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正南说:“阿畅,小昀十六岁还不满。很多事情不懂,你要多照顾他。”
“知道了老师,我会用心的。”
临别的时候,尹正南抱了抱小孩瘦弱的肩背:“儿子,尽量留下。”
吕畅关心着这个师弟,小心地帮助他协调与所有人的关系。但是小孩始终不理不睬,几乎不说话。
有时候,他很想把韩清昀终日扣在头上的连帽衫帽子取下来,看看这个小孩到底长什么样。这小孩15岁就拿世界冠军,这次高考分数也高到离谱,应该很聪明。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孩子就自己退学了。
起因很简单,因为韩清昀去年退学是在军训的时候跟人发生了矛盾。所以这次,尹正南特地跟校方做好交涉,小孩不参加军训。学校对这个高分小孩也挺当回事儿,就把他当特殊人才对待。
开学第十三天,小孩在食堂打饭,一个同学以开玩笑的语气跟他说:“韩清昀,你整天遮着脸干什么?受过伤吗?”
“哐啷”一声,饭盒被扔在地上。
小孩直接回到宿舍,给校方写了退学申请,当天就一个人坐火车回俞山城了。吕畅一听说,从计算机房直接冲出来,啥都没带,买了票一口气也撵回了俞山城。
尹正南见到他什么也没说,跟吕畅喝了一顿闷酒,叹了一顿气,就让吕畅回学校了。
临走,吕畅到尹教练的旧屋阁楼上去,看一看那个小孩。
夕阳斜下,血色从窗户间隙中,在地板上落下笔直的红痕。
小孩一个人坐在满是书的阁楼里,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依然用帽子紧紧盖住自己的头部。吕畅在他面前蹲下:“小昀。想通了就回学校。我帮你把学籍留住。”
小孩抱着膝盖,跟听不见似得。不久之后,尹爸爸亲自去学校给他办了退学手续。
第三年七月,他听尹教练说,小孩又去考学校了,而且又考上了。这次他一定要跟校方做好工作,让那小孩适应社会。
九月,传来消息,小孩又退学了。
这一次尹教练显得有些焦虑,打电话给吕畅:“阿畅啊,我活不了几年了,我儿子怎么办?”尹正南把他带的那些亲近一些的学生都叫做“儿子”,吕畅小一点的时候,也被叫做儿子。而这个“小儿子”韩清昀显然是他最没法放心的。
这一年毕业,吕畅选择回到俞山城。
尹教练和一个新结识的,名叫桑拓的年轻人正在联手创办一个网络课程网站。
尹教练告诉吕畅,他和桑拓是病友,这网站办起来了需要人去做大,这事儿他想交给他。网站域名、法人代表、课程上架都还没开始做,等到一切就位,就以吕畅为创始人,把网站张罗起来。希望他能够带着他们的梦想继续前进。
吕畅白天做一名培训班的数学教师,晚上和尹正南他们一起研究网站,准备接过老师的梦想,进行创业。
那段时间有一年多。
这一年多里,韩清昀又考上新的学校,又再次不能适应而主动退学。而这么长的时间里,吕畅依然没见过他到底长什么样子。韩清昀几乎不下阁楼,吃饭也是桑拓端了饭碗上去跟他一起吃。他就像一条被遗弃在深海的鱼,一点声息都没有。
哦,他有过声息。
有那么不多的几次,吕畅听到阁楼里传来男孩子歇斯底里地疯狂嚎叫,就好像什么东西刺穿了他的心肺,让他痛苦不堪。
每当这个时候,桑拓和尹正南都会马上扔下手里正忙碌的东西,迅速冲到楼上。
吕畅过去的时候,看到尹正南抱着小孩的头,眼睛红红地安慰着他。小孩已经长成为少年了,手脚很长,摊在尹教练的怀里不住抽搐,要好久以后才能平静下来。然后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兽,蜷缩在自己的床铺里,昏睡上好几天。
吕畅事后问过尹教练那小孩怎么回事?
尹正南不肯说,桑拓也保持沉默。
这些年,吕畅虽然被韩清昀逼去了海外,但他一直在关注着极点网站的成长,关注着韩清昀。
他已经完全不能把这个意气风发、笑容自信的年轻人,和当年那个羸弱脆裂的凄惨少年联系在一起了。
韩清昀……
他……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变化的呢?
……
……
吕畅的手指按在了铁栏杆上,铁屑立刻嵌满了他的手掌。他咬咬牙一步步往上爬。爬底下的七八米还好,当到达了十米以上,就开始心慌了。不过他还是坚持爬上了水泥罐的顶部。
这个废弃的水泥罐是空心的,一圈水泥壁围着,水泥壁的上缘只有一米多宽。而且因为年久暴晒,不少水泥块已经开始疏松,呈现出条条令人心悸的龟裂。普通人站在上面都会觉得心虚气短。
吕畅蹲下来,以免自己失足坠落。
韩清昀已经坐在旁边了,腿垂在罐壁上。
吕畅盘了腿坐在里侧,风从两人间隙中吹过,高空的风显得特别狂暴,身上衣服鼓风。
韩清昀一把将头上的棒球帽取下来,回头一笑:“有点胆子嘛?”
吕畅看到他取下帽子的那一瞬间,头发、眉宇都在夕阳下显得线条清晰。他忽然心里砰得跳了一下。
他记起韩清昀是从哪一天开始突然变化的。
那是六年前,桑拓在尹正南去世之后,又坚持了半年多,身体越来越虚弱,即将离开人世。打电话给吕畅,让他按照尹教练生前的嘱托,去他那里拿“极点网站”的所有资料。
可是,在那个老街的旧屋前,吕畅被人拦住了。
拦住他的人,就是韩清昀。
那个用连帽衫把自己紧紧包裹的少年,站在吕畅面前告诉他:“‘极点’从今天开始归我了。”
吕畅不信:“你让我去见大桑!极点不可能归你!”尹教练逝世之前还在担心他的这个“小儿子”,怕他因不能适应社会而自杀,要让吕畅照顾他。怎么可能把自己所有的思维结晶、智慧心血,都交给这么一个“弱者”?
当然,将近一年的时间合作下来,所有人都看得出,他们三个人之间,桑拓才是最强的那个人。他处事冷静果断,虽然长期在山区学历几乎没有,但是他通过自学完全可以弥补这些知识。只是他是尹正南的病友,蛰伏在他体内的肿瘤,注定了他无法带着“极点”走下去。
但是无论如何,“极点”都不可能跟当时尚未成年的韩清昀有关!
吕畅愤怒地去推他:“你让我见大桑,你把大桑怎么了?他不可能这么昏聩!‘极点’那么多资料,不可能交到你一个小孩手里!这是他们的心血!你懂不懂?心血啊!”
已经完全长高的韩清昀,稳稳地站在他面前,根本不想让道。
就在那一刻,他忽然抬起手,把那顶永远罩在头上的连帽衫帽子,一点点撸下来。
在吕畅震惊不已的目光中,韩清昀露出了他的脸。
吕畅一直以为他是脸上有疤才不愿意见人。
谁知道他肤色晶莹,五官匀称。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个非常美貌的少年人。而他的眼睛,更是夺目如剑。
“阿畅。”他的黑色瞳仁又亮又大:“有我在,你拿不到‘极点’了。”
第八十一章
吕畅的回忆结束。
眼前依然是这个五官清秀的年轻人的脸, 带着一丝讥诮的笑意:“既然上来了, 那就抓紧时间。”他轻松地垂着脚,足底是十几米的凌空,“说吧,你能给我什么条件。”
“十个亿。”
“呵。”
“我已经尽力了。”吕畅说,“你把‘极点’交给我,我保证能够……”
“放屁。”韩清昀淡淡地出口成脏, “网站市值在四十七个亿以上,我联系的卖家可以给我五十个亿。你他妈能保证个什么东西?!”
“我能让尹爸爸的心血不白费!我能让他们做的课程, 始终去往他想让它们去的地方!我可以帮助很多人!我可以让‘极点’的梦想不变质!”
“五年了, 你只拿得出十个亿,还是挂着‘极点’的名头去融出来的资金。”韩清昀冷着脸, “别给我打什么感情牌。在我眼里,你我那几年的感情,填不了这个差距。”
“可是, ”吕畅愤怒地嘶吼起来, “极点是我的!是我的!当初说好的!”
“是吗?”韩清昀站了起来, 他的身形略淡薄, 站在水泥罐顶, 像个随时会飘走的风筝。此刻夕阳最后一线血红都已经沉入地平线,远处的扶苍江上鸣笛阵阵, 无数人家华灯如星。
他被天上月、地上灯, 勾勒出的身影,莫名有着一种令人发软的威慑力。
他向吕畅走近一步。
吕畅紧张地用手扶住旁边的铁梯边缘。
“阿畅你说得没错, ‘极点’是你的。你现在想要拿回去,其实不用花钱……”他冲着对方略微弯下腰,声音里带着蛊惑,“你看这是什么?”他的手上拿出一张纸,“这是大桑的遗嘱。上面写得很清楚,‘极点’的所有权一直在你手里。”
吕畅愣住。
韩清昀说:“不过,只要我活着,我是不会把遗嘱给你的。”
“你……你把‘极点’骗过去的?你骗了大桑,他只是让你保管资料对不对?!”吕畅忽然明白了当年的来龙去脉。
“对,我把‘极点’拿在手里五年。你看看,五年它变成了什么?”韩清昀疯狂地举起手臂,“五十个亿!你能行吗?能行吗?!你个窝囊废!当年交在你手里,你早把它搞残了!”
“韩清昀你个畜生!他们把你当亲人,你却这样骗他们!”
“亲人?”韩清昀声音黯哑,“他们不也骗了我?我以为他们会和我在一起很长很长时间,所以才把我带出来。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我一次次地退学就是想跟他们在一起。我以为会从此岁月平安。结果呢?!结果他们自己就没几天活了!”他嘶吼,“既然这样,来招惹我干什么?让我死了一回,再死第二回吗?我凭什么把他们当亲人?!”
“他们也是无奈。那时候你还小,生病的事情怕你接受不了……”
“不提他们了。”韩清昀打断他,“说眼前的事情。”
“你要怎么样?”
“吕畅,你还想要极点吗?”
“我当然想要。”吕畅说,“你要把它卖了,你要辜负它!我当然要它!”
“那就好,你过来。”韩清昀拨弄着那张纸,“把我推下去,拿走这张遗嘱。极点就是你的了。”
“你要干什么……”吕畅完全跟不上这种疯子的思路。
“把‘极点’让你啊。”他微笑。
“让给我?你你你,让给我……为什么要我杀你?”吕畅慌乱地看一眼他脚下十几米的高空。
“傻瓜,我活着怎么会那么轻松地送你五十亿?”韩清昀笑,“你当我跟你一样蠢?”他已经接近他,胳膊慢慢抬起,手指轻轻按在吕畅颤抖不已的肩膀上,“你看……你只要把我轻轻一推……什么证据都不会留下来……‘极点’就到你手里了……”
吕畅筛糠似的颤抖起来,把他的手臂从自己肩膀上一下子甩开:“你个混蛋!你个混蛋!!”
“来啊!”韩清昀继续在黑夜中,如妖魔一样诱惑着他,“你可以说是跟我发生口角,我自己跌下去的。十几米的地方,足够让我头颅碎裂。”他带着恶意的笑容,“再教你一个方法,把我往里面推。那就会过很久才有人发现我的尸体。这两天就会下暴雨,现场破坏了你就更安全了。”
吕畅涕泪直流:“你……你个魔鬼!”
“这是多么简单的事情……为了得到你心心念念的东西,不择手段是最好的方法。”韩清昀继续蛊惑着他。
吕畅忽然转身,抓住身后的铁栏扶梯,笨拙而迅速地朝下爬过去。他不能再呆在上面,否则那个年轻的魔鬼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陈旧到摇摇欲坠的铁梯,发出哐哐哐的撞击声。
韩清昀独自站在高高的水泥罐沿边,风从他身边呼啸狂卷。他的目光如邪神一般,冷傲如钉地俯瞰着那落荒而逃的身影。
“吕畅!你给我站住!!”半空里再度传来他的声音,吕畅抬起头。
韩清昀的手摸到腿上,抽出一根攀岩用的弹力防护绳。
“这五年,你为了夺回‘极点’,揣摩过我的做事风格吗?你觉得我会真让你把我推下去?”他笑,“你大概,把我当做对手的勇气都没有吧?”
他把防护绳一把凌空抽起,如同一条长蛇一般抛向空中:“阿畅,你刚才敢推我一把,我真的就放手了。至少说明你对这个网站还有点血性。”他蹲下来,凑近吕畅,“现在,不好意思,‘极点’跟你永远无关。”夜空中,韩清昀把手里大桑的遗嘱慢慢撕碎,撒在空中。
点点纸屑飘落在吕畅的面前,他低下头,继续朝下面爬过去。
在吕畅爬铁梯的单调哐哐声中,韩清昀一个人慢慢弯下身体,坐在水泥壁的上沿。刚才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情实意地希望吕畅跟他对抗,把“极点”拿回去。
可是终究,大桑的眼光没有错,吕畅不是一个合适的掌舵人。
一阵风吹过,妹妹给他戴的那顶鸭舌帽从高高的水泥罐沿边上被掀翻下去,落入了水泥罐里。
此刻水泥罐里面已经是一团漆黑。
鸭舌帽在空中一个忽悠就不见了,韩清昀回头看着那团漆黑,那里仿佛一张黑色的巨口。
六年前,韩清昀拦着吕畅,是大桑的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