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机灵利索,没多久就端了餐食进来。
两荤一素,再配上软茸白粥,虽清淡些,可对躺了三日才醒来的傅凛来说倒也够了。
傅凛一动不动地瞪着眼前的饭菜,眼底眉梢活像沾了雪似的冷嗖嗖。
他还没想到两全其美的法子,心中并不愿意叶凤歌这时过来;可她当真没来了吧,他又无端端怄得想挠墙。
看什么都觉得难吃透顶。
候在旁边的顺子不知他为何忽然生气,茫然又忐忑地绷紧了后背,大气都不敢喘。
就这样僵了好一会儿,才听傅凛淡声脱口,“我的药呢?”
他素来是个不耐烦喝药的,平日里总是找许多稀奇理由与叶凤歌讨价还价,巴不得能躲一顿是一顿,这会儿竟主动问起药来,莫说顺子呆了,连他自己都有些困惑地拧起眉。
难道在昏昏躺着的那三日里,有谁偷换了他的脑子?
好在顺子很快回过神,忙不迭应道:“还熬着呢,凤姐儿亲自守着火,说是等五爷吃过再饭消消食,药就刚好能得了。”
傅凛这才缓了神色,懒懒“哼”了一声,拿白瓷小匙在粥碗里搅了两下。“她……我是说叶凤歌,她吃过了?”
“是。”顺子似是想到什么,嘴角忽然翘起。
“笑什么笑?”傅凛扭头瞪人,颇有点迁怒的意思。
顺子紧了紧嗓子,飞快解释道,“就是想起先前去厨房拿饭菜时,瞧见闵肃给撑得走不动路的模样,可好笑了。”
闵肃是傅凛的护卫,平日里多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有时连傅凛都不知他藏在何处。
不过,人总是要吃饭的,在厨房碰到闵肃不稀奇。
稀奇的是闵肃那个面无表情又没什么话的人,竟会毫无节制地暴饮暴食,以致只能形象尽毁地瘫在小厨房的一角……
就真的很好笑啊。
说着说着,顺子实在忍不住,垂着脸吃吃笑出了声。
傅凛想了想那画面,也难得跟着扬了唇,“他怎么忽然胡吃海塞起来?”
顺手舀了一匙白粥送进自己嘴里。
“听说是凤姐儿故意逗他,激他‘以饭会友’……凤姐儿那食量,不是吹,再来三个闵肃也赢不了啊,哈哈哈。”
别看叶凤歌身量纤纤长长,却有个无底洞一般的胃,尤其爱吃肉食;小丫头阿娆还曾玩笑地同她说,“凤姐儿怕是老虎修成了精”。
顺子越笑越欢,全没注意傅凛黑着脸,恨不得将那白瓷小匙咬碎成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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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不知味地喝下半碗粥后,傅凛面色沉沉地回了寝房,坐在外间的桌旁闷闷生气。
莫名其妙的叶凤歌,闲得慌跑去招惹闵肃做什么?!
见鬼的“以饭会友”,七年都没说上超过二十句话的两个人,有什么狗屎交情?!
亥时,叶凤歌端着药推门而入,见傅凛竟坐在外间而不是躺在床上,不禁“咦”了一声。
傅凛正在气头上,又拉不下脸去问她为什么招惹闵肃,便一言不发地抢过她手中的药碗,仰脖子一口饮尽了。
他难得这般痛快,不必哄着劝着就自己将药喝了,若换了平时,叶凤歌必定会很高兴地揉着他脑袋夸半晌。
可两人下午才因着那句“姐姐”闹得别扭尴尬,这会儿他的脸色又不大友好,落在叶凤歌眼里,就是打发她赶紧走,不想看到她的意思。
于是她接回那空药碗,笑着轻道,“早些睡吧。”
便转身走了。
待她退出去后,傅凛才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扶额,烦躁躁在原地踱了好几圈。
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心头那团乱麻是越来越理不清了,他只好自暴自弃地进了里间,脱衣上榻,蒙头睡觉。
可哪里能睡得着呢。
在被中翻来覆去好一会儿,他又气闷地坐起来,拥被靠在床头,将自己的发顶薅得乱糟糟。
心浮气躁间,他扭头瞥见床头小柜上有一本眼生的手稿。
这寝房除了他自己,就只有叶凤歌能任意进出,既这册子他瞧着眼生,想来就该是叶凤歌的东西了。
傅凛唇角不自知地微扬,动作轻柔地将那手稿拿过来翻看。
“《十香秘谱》?制香的配方么?”他噙笑嘀咕了一句,倾身将床头的小烛台挪得近些。
悄悄看看她平常都在读些什么书,或许,多少能想到些讨好她的法子呢?
秋夜寂寂,灯影幢幢。
安静地将那手稿看了两页后,傅凛的玉色俊颜上已染了透骨红晕。
灯花“哔波”一声响,惊得他整个人抖了抖,做贼似地四下看看,再飞快将那手稿放回原处。
假作无事地缩回被窝躺好,闭上眼却又觉得耳烫。
他伸手抓了抓耳廓,哪知却越抓越烫。
一路烫到脖子,烫入心肺。
烫到头发最末末,烫到脚趾最尖尖。
那本手稿,一定有毒……
第三章
那本“有毒”的《十香秘谱》,正是叶凤歌从临川那家书坊新接回来的活。
书坊老板希望她能画几幅与内容相称的人像画片儿,刊印时添进去一并成册,这才特意给了她一份誊抄本,以便她对照着内容构思画面。
昨日她回来时见傅凛的情形不太好,怕他夜里突发高热,便在床边守着,顺手拿了那手稿翻阅。
今早与傅凛闹了别扭,她就将那手稿给忘了。
夜里去送药前,她是想起来要将那手稿拿走的,结果一进门就见傅凛甩脸色,心下怄了火,又将手稿忘得一干二净。
等她洗漱完回房,准备除衣上榻了,才猛地一拍脑门,懊恼地直跺脚。
若是旁的东西倒罢了,明日再去拿回来就是,可偏是那本《十香秘谱》。
那可不是什么正经书。
虽说傅凛未必就会注意到那册子,可凡事都架不住个“万一”。
即便如今的傅凛在旁人眼中已是个能独当一面的“爷”,但在叶凤歌眼里却始终是个小孩儿。
那种书……
“小孩子看了会长不高。”
叶凤歌红着脸嘀咕自语,越想越觉得不妥,赶忙将外袍拢好,匆匆出了房门。
她住在北院的东厢,离傅凛所居的主屋并不远。
哪知才走出没几步,就碰见与两名小竹僮一道抬着梯子的小丫头阿娆。
“凤姐儿,你夜游呢?”阿娆眨了眨眼中困泪,软绵绵的笑音压低。
叶凤歌止步,也学她那样压着嗓笑回,“落了本书在五爷房里,想去取回来。”
“那书,凤姐儿急着要用吗?”阿娆掩唇打了个呵欠,随口道,“五爷怕是睡下了,我们才将主屋廊前用不上的灯给灭了来。”
听她这样说,叶凤歌立刻便改了主意,“那我明日再去吧,不急用的。”
傅凛的睡眠本就不太好,难得今夜早早睡下,她哪里忍心再去扰他。
况且,既已风平浪静地睡下了,想必就是没看见那本书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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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辰时,早起的叶凤歌到小厨房觅食,见昨夜在北院主屋值夜的顺子已端了碗面坐在桌旁,不禁诧异。
照惯例,在傅凛起身之前,值夜的人得在寝房隔壁的耳房里候着才是。
傅凛的睡眠向来不好,每日最早也得巳时才会起身。这会儿离巳时还有一个时辰,值夜的顺子就已在这儿吃早饭了,实在有些反常。
“顺子,是五爷今日早起了,还是你躲懒偷跑了?”
当年叶凤歌刚来没几天,就察觉院中老仆们对傅凛的事极不上心,奈何她在傅家也只是个客居的侍药,实在说不上话,只好暗地里多照应着些。
过了两三年,临川傅家那头才知这宅中的老仆们敷衍,另拨了稳妥可靠的宿大娘过来管事。
宿大娘到底是傅氏本家大宅出来的,瞧出那些老仆不像话,嘴上不提,却隔三五月就新进几个小竹僮、小丫头,几年下来,便不动声色地将前头那些老仆给换完了。
陆续进来的这些年轻人都是桐山本地的贫家子,能在傅家名下谋一份薪饷不错的差事,自是欢喜又珍惜,做起事来勤快伶俐,将宅中大小事都照应得妥帖。
再加之傅凛虽有时脾气古怪些,却并不是个苛刻的主人,别业里也没有临川主宅那样多规矩束缚,是以这些年轻人对比自己大没几岁的傅凛虽敬畏,却并不生分,平常宅中的气氛大都是和乐随意的。
忆起当年事,叶凤歌疑心旧事重演,神色不禁严厉起来。
顺子正吸溜着面条,抬眼迎上叶凤歌的目光,慌忙将面条咬断,急急解释,“凤姐儿别恼,我没偷懒!五爷起了,可他不让进去,非要叫我先过来吃早饭!”
叶凤歌这才松了眉心,无奈笑斥:“他还没吃,你倒先吃上了。”
她原本算了时辰,想说自己吃完早饭后就正好熬药,待送过去时傅凛也差不多消食了,她也可以趁他喝药时将那手稿偷偷拿回来。
这会儿一听傅凛早起了,她便赶忙去隔壁小间取了药来,拿清水泡到熬药的小砂罐里。
又问了顺子,听他说傅凛没有吩咐传早饭,叶凤歌放心不下,便请掌勺大娘替她捞了碗面,又将厨房特地给傅凛准备的肉末粥一并端了。
临走前,她对顺子道,“我过去盯着五爷把早饭吃了,你慢慢吃,吃完后将药熬了端到北院来就是。”
顺子点头应下,又笑嘻嘻地指指叶凤歌手中托盘里那碗面,“凤姐儿,你忘了给面添浇头,待会儿怕要馋得抢五爷粥里的肉末吃。”
“看把你给机灵的,”叶凤歌笑弯了眉眼,转身将托盘凑到掌勺大娘跟前,请她给添了一勺酱肉炒的浇头,“我是那种会抢你五爷碗里肉的人吗?”
她话音一落,灶前烧火的小竹僮抬起笑脸,和顺子异口同声道,“你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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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凤歌端着托盘来到北院主屋的寝房外,两手不得空,便抬起脚尖推了推门。
哪知门却是闩上的。
这间寝房内大有乾坤,除了傅凛本人与叶凤歌可以任意出入外,若未得傅凛允准,连闵肃这样的高手也不敢擅闯。
所以那门闩向来是个摆设。
今日种种事情都透着古怪,叶凤歌心中不安,顿时将昨日那点不愉快抛诸脑后,隔着门板扬声急道,“傅凛!”
里头乒铃乓啷一通乱响,似是仓促间碰倒了什么东西。
叶凤歌更急了,“傅凛!你再不吭声,我就叫人来踹门了啊。”
说完,她于焦急中一个转念——
还叫什么人哪!
果断退后两步,抬脚就往门上踹去。
门开了,傅凛捂着额头一脸痛苦地站在那里,从牙缝里迸出痛音,“恭喜你,大仇得报。”
叶凤歌尴尬站好,凑上去偏头打量着他,目光关切又歉意:“你一直不吭声,我怕有什么事,谁知你就站在门后……”
傅凛没好气地揉着额角瞪向她,却忽然莫名其妙地红脸,心虚地撇开头。
“去小厅里吃。”
“随你,”叶凤歌正朝里头张望,没瞧见他面上诡异的红晕,“你方才把什么碰倒了?”
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傅凛是故意挡在门口,不想让她进去。
“搭衣服的那个木架子,”傅凛垂眸,伸手去接她手中的托盘,“晚些叫顺子进去收,咱们先吃饭。”
“咱们”这词咬音古怪,有淡淡别扭,又像藏了点异样的甜。
叶凤歌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举步走在前头,“我拿着就是。方才不是撞到你了么……”
“我撞到的是额头,又不是手。”
傅凛跟上来,执拗地将她手中的托盘接了过去。
想着盘子也不重,叶凤歌便没再与他争执,由得他去了。
“昨日的事,你不准瞎想,也别同我置气,我只是……”傅凛目视前方,清了清嗓子,“总之,我没要同你生分。但我是大人了,你别再拿我当小孩子看。”
他的音色原本通透澄澈,只是中气略略不足,加之此刻的语气又格外诚恳,就无端添了几许低沉沙哑。
意外地……有些勾人。
叶凤歌心跳漏了一下,愣了片刻才扭脸笑望他,“你难得这样大大方方将话说开,倒真有点大人的样子。”
说着,她抬手挠了挠突然发痒的耳廓。
余光瞥见她重展笑颜,傅凛顿觉神魂归位,通身是说不出的愉悦。
“那,昨日是我乱说话,我认错了。你若还气不过……”
误会冰释,叶凤歌心情也大好,笑着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拍,惹得他疑惑地转头看来。
“你乱说话叫我难过了一夜,我打你这下,就扯平了。”
见她不记仇,傅凛心下被暖得一通乱跳,急忙撇开红脸,漂亮的薄唇止不住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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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厅内的饭桌是张红木嵌螺钿理石八仙桌,两人对桌落座后,将各自的早饭端到面前。
这里不像临川那头的傅家大宅规矩多,二人相处也自来随意,没有什么“食不言”的约束,叶凤歌拿起筷子的同时,口中也没闲着。
“你今日怎么起这么早?又睡不着了?”
他打小睡眠就不好,有时能翻来覆去一整夜。
傅凛垂下眼,捏着甜白小匙在碗中胡乱搅着,“睡着了的。”
若不是床单……他压根儿就不想醒。
想到昨夜的梦境,再想想那不知该怎么办的床单,顿时脸红到脖子根。
他本就面白如玉,每每面红耳赤便特别显眼。
这会儿又满脑子全是梦里那些“污七八糟”的画面,那脸就从“白玉”成了“血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