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的官家可不是个溺爱儿女、沉迷女色的人——儿女和女色对他来说都只是兴趣的一部分,就像翻书、赏画、打球、蹴鞠一样,翻书没有特别喜欢某一本,都喜欢,也都可以放置一旁,赏画也是,那打球蹴鞠也没有非得是和谁打,谁和他打得来,谁跟他配合好,他就喜欢谁。
但是你不能,不想翻的书,偏被风吹到手边;上次配合打输了,偏这次还来与他组队,这不是砢碜人么。
韵德现在急急带着李铭府入宫,要拦住荀子衣。她知道这会儿是官家下朝,准备去听御史们说话,听完了用午膳。
午膳这段时候,内监和陪侍大臣或许会叫教坊的在旁边唱曲儿跳舞,那荀子衣就会趁着这个时候,把温程程献出来。
进了宫往里走,李铭府已经让一个相熟的御前内侍来接了,韵德问那御前内侍:“今天我爹爹午膳是哪位陪侍?”
“今天没有谁,就是高殿帅,正好是高殿帅在侍卫亲军里又拔了五个人,给起名叫‘破天’,各个儿脚上都是好花样,就在午膳的时候要给官家表演。”
“破天?他一个殿帅还想翻天?”
御前内侍笑:“所以官家就想看看这些人有多厉害,高殿帅那摸官家脾气一摸一个准。”
到了垂拱殿前,里边正有很多大臣在和皇帝说话,御前内侍去前边给他们看去了。
韵德对李铭府说:“为什么荀子衣不是把这温承承直接给我三哥韫王那边,非要自己献给官家?”
李铭府道:“根据小的知道的,荀驸马一直都和高殿帅走得近,他们一同打马球有几年了。马球队都纯粹是官家的人,高殿帅也是为官家马首是瞻,虽然他们和韫王、和魏国公经常沆瀣一气,但那也不是每天都和他们穿同一条裤子。高殿帅是整个侍卫亲军的统领,也是韫王、魏国公拉拢的对象,但他是个审时度势的人,不一定就全站在韫王那头。”
韵德摆摆手:“哎呀,这些事情你简单点说。”
李铭府道:“韫王他们是和玉清神霄宫的道士们说好了,找和崇德帝姬像的人,是为了给官家作法用的,这‘作法’就不知道他们要怎么弄,是要人命呢,还是要怎么的,总之瘆得慌。高殿帅一直都是给官家供好的赏玩的东西,道士那些他也看不上,因此他和荀驸马培养这温承承,肯定还是为了给官家‘赏玩’。”
“献一个女儿给官家‘赏玩’?怎么赏玩,难道真的认亲?”
“这咱们今天若是拦住了驸马,那咱们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了。”
“但是不拦住他,他万一又在官家面前固宠了,我和他更没有仳离的可能!就算要赏玩也得是我的人被官家赏玩才行!”
那御前内侍这时候哒哒地跑回来,“听见里边说了,官家现在去宣和殿和高殿帅、荀驸马等人用膳,您既然来了,便和荀驸马一道,官家不会说什么的。”
李铭府于是立即说,“对,帝姬您赶快去石头阶旁边等着,驸马一出来,立即便迎上去,如果官家看见你们这样要好,定然会高兴。等上了席,咱们再要动作什么也容易。如果上不了席那就不好办了。”
韵德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垂拱殿殿门边上,这时候仪仗已经出来,韵德微笑万福在旁边恭迎,官家坐在御辇上低头看见她,皱着眉头没理她,还是她主动跪在下面笑说:“今天臣与驸马约好,要一同来陪陛下用膳,因此特来殿外等候。”
官家一听,倒是和颜悦色了些,“那你也一起来吧。”
御辇先被抬走了,后边大臣跟上,荀子衣一出来,看见了韵德。那韵德便盈盈过去给他一个小万福,大笑着搀扶住他的胳膊:“驸马终于出来了,我在这里站了好久,站得腿都疼了。”
荀子衣向四下看看,颇为尴尬,却又不得不向同僚露出笑脸,果然有人在旁说道:“帝姬与驸马真是好一对举案齐眉的贤伉俪!”
“如此恩爱又登对,当真是难得。真叫我们这些人羡慕。”
韵德点头僵硬地笑,荀子衣拱手四下里向人道:“是,是……”
等下朝的那些人都散了,韵德仍旧笑着,只是咧着嘴却低声说着不同的话:“今日宴上听说你准备了新鲜玩意儿给官家?”
荀子衣嘴角动了动,“不劳帝姬操这些闲心。”
韵德白眼:“我操你的心,不能算是闲心。何况你动的是我爹爹的脑筋,我就更不能不替我爹爹长个心眼。”
荀子衣道:“臣所做皆为忠君之事,谨言慎行,又有御史及皇城司督促,帝姬的心眼有七窍,也抵不上皇城司罢。”
宣和殿已经到了,里边歌舞已起,陪侍的除了他、还有高殿帅和宣和殿待制安祝,这个安祝,是右相安氏之大儿子。韵德进去后,看到他那张脸,登时吓了一跳。
当年安相的三次子安执,曾经被选尚过韵德,后来因为坠马身亡,这才将荀子衣选尚了韵德。
安祝看见帝姬入座了,主动过来敬酒赔笑脸,但是韵德却瞪大眼睛身子躲开,连连说,“你,你走开,你坐回去!”
安相权倾朝野,连阉人管通都是安相当年推举给官家的。先帝时两相党争,王荀之斗,王氏的纲要改革为本朝继承。这如今的安相,就是王氏的女婿,一家数朝,把持朝政。现如今也是支持韫王一派的。
官家都是尊敬安氏的,当年安执的死是个意外,毕竟是坠马,和韵德没有关系,没人会怪罪她,但是她现在对眼前这个安祝态度如此恶劣,在场的人皆是一惊。
要知道,以前官家与安相、安祝一起用膳,韵德的母亲还得来陪酒祝酒,就在这宣和殿内。
这女儿长得倒是像母亲,脾性可是不像。安祝微微一皱眉,又颜展:“哎呀,臣冒犯韵德帝姬了。只是睹物思人,想起了明节皇后的音容笑貌,哎呀,臣说错话了。”说完他就坐了回去。
韵德一时没醒悟过来,见荀子衣嘴角微咧了一下,似乎在偷嘲笑她,她才又将安祝的话在脑门里过了一遍:他说的是“睹物思人”。说她是物。
这句话就像说“你是不是个东西”,是东西也不是,不是东西也不是。
韵德干笑一声。远远看教坊舞女一身旋裙金铛铃,跳起来伴着曲儿身上叮叮当当的,在场人看她们也不就看的一个“东西”。
李铭府在她耳边道,“那温承承在后面呢,要等官家来了,吃酣上酒后她才会出来。帝姬看要不要现在就……”
眼神狠厉了一下,意思是说要不要给她下点药、或者让人偷偷把她领走之类。
韵德摆眼看见荀子衣正拿起酒杯,一丁点儿酒在杯中转来转去,似乎没将她放在眼里,也没将她来的动机放在眼里。
她想起李铭府说的话:如果不让他做下去,其实还是不知道他究竟会用这女人达到什么目的。韵德自己想要弄一个教坊女,实在是太容易了,随便一个宫中可以用的内侍,都能将她无声无息的除掉。
她对李铭府道,“先不用。”
官家从后殿走出来了,与诸人举杯,这会儿要高高兴兴吃个午膳,喝上一点,然后再舒舒服服地午睡,下午与在场这几人打马球去。
钧容直的鼓声在殿前传出来,官家率先起身,其他官员内侍跟上,都走步到殿外。
哨笛杖鼓中,眼睛注视到场中,那高殿帅准备的五个精干的蹴鞠兵士‘破天’,从左边上来,各个穿着长脚幞头、红锦袄,球头上前来报名,报名利落,官家道:“好!赏!”这五个人成了左军,然后还有五人从右边上来,着青锦衣,球头也是报名,但没得赏。
中间立着杂络缠绕的一个门,门中有个小花洞。哨声中他们便开始了。那彩络球跟绣球似的,在场中乱飞,韵德看男人们在前面叫好,她当真不知道这一堆人争一个球有什么好看的,尤其是官家,看得津津有味,一大把年纪,两个眼睛却像少年人一样瞪着。他眼睛早就有些花了,能不能找着那球都是个问题。
韵德摆眼往侧边看,看那殿侧有个教坊女孩儿站在那里,摇旗呐喊,兴奋地很。
高殿帅这回给官家展示的,是那“破天”几人的蹴球实力和花样,因此一众都为穿红的呐喊。但这会儿是穿青的得了球,一堆人都安静下来,那教坊女孩儿突然跳起大叫鼓掌:“好好好啊!”
一众男人的目光被她吸引去,官家亦不例外。
那女孩见被看见了,急急缩回去,但却没缩远,墙头露出一个弯弯的绣鞋。
荀子衣嘴边动了动,瞥着官家的眼神。官家盯着那只绣着小鸳鸯儿的珠子凤头鞋,那珠子在凤头上闪着光,饶是他有多眼花也会被吸引过去。
过得片刻表演完了,倒是没什么悬念,那“破天”的五个侍卫都赢了赏赐,回到殿上,官家高兴,吃饱又多喝了几杯,这个时候,软纱帐后一声琵琶响,彩绸当中款款飘过来一个打扮仙女儿似的人,开始弹唱一曲醉落花。
那温承承一出来,韵德已经惊掉了下巴,除了这打扮太浓艳,这声音太圆润动听,她真的就是十五岁的崇德本人。那眉目流转,那一颦一笑,就好像突然引领她回到将要及笄的那段岁月里面去。
这温承承也没有掩面,也没有遮挡,也不隐秘,韵德没想到荀子衣就让这个温承承这么自自然然走出来。他也不怕此人的脸面突然展示在官家面前,把官家吓到吗?
官家没被吓到,他想着这张脸也不是一两天了,但他很快被这女子的脚吸引了过去,珠儿鸳鸯凤头绣鞋,刚才藏在墙后面欢呼的那个女孩儿。
弹着中间,高殿帅凑在官家耳边小声说什么话,唱毕了一曲,官家道:“还会什么,再唱一曲。”那温承承一笑点头,继续唱。她每次笑都极其腼腆又短暂,露一霎那酒窝,就又收回去了,惹得人急急地想让她再把酒窝给笑出来,若不然,就忍不住想戳她的脸。
又弹了一曲,曲毕音停,她就大拜转身要下去了,官家意犹未尽地,吩咐了内侍几句话。
过得片刻,内侍就领着她上来,给官家和高殿帅倒酒,贴在跟前说小话。那女子也不是恭恭敬敬地,眼睛都胆敢数次抬头斜瞥官家,每次都一边瞥一边笑,官家伸着手指,借着酒劲同高殿帅一边讲什么笑话,一边让那女子不停叙着酒。倒是叙完了,就让她下去了,后面也没再提,神色上如常,一丁点都没受惊吓,也没悲悲戚戚回忆什么感伤什么。
这顿宴韵德看不懂。官家大约只是对长得如崇德模样的人,特别关爱一下?
转眼看荀子衣的表情还是一脸泰然,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出了宫,她就不停让李铭府问宫中,那温承承如何了,结果宫中都说,那温承承就唱了唱曲儿,就出宫外去了。
隔了数日,也没召,再隔半月,就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此人再不从任何人嘴里听从,荀子衣也没将此人再接回来,就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
李铭府分析:“可能是这女子没起到让官家注意的作用,官家也没觉得她有多像崇德帝姬,也就被弃置了。”
韵德摇摇头,“她若不像,没人像了……她是太像,像到我觉得那冯宅的文氏,都根本不可能与她类比。我都觉得我是选错人了,怎么我早没有见到这样的人,却被荀子衣给捷足先登了……”
“可这像也没用啊,没给官家一点儿波澜。我看她若是被弃置了,说不定,就被韫王那边的道士拿去做作法的药引去了,那就不知道是什么下场了。”
舔老虎屁股总有舔不得老虎满意的时候,或许荀子衣这回真的不成?
韵德没再理会,也是因此,她也对文迎儿没有穷追不舍。半月没有去玉清神霄宫,她又寻机去了一回,这回一见到蓝礼,他已经穿上了副都监翠微郎的华丽道服,站在她眼前,那乌黑发髻与衣衫趁得他面容姣好、颜色艳丽。
他这道官官阶,直接升到了翠微郎去,当然是拜她向她三哥韫王求情所致。她自然不愿意蓝礼就在这道宫当个小小的扫地道士。在她看来,一个副都监翠微郎实在是太不值一提了,但其实已经比给她母亲看殿的那个金坛郎徐柳灵,足足高出了八阶。
她自然不会关心什么看殿的,也不知道这阶品之间的关系,还以为并不引人注目。事实上,对于皇亲国戚这样的人来说,八阶道官确实不引人注目,可对于低阶的道士们来说,这就是天大的升迁。
那徐柳灵便感到极受震动,但那也是无人关心的后话了。
隔了一段时间没见,蓝礼长得很快,他现在越来越有男人味道了。似乎为了她,蓝礼也十分努力地将自己变得比同龄人更壮硕。
蓝礼现在成了副都监,自然不必像以前那样找屋子给她躲,他有一个曲径通幽的小院,十分封闭,她进去后无人知道,出来也不会被发现。
韵德这回拜过她母亲殿后,就顺着那小路石阶弯弯绕绕到蓝礼的小院。她看到蓝礼眼前一亮,呼吸加快,那蓝礼更是迫不及待,直奔上来将她抱住。
这院子太幽静太隐蔽,使得除了两人呼吸外,就什么也听不见。两人互相听了一会儿急促的呼吸,结果一点都没好转,反而越喘越重了。
蓝礼抱着她不放,手心全是汗,抱得越来越紧,然后在她背后摩挲。
韵德发觉他身上便热了,脑袋嗡地一声,低声道:“不行,这样不行的。”
蓝礼不说话,手从她背后袄子里伸进去,虽然还隔着里边单衣,但他还是摩挲个不停。
韵德口里继续“不行,你才十四啊,你才十四,不行……”那蓝礼却突然用嘴堵上她的口,将她靠在墙上死死地。
她想挣脱,捶打他胸口,却发现那里比以前紧实了许多,好似有些肌肉。韵德睁眼,看见他闭上了眼睛,那睫毛浓黑又长,弯弯地抖动,明明是个少年,此时认真地吻她时皱起眉头,竟如此令她心驰。
她遂酥软了,任凭这个少年亵玩她上身身躯,一直到快天黑,她才偷偷从那院子里出来,心砰砰直跳,回去后也平静不下来。
李铭府半夜时突然敲门,大惊失色地跟她说,“驸马半夜未归……”
韵德管他未归不未归,让婢女赶李铭府走,李铭府道:“驸马与高殿帅都半夜未归,而且宫中传来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消息,官家今夜也偷偷出宫了,到现在都没回去。”
韵德被婢女扶起来,正娇无力,李铭府已经进来了,在碧纱橱后头说,“这消息得来不容易,说道是官家最近隔个几日,就会由高殿帅陪伴出宫,然后四更就又回来了,跑得可勤。这侍卫亲军嘴严,透不出来,那御前内侍只告诉了我。而最近驸马也是夜里出去,定然也是陪伴官家。如果我们这几天跟紧了驸马,就能知道他拐带官家去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