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站起身,从一旁的银盘里拿过镊子,一一把烛火灭了。
屋内霎时陷入黑暗,只能看到窗缝里投洒进来的一缕清幽月光。
第一次和男人同睡一屋,虽然没在一张床上,云初微还是觉得很不自在,翻来覆去也闭不上眼睛。
“睡不着吗?”苏晏的声音穿破黑暗而来,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明朗清晰。
云初微心跳加快了些,慌忙道:“大概是认床,一会儿就好了。”
他“嗯”了一声,“明早给我娘和老太太老太爷敬了茶以后还得入宫谢恩,要早起,你早些睡。”
“好。”云初微应下,再也不敢翻身了,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看着帐顶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沉沉睡过去。
——
寻梅居。
换床褥的两位妈妈和听房的妈妈齐齐站在静瑶太夫人跟前回话。
静瑶太夫人望着听房妈妈,“可听清楚了?”
听房妈妈红着脸道:“回太夫人,都听清楚了,九爷和青鸾夫人的确圆房了呢!”
收拾床褥的妈妈把收起来的那块白绢拿出来递给静瑶太夫人,静瑶太夫人接过去一看,满意地点点头,总算落了心,“太好了。”
她盼个儿媳妇盼了这么多年,今天总算如愿以偿。
收了白绢,静瑶太夫人递了个眼色给丝竹。
丝竹赶忙取来三个装了赏银的荷包递给三位妈妈。
三位妈妈喜笑颜开地收下,道了一番谢才相继离去。
妈妈们走后,丝竹道:“太夫人,夜已深,您该歇息了。”
静瑶太夫人这才意识到此时已是深夜,她失笑着揉了揉眉骨,“我这是高兴过头了。”
丝竹笑道:“太夫人盼九夫人盼了这么多年,如今她终于过门了,妈妈们也说了,九夫人和九爷已经圆房,太夫人就只管放宽心吧,早些歇着,明儿一早等着九夫人来给您敬茶。”
“嗳,是这个理儿。”静瑶太夫人站起身,由丝竹扶着去里屋歇下了。
——
云初微醒来的时候,苏晏早已经收了地铺,穿戴整齐地坐在床沿边,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云初微一个激灵坐起来,条件反射地把被子往身上一裹,只剩个脑袋露出来,“你,你做什么?”
“醒了?”
苏晏冲她轻轻一笑,顺手将红绡帐挂到帐钩上。
云初微后怕地喘了口气,问:“什么时辰了?”
“卯时二刻。”苏晏道:“时辰还早,你先起床梳洗,一会儿我们去给娘敬茶。”
云初微侧头望去,梅子几个丫鬟都不在屋里,想来苏晏还没让她们进来。
她慢慢松开裹住身子的被子,自床头小几上把叠放整齐的衣服拿了过来,看了苏晏一眼,“我要更衣了,你出去。”
苏晏原本想亲自帮她穿的,但一看到她满身的警惕,他无奈笑笑,起身走了出去,马上吩咐梅子她们几个进来伺候。
梅子一进来,四下打量了一番后走到云初微旁侧,把她扶到镜台前坐着。
云初微问:“九爷是什么时辰起的?”
梅子答:“天刚亮就起来了。”
云初微低声咕哝,“这个人昨儿晚上喝了那么多酒,难道都没瞌睡的吗?”
梅子趁着其他几个小丫头在忙着摆洗漱用品,笑嘻嘻地小声问云初微,“姑娘昨夜莫非没和九爷同床共枕?”否则姑娘怎么不知道姑爷何时起来的?
云初微转过头来瞪她一眼,“你个不知羞的丫头,主子的私事儿,能是你随便问的?”
梅子吐了吐舌,马上闭嘴,迅速帮云初微绾发。
卯时三刻,云初微梳洗穿戴好,随着苏晏去往寻梅居,今天褪去繁琐笨重的嫁衣,穿得稍微简单些,走路的步子也轻巧不少。
静瑶太夫人早就在里面端坐着了。
云初微进去以后,恭敬跪在地上给静瑶太夫人磕了头,又双手奉上茶,甜甜地唤道:“娘,请用茶。”
静瑶太夫人笑着接过茶盏,目光却打量着云初微,只见这丫头模样周正端庄,脸蛋儿清丽,举止大方得体,心下便喜欢得紧,脸上笑容也深了两分,忙递了个鼓囊囊的荷包给云初微。
“谢谢娘。”云初微笑着接过,起身后在一旁坐下,面露歉疚,“原本新嫁娘该自己做一套行头孝敬婆母的,奈何大婚时间太赶,大婚之前我和九爷又去了乡下探望养父,这才把时间都给耽搁了,如若娘不嫌弃,待日后我得了空,再齐齐整整地做一套孝敬您。”
这话说得热乎,静瑶太夫人一颗心都暖洋洋的,“难得你这孩子有如此孝心,那我这做婆母的,就却之不恭了。”
“这是媳妇应该做的。”云初微笑容腼腆。
静瑶太夫人上下打量了云初微一番,道:“我瞧着你精神不大好,想是昨个晚上没少受老九欺负吧?”
云初微完全没料到静瑶太夫人会当着苏晏的面说出这种话,一下子从脸红到耳根。
她抬头看了看苏晏,对方倒是悠闲,如同没事儿的人一般。
这般不说话,便等同于默认了。
云初微气不过,暗中狠狠瞪他一眼。
静瑶太夫人笑了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的脾性我是晓得的,从小就孤僻,不喜欢与过多人结交,往后不管在哪方面,他要是怠慢你了,你就跟娘说,我会替你教训他的。”
云初微惊讶地张了张嘴。
在今日之前,云初微从来没见过静瑶太夫人,也不晓得自己未来的这位婆母是个什么秉性,不过依着她的猜测,静瑶太夫人应该是性格方正,规矩严苛的,没想到第一天见婆母,得到的不是她的谆谆告诫,而是处处维护。
云初微心想,不过是协议成婚而已,自己竟然白捡了个有权有势还拥有盛世美颜的夫君,就连婆母都是好脾性好相与的,这算不算赚到了?
静瑶太夫人瞧着时辰不早了,便嘱咐她,“国公府这边没那么多规矩,你平日里随意些也无妨的,但一会儿你们还得去苏府,在那头敬茶可就半分马虎不得了。”
云初微认真听着,苏府那头人多,她是知道的,也做好了准备。
静瑶太夫人看向苏晏,“为防老太太挑理,你一会儿仔细提点着微丫头,要能过了今天这关,往后就什么话都好说,我就是担心她们故意找茬,在你们大婚第二日就给新妇难堪。”
苏晏没回静瑶太夫人的话,而是看向云初微,冲她点点头,“放心,一切有我担着。”
有那么一刻,云初微觉得这句话是世间最美最动听的情话,动听到能让人甘愿卸下满身疲累和防备把一切都交给他。
心下这么想,面上却没过多反应,云初微只朝他淡淡一笑,起身后跟着苏晏出了国公府大门。
外头备了一顶软轿,二人坐上去,轿夫们就快速朝着苏府行去。
国公府和苏府只隔了一条街,路程倒也不算远,紧赶慢赶,总算在卯时正赶到了苏府。
苏家这头的境况和国公府可谓是截然不同了。
苏老太太和苏老太爷一左一右高居首位,下头右手边全是老太爷的姨太太,依次是:大姨太杨氏,二姨太谢氏,三姨太常氏,四姨太朱氏,六姨太余氏。
左手边,便是苏晏这一辈的,依次为:大太太孙氏,三爷苏治,三太太吕氏,四爷苏扬,四太太彭氏,五爷苏朗,五太太浦氏,七爷苏怀,七太太白氏。
主持中馈的小孙氏是小辈,没得坐,站在大太太孙氏身后。
云初微进去见到这么多人头,险些惊呆了。
难怪苏家会是京城第一世家,光这长辈的数量就不是别家能比的。
苏晏这一辈,他排行最小,所以头上的所有兄长嫂嫂,云初微都得一一敬茶。
尤其是老太爷的姨太太那一辈,还得一个个跪着敬茶。
想想就有些头皮发麻。
敬茶的数量是按人头点的,由三四个小丫鬟端着托盘走进来。
云初微跪在地上,照理,第一杯该敬给老太爷。
端过茶杯,云初微有些难以启齿。
她才十五岁,老太爷都年过花甲能做她祖父的人了,她却不得不依着辈分叫一声“父亲”,想来苏老太爷年轻时候就是个贪花好色的,否则怎么会有苏晏这么小的儿子。
感觉到几道目光往自己身上招呼来,云初微马上端正脸色,把茶碗递上前去,“父亲请用茶。”
苏老太爷听不大真切,但他明白小儿媳这是在敬茶,伸出手接过,忙塞了个荷包给云初微,转而看向苏晏,声音有些中气不足,“老九,你娘今儿没过来吗?”
自从静瑶太夫人去听风苑看过他一回,他便整天挂在嘴边念叨着。
苏晏面色平静地道:“我娘需要静养,受不得风,我便没敢让她过来。”
“哦!”苏老太爷应了一声,语气里满是失望。
老太太脸色很难看,她就不明白了,曲氏那贱人名声已经败坏成一滩烂稀泥,身子也病了这么多年,她身上到底还有什么值得这老不死的时刻惦记着?
一想到这个,苏老太太浑身就来气。
第二杯茶,云初微敬给老太太。
老太太这是头一回得见云初微的真容,在她抬头的那一瞬,老太太眼中不知道是什么情绪,云初微只看到她眉头狠狠皱了一下。
“你……”老太太瞧着云初微,脑海中浮现一个人的影子来。
当年来苏家唱过曲儿的名伶子衿。
这天底下竟然还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苏老太太看着云初微,就仿佛看到子衿从阴司回来讨债了,她握住茶盏的手一抖,不慎打翻,温热的茶水尽数泼洒在云初微的衣袖上。
茶水的温度都是适中的,本来并不烫,但云初微就是见不得苏老太太这般做派,且不管她弄翻了茶盏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件事都不能就这么算了。
原谅老太太是菩萨该做的事情,她云初微是恶人,睚眦必报的恶人,她要做的,自然是将计就计倒打一耙。
嘴角阴冷一勾,云初微马上红了眼圈,“啊——”地一声痛呼瘫倒在地上,捂着被茶水泼过的那个地方哭得梨花带雨,马上又挣扎着跪直身子,抽泣着道:“媳妇要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母亲只管提点就是了,可是这茶水好烫,您若不明说,那么就算是烫下媳妇一层皮,媳妇这愚钝的脑袋也想不明白母亲想教给我什么道理。”
声泪俱下,不给老太太开口的机会,直接当着一大家子人的面就把“婆母苛待敬茶新妇”的黑锅扣到苏老太太脑袋上。
苏家是世家,面子和名声素来排在第一位。
就算平日里各房各院之间有点什么矛盾争斗,那都得背地里进行,明面上,大家都喜欢端着一副看似十分和善的笑容,明面上,大家看起来都是通透知礼的人,所以,“当众用茶泼新妇”这样的举动对苏家来说有多丢底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