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息扶黎指尖一颤,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息越尧摆手打断他的手:“我晓得,你是内疚的,以为我成了这样,都是因着你的缘故,所以只敢每晚上偷偷摸摸在院门口瞅,再后来,就是院门你都不来了。”
“我那会的心情,便如同你现在这般,”息越尧摩挲着木轮椅扶手,“瑾瑜我从来没怪过你,你不来看我后,我便让人紧闭了门扉,给世人一种自暴自弃的假象,如果这样,能让你觉得好过一些,那也没什么。”
少年睁大了凤眸,脸上表情复杂到没有表情。
所以这么多年,他以为的兄长不出院门是因着在怨恨他,统统都是假的?
息越尧轻笑了声,他像摸小狗一样摸了一把少年脑袋:“自然都是假的,你那会把所有的过错都背负到自个身上,又初初世子爵位加身,心头煎熬,我若再不怨怼你,你怕是会愧疚的熬不下去。”
既然如此,那他就如他所愿的“怨怼”起来,“怨怼”他让他不良于行,“怨怼”他抢了世子爵位,如果能让这个蠢弟弟心里好受一些。
息扶黎只觉鼻尖有些发酸,他伸手揉了揉眼角,意味不明的问:“那大哥,当时在宫里,你跳下冰河后,怎的会爬不起来?”
当年他年幼,新年宫宴上,他被其他皇子撺掇着往冰河上去凿冰捉鱼,结果鱼没捉到,人还掉进冰河中。
说来也很蹊跷,往常宫中随处可见的侍卫当时竟半天都不出现,还是兄长赶来,将他救了出来。
他记得,兄长分明水性极佳,而且他爬上来之时,明明兄长也已经头冒了出来,还对他笑了一下。
尔后……
“尔后,是有人在冰河下拽住了我的脚,拖我下去的。”息越尧轻描淡写地说出当年的事。
息扶黎大惊,他当时人小力微,虽然觉得不对,可根本毫无办法。
息越尧眼神微凉,眉目之间因着病弱显得略有疲惫:“当时冰河下,不止一个人,是有好几个人拖拽着我,瑾瑜,端王府不能风头太盛,你从前纨绔跋扈,就做的很好,我又已经废了,谢氏所出的子女,不能承袭爵位,端王府这般才足够的安全。”
诸多的事,他其实看的很明白。
息扶黎沉默,他心头堵的慌,历经两世,这些事他其实也看懂了。
“大哥,父王是如何认识谢氏的?”他忽然问。
息越尧一怔:“是皇伯父保的媒。”
息扶黎讥诮冷笑,心头戾气陡然爆发,整个人深沉的不像个少年。
息越尧皱眉,轻拍了他脸一下:“瑾瑜,咱们也姓息,有些事不可违,就只能接受,然后抓住每一个对自己有利的机会。”
息扶黎闭眼,将眼底的赤红掩藏起来,他深呼吸,起身捏着那没玉玦:“我知道的大哥,我不会做什么的,我先回去看看酥酥,她要半夜醒了不见我,会做噩梦的。”
少年脚步沉重跌撞地出门,飞快步入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息越尧默默注视着他离开的方向,好半天后,他才叹息一声,屈指轻敲扶手对侯在门外的青岩道:“青岩,将蛛网启动起来,特别注意边漠那边的消息,瑾瑜往后约莫是想上沙场的……”
青岩一震,所谓蛛网,如同它字面上的意思,千丝万缕,纠纠结结,一旦启动,便能不出门而知天下事。
且蛛网那是自家公子多年来一步一步安排的心血,十分不易。
青岩回过神来,低声道:“喏,公子可是要透露给世子知晓?”
息越尧垂眸看着指间阴影:“不用,大黎黎么,应该也是有些手段的,合适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他这些年闲着无事,捣鼓了一些小玩意儿,就是等着适当的一天,能给蠢弟弟多添一些助力。
“对了,住在府里的那个谢倾,等瑾瑜出门去了清河,就把人带来我见见。”息越尧转动木轮椅,云淡风清的道。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的不足的字数,明早8点大家来刷新。
已捉虫。
第069章 囡宝儿
出人意料的, 小姑娘对自个可能是崔家走丢的事, 接受的很快,并同意上清河崔家一认。
息扶黎遂帮她同书院那边告了假, 闲鹤气得吹胡子瞪眼,丢来一本字帖, 要小姑娘不忘每日练习大字,还要将《三字经》补习起来。
至于杨家那几个吵嚷着要给杨姣姣出气的兄长们,第二日齐齐扑到稚童舍丙班学堂, 却扑了个空。
这些小姑娘都不清楚, 她看望过息越尧之后,就同息扶黎上路往清河去。
清河镇,地处扬州境内, 临靠漠河,漠河对岸, 便是陈郡谢家。
不过三五日功夫,息扶黎带着小姑娘已经在扬州城内了。
他似乎半点都不急,先是在客栈休息了一日,隔日竟带着小姑娘闲逛起扬州城来。
扬州同京城很不一样,终年气候适宜, 绿植成荫, 并水汽蒙蒙, 湿润不燥, 扬州城的姑娘也生的白嫩水灵,比之京城的华贵, 多了几分小家碧玉的娇美。
且扬州城还有诸多点心特产,诸如三丁包子、千层油糕等,让嘴馋的小姑娘眼花缭乱,什么都想吃,什么都想要,只恨肚皮太小,装不了太多的货。
小姑娘人小,记不住事,又还有好吃好玩的,硬是将上清河崔家的事给忘的一干二净。
息扶黎也不提醒她,两人在扬州城里玩耍了整整三日,将城里的大街小巷都走遍了,小姑娘也吃遍了扬州城,才堪堪记起崔家。
第四日傍晚,天际叠翠鎏金,红火斑斓,无边无际的火烧云延绵万里,将整个清河镇都映衬出一层暖黄色。
息扶黎牵着小姑娘的手,慢悠悠走在镇子青石板铺就的大街小巷。
清河镇只是扬州的一个镇,镇子不算大,可整个镇子都属于崔家的地儿,世家勋贵几百年的底蕴积攒下来,竟也将这个镇子打理的极为繁华热闹。
不拘崔家人,任何人都能来镇上一游。
当站在崔家朱红镶铜兽门把手的大门前,少年不自觉捏了捏掌心的小肉手。
“酥酥,”他看着那门说,“你想有爹娘和姊姊么?亲的那种?”
小姑娘正在啃块双麻酥饼,那酥饼被油炸成金黄色,沾满了香香的黑芝麻,一口咬下去,酥香甜美,咀嚼几下,芝麻香和油香泛出来,好吃的能叫人吞下舌头。
小姑娘捧着酥饼啃的欢快,面颊鼓鼓,嘴角边沾着芝麻,一双大眼睛澄亮亮的,跟努力存食儿的小松鼠一样。
她点了点头,又专心啃酥饼,那嘴馋的模样,生怕少啃了一口似的。
少年略心塞,养了这么久的小兔子,果然还是只白眼狼崽子,没见半点舍不得他。
他看了伏虎一眼,青年摸出名帖上前敲门。
不过片刻,息扶黎和小姑娘被迎进崔家正房大厅里头,目下的崔家,共有五房嫡出,其中又以长房为首。
剩下的庶出,那便不知有多几许,约莫崔家人自个都不清楚的。
但只要是没上族谱,在崔家嫡出的眼里,那便算不得正儿八经的崔家人。
五房里头,来得最快的,反而是三房的崔元落和明空。
明空一跨进门槛,就大声喊着:“酥酥,你来看我了么?你真的来看我了啊?”
小明空换下僧衣,如今穿一身绸缎锦衣,从前光光的脑袋上已经长出了青幽发茬,摸上去有些刺手。
小姑娘眸子一亮,从圈椅中滑下来,娇娇地站明空面前说:“是大黎黎带我来的哦,但是也是来看明空的。”
明空高兴坏了,他去拉小姑娘的手,兴奋的说:“走,我带你去玩,我家可大可好玩了,还有很多好吃的,我都给你。”
息扶黎轻咳一声,将小姑娘喊回来:“酥酥,过来,先办完正事再玩。”
小姑娘很乖,她应了声,又巴巴地跑回少年身边,认认真真的跟明空说:“明空,我来这里是有事的。”
小明空不明所以,他摸了摸脑袋,看向一直面无表情的父亲。
崔元落目光从小姑娘身上一掠而过,又看向骄矜的少年,他皱起眉头:“不知端王世子所为何事?”
息扶黎心情不太好,口吻就更差了,他一抬下颌,不客气的说:“你能做主?不能做主就闪一边去,让能做主的赶紧过来,本世子没耐心同你叽叽歪歪。”
崔元落一窒,简直甩手就想走人。
哪知,崔家大房掌家崔元忽此时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其他几房的人,一时间正厅里热闹起来。
来者皆是崔家儿郎,至于女眷,约莫正在哪块屏风后头呆着。
小姑娘怕生,拽着息扶黎一根手指头,往他身边靠了靠。
息扶黎看了她一眼,薄唇几乎抿成了直线,再是心头不痛快,也只得掏出那枚玉玦,并吐出两字:“她的。”
几乎就在玉玦出现的瞬间,崔家大房崔元忽猛地站起身来,他表情逐渐激动起来,看着酥酥的目光也跟着热络。
崔元落也是一怔,当初在法华寺见到这小姑娘时,他并无旁的感觉,如今看来,他找寻多年的亲侄女,莫不然眼前的就是了?
至于其他几房的人,则表情各异,心头想法不足为外人道矣。
少年目光如炬,将厅中众人表情尽收眼底,他勾起嘴角,嘲弄低笑出声。
如百年勋贵的崔家,那也不是一片纯然净土,牛鬼蛇神只怕并不比任何一家来的少。
崔元忽竟然有些紧张,他搓了两下手才说:“劳烦世子将玉玦予我一观。”
息扶黎点头,伏虎适才将玉玦送上。
崔元忽神色变化莫测,只看了两眼后,他心中就有了决断。
“是了,是了,这是我小女的身份玉玦。”此时此刻,大老爷们的崔元忽再忍不住,潸然泪下。
他捻起袖子擦了擦眼角:“敢问世子,这玉玦是在何处找到的?她……我……”
后面的话,在小姑娘黑白分明的目光下,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崔元落也正色起来:“大哥,确定了?”
崔元忽点头:“没错的,玉玦不会有假。”
一众人里,反应最快的要数小明空,他蹦跳起来,炮弹一般跑过去拉着酥酥的手:“酥酥,你是我的妹妹吗?你真的是我的妹妹呀!太好了!”
小姑娘很是无措,她习惯性地转头去看少年。
息扶黎脸沉的可怕,像酝酿着暴风骤雨,但在小姑娘软软望着他的时候,他还是点了点头。
小姑娘适才说:“好像是的吧。”
这话才落,正厅后面的大屏风后头传来“啪”的杯盏落地的声响。
紧接着,一道丁香色衣裙的妇人从屏风后头冲了出来,不过眨眼之间,那妇人到小姑娘面前,神色激动,双手颤抖:“囡囡,为娘的小囡囡……”
她似乎想上前来抱小姑娘,然小姑娘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半个身子都藏在息扶黎身后。
崔元忽上前来拉住那妇人,眼角湿润的解释道:“让世子见笑,这是贱内,思女多年,一时激动失了分寸。”
息扶黎板着脸,面无表情地转头看着小姑娘,硬邦邦的说:“你母亲,亲生的。”
小姑娘眨了眨眸子,她看了看息扶黎,又看了看崔元忽,最后看着那妇人微微歪头,似乎在思考。
“你为什么不叫我宝儿?”小姑娘蓦地问。
那妇人越发激动,她立马改口:“好好,宝儿,为娘的囡宝儿,过来娘亲看看你好不好?”
小姑娘顿了顿,慢吞吞地往前挪蹭,待距离那妇人只有三步之远的时候,妇人上前一大步,将小姑娘抱进怀里。
“囡宝儿,娘亲这些年做梦都在想你,想你过的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
妇人情绪外露的难以自持,几乎失控,她死死抱着小姑娘不松手,当着所有人的面哭的脸上的妆容都花了。
小姑娘小脸憋的通红,喘不上来气,她挣了挣,只换来更用力的拥抱。
少年眉峰蹙起,当下忍了忍没忍住,宽袖一挥,指下用巧劲,拎着小姑娘后领子,将人拽了出来。
“你没看到她都喘不上气了么?”少年眼刀扫过去,冷冰冰的说。
小姑娘赶紧伸出小短手将少年抱住,往对方怀里拱了拱,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崔元忽尴尬极了,他轻咳一声,拽住还想上前的妻子说:“崔家一门,很感激世子将小女送回来,不知世子想要……”
“什么都不要!”息扶黎粗暴地打断对方的话,他单手托着小姑娘肉肉的小屁股,免得这小兔子蠢的自个掉下来。
他目光冷漠,无甚表情,一双琥珀色凤眸锋锐外露。
众人只听他说:“既然已经相认,往下该开祖祠还是上族谱,你们好生商量,定了时日同本世子支会一声,人我就先带走了,待到走完认亲仪式后,看酥酥的意愿,她若想留在崔家,本世子不会阻拦,她若不想,本世子便暂且带回京城。”
这话让崔家众人齐齐皱起了眉头,毕竟崔家人不留在崔家,这是什么道理?
仿佛看出众人所想,息扶黎冷笑一声:“本世子和姜家养着酥酥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呢,此次来清河,我还不曾同姜家那边支会,莫不然你们以为酥酥上了姜家族谱的,一个正儿八经的姜家嫡出姑娘,没她姜爹爹的同意,转头就是你们家的?”
他嘲弄地扬起眼梢:“你们怕不是在做梦!”
崔家人对这话有再多的不满,可也只得捏鼻子认下,毕竟小姑娘现在姓姜那是白纸黑字有族谱的。
“不行,我的女儿自然要留在崔家!”那妇人当即拒绝,崔元忽都没能来得及拉住。
“锦绣,冷静!”崔元忽低声道。
闺名锦绣的卢氏眼睛红肿的跟桃核一样,她近乎崩溃地拽住崔元忽手,哀求道:“夫君,那是我们的女儿啊,我怀胎十月落下来的一块肉……”
崔元忽心酸难当,他我微微揽着她道:“我知道,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