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看到韵德后才想通的,若早在内侍省就想明白了。也不至于耽搁这么长时间了。
带走绛绡他觉得不够,他猜测她不会为了一个婢女铤而走险来找自己,那就多一个更重要的筹码。
赵顽顽走得更快了。
凤霞跟着她跑着,突然被人快步追上拦下。一看来人穿着禁军衣裳,拦下她后说,“公主,咱们奉了陛下的令去荀宅找被韵德公主藏起来的人,您才刚刚生产,身体虚得很,陛下请您去明德楼休息。”
赵顽顽拒绝:“我要亲自去荀宅。”
那人掏出带鞘的刀来,“您这是违背陛下旨意。”
“怎么,若我强行过去,陛下便要你将这刀砍在我身上?”
赵煦是不想让她直面那荀子衣,他还想从中作梗,将荀子衣从中摘出来,这样就好把韵德的罪行做实了。但显然,荀子衣既然给赵顽顽留了线索,就根本没有想隐瞒的想法。
她继续前行,那人也终于没再挡,只跟着她一道去荀宅了。
……
……
韵德被押着坐马车向宫里去。远远的朱红宫门在夜里透出黑暗的森凉寒意,城墙掩映在黑云之中。
她这还是头一次感到宫廷真正的冰冷。
宫中最熟悉不过的巷子,越走越令人害怕,越走也越阴森,因为这是她曾来过却事不关己的掖庭。
上一次还是三年前,看到赵顽顽那副惨样的时候。
两人母亲之间的恩怨,让她对赵顽顽发出了致命的一击。她将赵顽顽的管事太监刘仙鹤叫出来,告诉他如果她能找到个驸马愿意接她出去,她就能获得新生。
她不过是听说赵顽顽与宫里的侍卫厮混,而想出了这个恶作剧而已。至于希望便作绝望到底有多痛苦,她可不知道。她当时也不过是十五岁的少女罢了。
谁知道那太监竟然问:“那,太监行么?”
韵德冷笑一声,“你,你喜欢崇德啊?”
那太监脸红了,韵德鄙夷地上下打量他一眼,“我管你呢。”
掖庭这地方太阴寒,待久了身上会沾鬼魂,这是宫里老人告诉她的,所以她不愿久呆,就这么离开了。
而这一回,却是她被关进了这宫中最森冷之处。
管事太监刘敏对她一鞠躬,韵德道:“我什么都没做,等查清楚了,官家自然将我放了,你且给我安排一处干净宽敞的地方。”
刘敏笑意盈盈,“那是自然,公主还有什么要求?”
韵德看他弓着身子,对自己十分尊敬,于是扬了扬头,“将我身边儿的内监带进来服侍我。另外,麻利备些热水,我好净手。”
刘敏笑而不语,引着她往深处走。越走越是黑,还有乌鸦扑闪翅膀的声音,而且并不止一两只,而是一群。
走过时,乌鸦突然惊起,空中一阵惊声、一片怖景。
“怎么还往里走,里面都要到了崔妃毙命的地方了。”
刘敏停了下来,“哎,您说对了,就是这里。去岁这里还是崇德帝姬,现在的和国长公主住过的地方呢。她在这里,就站在那房顶上,可将大殿里的上皇吓了个半死。宫里人私下都说,其实和国长公主现在,也是半人半鬼……公主待在这地方,待遇自然与和国长公主一样。”
韵德怒了:“你说什么,我怎可待在这里!我没做亏心事,你敢这样对我?官家若查清楚了,你觉得你还有命吗?”
刘敏摇摇头:“查不清楚了……”
“你什么意思?”
“人已经从荀宅搜出来了,绛绡。她指认了您。官家的意思,您以前宫里的种种,早就有案卷载录了,不过是看着您是宗亲,明节皇后又深受上皇想念,因此也就没对您怎么样。但现在不一样了。您偷了和国长公主的孩子,这,太皇太后和官家都是雷霆震怒啊,您若能虔诚在这儿待上几年,兴许还有回去外面宅子安度余日的机会,只不过,那也是软禁终生,哎……替您感到惋惜。”
韵德瞪大了眼睛,手脚冰凉,嘴唇颤抖,“栽赃!我何曾想害她孩子?我都不知道她生了还是没有!”
这时候听见脚步声。刘敏朝外面看了一眼,“内侍省审问的来了。他们的手段您也是知道的,十八般刑具。这些,和国长公主也用过。”
韵德哼一声,嘶吼,“我算是明白了,这赵顽顽是想效仿武则天,掐死自己孩儿嫁祸我啊?”
刘敏笑:“那看您怎么想了。咱也干不着您啊。”
内侍省的踢开了门,拿着木头夹子和烙铁进来了。
韵德脑袋里不停地思索,不对,不对……赵煦根本不喜欢赵顽顽,怎能帮她这么祸害自己呢,赵煦可是一个无情得连瑞福这个女儿都能抛弃的人,他巴不得赵顽顽夫妇不得善终呢,怎么会帮他们惩治自己,更何况她那驸马荀子衣还是他眼前的红人……
内侍省两个老内监拿着指头夹子走到她的面前,坐在凳上问她,“公主,您从实招来吧。”
“我招什么?”
那老内监瞪起了眼睛,将指头夹子套在她的手上。
韵德浑身颤抖,“你们真敢吗?!啊……!”
他们真的敢。崔妃和赵顽顽不都经历过吗?韵德的瞳孔散大,痛不欲生,撕心裂肺。
另一个内监拿起了烙铁。那烙铁在火炭中烧了一阵,发出暗红的光,向自己移过来。
韵德的额头大汗淋漓,在那暗红光中,突然想起赵顽顽方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装疯卖傻。”
装疯卖傻……装疯卖傻
她的意思是……
韵德突然仰天大笑了起来。
那两个内监和刘敏,都愣了一愣。
韵德指着暗处:“鬼,都是鬼,到处都是鬼。”
她突然攥住刘敏的衣裳,“你是来向我索命的吗?”
刘敏厌恶地甩开她。
“她是装得吧。”
“这谁知道呢,进了这地方的人,疯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韵德趴在地上,哈哈大笑,笑个不停,指着苍天道:“荀子衣!冤有头债有主!哈哈哈哈!”
刘敏与那两人攀谈几句,听她提到荀驸马,忍不住插口道:“你还真说着了,冤有头债有主,你可找他去吧。”
韵德的脸上散出迷茫的笑,内心却突然咯噔一声。
草他娘的祖宗!果然是荀子衣……他要一石二鸟,要让她万劫不复,要让赵顽顽做任他摆布的傀儡!
☆、要回京
赵顽顽入了荀宅时, 侍卫们已经将关押着的绛绡救出来了。
绛绡抱着她哭泣:“那李铭府……将我捉过来一通鞭打, 还把我……衣裳脱了。方才听见外面人声,他就从后面净房窗子给跑了。若是来得再晚些,我恐怕就没了清白, 恐怕您也就见不着我了。”
赵顽顽咬了咬牙齿。
“即便发生任何事情, 也别轻有死志。”
绛绡点点头,哭声止住后,抬眼说:“李铭府威胁我时,说是韵德公主叫他这么做的, 为的就是想让您‘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赵顽顽苦笑。
她心里清楚,偏就这话她这十三姐是绝对说不出来的,因为她是最不想让她死的。她要是死了, 韵德会觉得人生毫无意义。没有比较,没有亲情,没有爱也没有恨。韵德看她的每一眼里,都是这样的一种不舍。
穿着绿衣的下人来到赵顽顽身边:“公主, 我家主人在后园等您许久了。”
后园。
赵顽顽想起她还是文迎儿的时候, 懵懵懂懂地被领入后园,那荀子衣便站在那里, 意图轻薄。
而这次她明知道山里有虎,却也不得不去。
荀宅的后园之中,曲径通幽。
玉冠的俊秀男人一如昨日,他手里抱着一个红色的襁褓,襁褓之中的孩子正安静地睡着。
赵顽顽一眼就望见她的阿氅, 她的眼里也只放得下这孩子。
她微微松了口气,离开时到现在,也不过约两个时辰,孩子仍在熟睡。她为自己感到有些骄傲,至少望见熟睡的孩儿并没哭泣,便知道自己的奶水是够的。只要她不饿,为娘的就高兴了。
她望了一会儿,将心沉下来。不敢轻举妄动。
荀子衣道:“我让你着急了。”
赵顽顽:“嗯。”
荀子衣:“只要你答应,我立即向官家请旨,将你出降于我。”
赵顽顽毫不犹豫:“嗯。”
从后面奔着追来的绛绡等人听到这话,都蓦然停住。
侍卫也跟上来,手里拿着火把,将这静谧黯淡的院子点的通明。
荀子衣抚摸了抚摸怀中的襁褓,微笑地走上前来,向着来人道:“诸位恐怕还不知,这孩子的父亲便是鄙人。”
没人敢接话。
绛绡从背后听见时,愣了愣。此时看见那荀子衣怀里的孩子。她也倏忽间就明白了。
凤霞从她身后走出来,附在耳边跟她说了几句话。
荀子衣微笑着侧低着头,对赵顽顽说,“这些时日,辛苦你了。”说完又向着周遭:“都怪我,没看好韵德这妒妇,她嫉妒我与和国长公主有了骨肉,便千方百计地陷害。我因顾及她天家身份一再忍让,但到了今日这地步,也顾及不得了。”
荀子衣低头问赵顽顽,诸位都是为你而来,你且说一句。”
赵顽顽面无表情:“嗯。”
……
……
紧接着一月,西军接连不断地告捷,辽人闻风丧胆。这样一来很快便能收兵回朝了。
一打起仗来,时日就过得飞快。
将士们满脸都是即将归家的喜悦。对于冯熙来说,在赵煦面前所下的戍边三年的承诺,才仅仅过了半年罢了。
周遭越是喜庆,思念便越盛,而心底得胜的欲望便越强。
他就是辽人口中至怕的”那个天生神将,又回来了”。
“报。圣上使者到了军部了。是个宦官。军部让您回去接旨。”
冯熙正与儒风及大将们讨论毅捷军下一步的突袭,外边看守大营的士兵前来通报,儒风一喜:”圣上是差人送军饷来了?”
冯熙却皱眉。一般若是有事,都是丞相李昂或者枢密院来人,赵煦不会直接以金牌下示。这让他冷不丁想起过去有十二道金牌引帅回朝、杀功臣于风波亭的旧事。
冯熙上了马快步到了军部,一进去看见金银线锦衣的一圈侍卫,当中太师椅上坐着个人,更是锦帽貂裘。仔细一看,笑道:“程内监。有失远迎。”
来得正是程子海。冯熙皱了皱眉,这皇帝跟前养尊处优的第一人千里迢迢来西军军部,定然是有大事。
见他前,程子海靠着椅背十分养尊处优,待他出现后,程子海面皮上对他露出他一贯对赵煦的谄媚神情。起来笑眯眯地说,“冯将军,别来无恙。”
“我已经叫军部准备了些粗茶淡饭,近日战事颇有些吃紧,恐怕要怠慢程内监了。”
“不妨不妨,”程子海往这营帐大厅里头看一看,土墙破壁,这周遭的桌椅板凳,也没用几把好木头,想也想到边关这艰苦条件,难不成他还能多呆么。
“咱是来传官家旨意的,传完咱还得回去复命,随意吃些东西垫垫肚子,下午即要启程。不过……冯将军说这排的战事吃紧,咱听了却有些许着急。”
“什么意思?”
“如今朝廷与辽廷开始议和了,云中之外的地界儿是辽人的,再打下去伤了两国友好,怕您吃不了兜着走。”
冯熙的眉头蹙得越发紧,”议和?枢密院尚未给我任何通报,前些时日圣上还因战事推进封赏,这议和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如何一概不知?”
程之海:“就是最近一月才开始的,我就是特地来宣旨的。”
先礼后兵,方才他将话委婉地说了,现在才是真的。“冯将军跪下接旨吧。”
一听见议和,众将已经怒了,都呼喝起来。
“现如今正是得胜之机,咱们很快就能将几十年前辽人侵占的地盘拿回来了。去岁朝廷要咱们发兵的时候,可没说有一天要议和啊!”
“就是!朝廷里头是什么小人作祟!”
“请李昂李丞相劝一劝陛下,咱们这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程之海大声道:“肃静!李大人去岁就已经被贬至江南了,战事早有枢密副使荀子衣坐镇,诸位,这便是荀驸马与陛下计较的结果。都跪下听旨吧!”
冯熙不得已,率众将跪下,便听他将停战等待议和结果的圣旨宣读出来。
这最后有一句,任何情况都不得进攻,即便兵临城下,也必不能伤,以免“影响两国和气。”
程子海放下圣旨,“如有违令,格杀勿论!冯将军,如果有谁今后胆敢斩杀辽人一兵一卒,烦请就地砍头,以儆效尤。父母妻子,发配岭南。”
冯熙冷笑一声,“就算敌人欺到头上也不可动刀?”
“就是这个意思。否则议和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是非要议和么?”
“是非要议和。”
“那违者若是我呢?”
“那就……自有人来请您回京,入天牢,诛九族!冯将军,您的孩儿如今已满月了。”
“臣,接旨。”
刚宣读完,一名大将就摔了桌上的一杯子。瓷杯子一落地,啪地一声响,程子海大叫:“你们想干什么,想造反吗!”他迅即命令禁军侍卫掏出刀来。
这禁军里都是认得冯熙的,皆看了看冯熙的眼色。冯熙示意他们就按这程子海说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