药草;以及管理当地疾疫之事,将城中的医馆药堂和游方郎中都纳入管辖之中来。
此外诸如如今所有挂牌行医的大夫都必须参加医科考试等补充条例,更是十分繁杂。
一听就是用心思考和准备过的。
显然,对自己这一项差事,陈渊也非常重视。而且虽然之前的口风有犹豫的意思,但恐怕心里已经想好了要顺着皇帝的意思。
所以颜锦泉听完,只是抬手点了点他,笑着摇头道,“考虑得十分周全,老夫也没什么可指点你的了。”
但不等陈渊开口,他又道,“不过今日,就让我这个做老师的,给你上最后一堂课吧。”说着将手里的黑子落下,沉声道,“陛下的心很大,你也不可想得太少了。”
陈渊微微一愣,但他是个聪明人,响鼓不用重锤,这一句简单的点拨,就足够他开阔自己的念头。联想到皇帝最近的一系列举动,他取棋子的动作微微一顿,惊愕的抬起头来看向颜锦泉,口中喃喃着叫了一声,“恩师……”
“你想得明白就好。”颜锦泉神色淡定从容,仿佛两人话中的内容不值一提。
陈渊也很快冷静了下来,拿起棋子落在棋盘上,神色坚定,“学生明白了。”
皇帝想做的,不光是开医科,或许还有工科、农科……以及更多的杂科。而且只是开科还不够,须得提升他们的地位,至少要跟进士科取中的进士相差仿佛,才能够吸引更多的人去钻研学习。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从古至今,决定士子们学什么的,从来都是朝廷的要求。
虽然常有人说,唐人将诗写尽,宋人把词作完,所以往后诸朝难见精品。但在陈渊这样的官员看来,其中未尝没有政治影响。唐宋时科举考诗赋,所以写出一首好诗,便可以闻名显达。后来科考逐渐变革,取消诗赋,更重策论,诗词就逐渐没落了。至本朝,很多进士根本不会作诗,八股文章写得好就能名列前茅。
所以只要皇帝喜欢,愿意提高待遇,社会风气自然也会跟着受到影响。
但是……那绝不是如今朝堂上所有进士科出身的官员所愿意看到的。从隋唐有科举到如今,所考并不单是进士一科,还有明经科、算科等。但世人只知进士科,为何?乃是因为他们是儒家正统,最为显贵,满朝上下都是进士出身的官员!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里的“读书”二字,专指各种经义典籍,四书五经、三坟五典。杂学在其中没有任何地位,是以也一直被世人贬低。小皇帝要做的这件事,并不比翻天容易啊!
因为他要颠覆的,是整个文臣集团的根基。
而他陈渊,要为帝王先驱,为他摇旗呐喊吗?
陈渊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恩师,内心五味杂陈。然而就在他犹豫之间,颜锦泉已经落下最后一子,为这一盘棋局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陈渊低头一看,笑了,“老师的棋力,学生自愧弗如。”
棋盘上大片白子,不用数就知道是自己输。
“老了!”颜锦泉道,“精力不及你们年轻人,也是该急流勇退的时候了。”
陈渊正在收拢棋子,闻言面色大变,手一抖,将几枚棋子掉到了地上,连忙弯腰去捡。等重新直起身来时,他的脸色已经平静下来了,只是眉头皱着,眼圈还有点发红,“恩师何出此言?”
“陛下雄才大略,目存高远,能追随这样的帝王,对臣子而言,也是幸事。如今你能得陛下看重,将来或许能走到比老夫更高的位置,亦未可知。”颜锦泉道。
他已经是内阁次相,再往上唯有一个人而已。
通常而言,作为次相,只要将首相熬走,就能一步踏上那个位置了。但颜锦泉却很清楚,自己没有那个命。他是给王霄作配的人,有王霄压着,没有他出头之日。但一日王霄去职,他也就该给新人让路了。
让给别人,不如让给自己人。
师徒关系亲密,在做官上也是一样的。别看皇帝看重陈渊,但只要他颜锦泉在位一日,陈渊这个六部侍郎就到头了。就算李定宸再看重,也不会顶着满朝的反对声提拔他。
所以看出陈渊前途远大,颜锦泉就决定主动退一步。
但对陈渊来说,先得到了恩师那样的提示,又惊闻这个消息,两种冲击合为一处,让他油然生出几分惶恐来。
第95章 无愧我心
进入天泰十二年,还有一件对朝廷而言,算是非常重要的事。
正月初八日,便是李定宸这位君王二十岁的生辰。
虽然他早在登基时就已经加冠,但人人都知道那是权宜之计。如今年满二十,就真正是个成年人了。所以尽管不用再行冠礼,朝堂上还是准备了一系列的庆贺仪式。
而这些仪式结束之后,所有人都不能再将御座上的天子当成少年帝王来看待了。
这种变化非常微妙,但李定宸却敏锐的察觉到了。很多原本在朝堂上保持中立,像是在观望的臣子,都倒向了他这一边。
这是大势所趋,也在预料之中,所以对于他们的举动,李定宸并没有多少欣喜之意。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努力得来的。但他也没有因为他们之前的观望就觉得有什么问题。
身为皇帝,就不会有不能用的人。靠近他的,远着他的,各有各的用处。
不过,还没等所有人仔细品味这种变化,朝堂上就接连出现了几次震动。
先是礼部尚书贺宁告老。
这位老大人已经七十多岁,这两年来除了大朝会还会出席之外,礼部的事情大都已经交给了下面的人,致仕的奏折也不知上了多少次,但李定宸一直压着没有批复,还特意指派了一个太医过去照料他的日常起居。
但他这个年纪,留到现在,也已经是极限了。总不能让人老死在任上,非是朝廷优待老臣的规矩。
所以去年冬天,贺老大人病了一次,从那时起朝堂上就已经在做他卸任的准备了。
果然,在贺宁再次上折子之后,皇帝没有再让内侍去送挽留的圣旨,而是自己召见了贺宁一次,然后准了他告老的奏折。
之后宫中不断往外颁发恩旨。先命内阁和礼部拟出封赏,不但有赏赐贺宁本人的,还有荫封其子侄的。又殷勤叮嘱回乡之事可以缓行,等天气暖和了再启程不迟。同时还让那位一直负责照料贺宁的太医也跟回家乡去,可谓是十分优恤。
然后这边贺宁的事才告一段落,那边内相颜锦泉却也同样上书告老。
贺宁早就已经淡出了政治核心,所以他的离开,所有人都有心里准备,对朝堂的影响也着实不大。
但颜锦泉就不同了。他是次相,整个朝堂上仅次于李定宸和王霄的人物。而且人人都知道李定宸和王霄有龃龉,虽然眼下看来,已经没有了最初时的针锋相对,但所有人也都相信,王霄在朝堂上留不久了。
内阁首相是按照资历递补的,颜锦泉又一直是站在皇帝这边的,等王霄一走,妥妥的就是一任首相。就算什么事都不做,甚至上任之后主动告老,给皇帝看重的人腾位置,那待遇也绝对与如今不同。
虽说他年纪也不小了,但到底比贺宁小着六岁呢,再熬个两三年不成问题。
所以众人一时竟有些看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在形势一片大好时主动求去。这是将马上就能到手的功劳和身份地位全都拱手让人啊!
就连李定宸也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捏着奏折皱眉,“怎么突然就要告老了?”
“陛下还是先下旨吧。”越罗道。不管为什么,这样的重臣求去,一向都是要你来我往许多次,说不定还要拖个一年半载的。颜锦泉既然有这个打算,原因以后总会暴露出来的,如今也不用考虑太多。
李定宸点头,让翰林学士草拟圣旨,送去了颜府。
——每个人告老的理由当然都不一样,但明面上却都会用同一个借口:抱病。所以颜锦泉上了奏折之后,便称病在家,闭门不出了。
而李定宸这封圣旨,就是情真意切请他回来“主持大局”,各种肉麻话不要钱的往上堆,保准让看了的人相信颜大人是朝廷的柱石和栋梁,离了他这朝堂就转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