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病——许乘月
时间:2018-08-07 11:02:47

  余光瞥见叶凤歌蹙眉看向自己,梗着脖子似乎有话要说,邝达摆了摆手:“别紧张,师父的意思不是要棒打鸳鸯。”
  他顿了顿,接着又道:“这期间,她暂不会向旁人透露你已自脱师门的事,对外你仍以侍药者的名义留在傅五公子身边。但你职责已了,不必再以侍药者的眼光去旁观、记录,只需心无挂碍地去重新看待他,重新审视你俩之间的关系。”
  再怎么说,叶凤歌也算妙逢时养大的孩子,在这种关乎终身的大事上,妙逢时自忍不住要多为她想一些。
  抛开医者的身份,单纯以长辈的眼光来看的话,妙逢时并不觉得傅凛是个合适自家小姑娘托付终身的好对象。
  毕竟傅凛的情形与寻常儿郎不同,加之从前叶凤歌身负职责,又体谅心疼他的不易,许多事上只能一味对他让着、纵着。
  这七年来,叶凤歌对傅凛的许多事是习惯了旁观,但不参与;而傅凛对叶凤歌呢,则是信任、依赖但少交心。
  这绝不是寻常男女之间的相处之道。
  “当两人之间的关系改变后,看待对方的心境自然会随之改变的。”
  邝达回眸瞥她一眼,唇角笑意微涩:“譬如,就拿最简单的一件事来做例子:从前若傅五公子躲起来拒绝与人沟通,你就算生气,最终也不会与他计较。因为你心中终究有身为医家弟子的底线做约束,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体谅他在那种状态下有许多不得已。”
  叶凤歌眼眸低垂,若有所思地转动着手中的小药匣子,安安静静地听着师兄抽丝剥茧。
  邝达接着又道:“若你俩贸然改变了关系,甚或很快就成了夫妻,那再遇同样的情形,你未必还能忍得下‘被彻底排拒在他心门之外’的这种委屈。可他呢,却早已习惯了你身为医家弟子时那种近乎无底线的包容与忍让……你想想会是什么场面。”
  所以妙逢时划出一年的期限,是希望叶凤歌与傅凛能在这期间有一个缓冲与磨合,去适应各自在对方生命中角色的转变。
  叶凤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头低低的,看不出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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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邝达了然轻笑,摇了摇头:“算了,这时你大约正被情情爱爱冲昏头,只会觉得师父简直杞人忧天、多此一举。”
  “我才没这么想。”她小声犟嘴,眼神却有些飘忽。
  情生意萌之初,人最是勇毅,又最是心怀侥幸。
  既觉自己的心强大到足以承受所有不好的结局,又觉自己或许会是幸运的那一个,不会轻易重蹈前人失败的覆辙。
  “没有吗?那你可比我醒事些,”邝达站起身来,掸了掸外袍上的褶皱,“当年师父跟我说着这个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不听老人言”的他,就落得了如今的下场。
  此刻回首往事,邝达还能想起那些互相伤害、却又彼此纠缠的时光。
  一次又一次的尖锐冲突,一次又一次地轮流退步,循环往复,无休无止像看不到尽头。
  那些年少相伴相知的温柔情意,就在漫长的痛苦中渐渐被耗尽了。
  “年少时要喜欢上一个人,是很容易的。因为不会想太多,只需问问自己的心,”邝达笑意惆怅地望着灰扑扑的天空,自言自语一般,“可若要长相守,那真的有太多东西需要周全考量。”
  叶凤歌对邝达的过往只略知一二,见他此刻虽是笑,却像是痛彻心扉,不禁跟着站起来,颇有些手足无措。
  她看得出邝达这是有感而发,想必当年的心伤至今未愈,今日为了说服她接受师父好意的安排,竟不吝自揭伤疤。
  “师兄,你……”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一时噎住。
  邝达回头笑笑:“我知道,师父替你做的这些安排,你若暂不能理解其中的苦心,也别急着否认,总归不是害你。”
  叶凤歌抿了抿唇,柔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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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时初刻,叶凤歌如约回到五里铺,陪着傅凛在小食肆随意吃了些热食垫下,一行人便又启程往桐山回了。
  两人在车厢内的坐榻上各自落座后,傅凛当即蹙眉瞥过自己与叶凤歌之间那约莫一拳宽的距离,旋即望着车顶,假作无事地往她身旁挨过去。
  叶凤歌红着脸瞪他一记,往旁边挪了挪:“挨挨挤挤像什么话?”
  傅凛装模作样地委屈掩睫,一边又往她身边蹭,口中语焉不详道:“先前你走以后,我遇到傅淳了。跟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我心累。”
  “三姑娘她,没与你为难吧?”叶凤歌果然心疼地软了神色,主动伸手握住他的指尖,由得他没骨头似地蹭到自己身旁来靠着。
  “没为难,就是说了些事。”
  他与傅淳之间的交易一旦走漏风声,势必会引发傅氏本家的忌惮,他不想叶凤歌提心吊胆,便含糊其辞地带过。
  叶凤歌扭头望着他,关切地追问:“什么事?”
  傅凛低垂的长睫扇了扇,反手握住她的手,修长食指若有似无地在她手腕来回滑过。
  此举果然惹得叶凤歌双颊赧红地缩了缩肩膀,挣扎着就想将自己的手收回来。
  “过分了啊,”叶凤歌见挣脱不得,只能往他手背上拍了一记,“再动手动脚,我可就……”
  她又不真傻,知道傅凛是故意捣乱,好让她不要再追问下去。可她习惯了他不想说的事就不问,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顺着他的意假装忘记自己要问什么了。
  傅凛就势往下一滑,整个人半躺在坐榻上,脑袋枕着她的腿,将自己微微发红的手背举在她眼前:“你把我打伤了。”
  就这么被讹上的叶凤歌红着脸闷笑,没好气地将他那只手按回去:“你这架势,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打残了呢。起来坐好!”
  傅凛与她红脸对红脸,却是一副赖皮兮兮讹到底的样子,脑袋像黏在她腿上了似的。
  “你方才说,那丸药三个月吃一粒,五到六粒吃完就会好?”他仰头笑望着她,没话找话地顾左右而言他。
  “对,”叶凤歌笑着翻了个小白眼,对这个愈发没脸没皮的傅五公子有些束手无策,“师父还交代说,如今你的寒症松缓许多,可以试试跟闵肃学一点简单的拳脚,舒展活络能帮着散寒。”
  傅凛闭起一只眼睛,单眼觑着她,嘀咕道:“我懒得动弹太过,你知道的。”
  叶凤歌欲言又止,最终讪讪抿了唇,转头看着车窗外。
  片刻后,她心底浮起一丝懊恼,终于觉得师父和师兄说的话还是有点道理。
  她对傅凛是真的习惯了旁观,大凡他说出口的决定,甚至没说出口,只是表现出隐约的意图,她通常就不会去反驳或争辩。
  毕竟这是侍药者的本分。
  就像此刻,她明知师父交代的事对傅凛是有好处的,她却因为习惯了沉默旁观,而不知该如何去劝他改变主意。
  静默半晌后,见她神情愈发难测,傅凛倏地坐起来,隐隐不安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你生气了?”
  “嗯?”叶凤歌从纷乱的思绪中回神,扭头看向他,“我没生气,只是在想事情。”
  傅凛想了想:“若你希望……”
  叶凤歌无所适从地鼓了鼓腮,无奈浅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师父也只是建议,没说你非得那么做不可,你自己斟酌就是。”
  “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照着做就是,别说这种听起来就像不想再管我的话,”傅凛有些急了,展臂抱紧了她,“若还不能消气,那……给你打给你打。”
  情急之下,他也不知该怎么哄她才好,只能想到给她打一顿这种笨法子了。
  叶凤歌没有挣扎,有些无力地将额头抵在他肩上,苦笑低喃:“谁要打你?等下又讹我。”
  傅凛抱住她晃了晃,讨好低声:“我有时就爱同你小小抬杠,又不是真的不想给你管,你知道的。”
  叶凤歌想想他近来已不止一次这样敞亮地及时将话说开,当真算是不小的改变了。
  她需要缓冲与调适,他也需要的吧。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叶凤歌释然一笑,轻轻推开他,嗔道,“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
  傅凛乌眸一灿,蓦地倾身凑近她。
  “你!”叶凤歌眼疾手快的抬起右臂,他冰凉凉的柔软薄唇就“遗憾地”印在了她的手背上。
  这不要脸的,越来越胆大了!
  恼羞成怒的叶凤歌双手捏着他的两颊,咬牙道:“又想偷亲呢?”
  “不是想偷亲,是想偷吃,”傅凛那张俊美脸庞被她捏得变形,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了,“等我把你吃下肚,你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啊。”
  “我真是……多谢你的体贴入微!”哭笑不得的叶凤歌推开他,扶额忍住将他踹飞的冲动,“求你别再看些乱七八糟的书了。”
 
 
第四十一章 
  之后的一路上,叶凤歌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向傅凛转达着妙逢时的相应交代,再没提旁的话。
  回到桐山是正戌时,马车才进后院,顺子就伶俐地一路小跑回去传话给掌勺大娘。
  北院的小厨房是早已备下晚饭食材的,等叶凤歌与傅凛各自回房换了衣衫,热腾腾的饭菜已在北院小厅内摆好。
  叶凤歌眉目间凝着心事,吃饭时便格外沉默。
  傅凛并未扰她思绪,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候在旁的顺子。
  顺子在他跟前怎么也几年了,自然看得懂眼色,立刻低声细禀宅中今日发生的大小事。
  “沥文少爷来过,说是沅城那边新铺子有事需五爷定夺,听说五爷与凤姐儿一道出门了,就说明日上午再来;药圃那边递话过来,药仓里最后一批存货已出清,刘大娘明日下午会来向五爷当面交账。”
  顺子想了想,挠了挠头又道:“午后表小姐领着表少爷来过北院,想要求见五爷。听说五爷没在,表小姐就在院中与阿娆说了一会儿话,过后他们就回东院了。”
  “知道了。”傅凛浅浅颔首,暗自对尹家姐弟的来意犯了会儿嘀咕,却也没太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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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晚饭后,叶凤歌请顺子帮忙去熬药,自己则与傅凛缓步出了北院,一路走出宅子的正门。
  以往两人虽也时常一道在晚饭后四下走走,但因傅凛不大愿意走远,是以大都只是在宅子里,很少出大门外的。
  刚被送到桐山来的头一年,若有谁想让傅凛出北院走走,他的反应都会极其激烈,活像要被人送上断头台;直到过了三、四年,他才会偶尔去后山药圃转转,但每回出门前总是要自己关在房里许久,似乎是在给自己鼓劲打气。
  “如今你竟能想也不想地就跟着我出来了。”叶凤歌扭头瞥他一眼,浅声笑道。
  “临川都去得了,还有哪里不敢去的?”
  从今往后,但凡是你想去的地方,我都能陪着。
  傅凛抿住笑唇,扭头看向山间道旁,从披风里偷偷探出右手,不动声色地牵住了叶凤歌的衣角。
  他的动作极轻,拇指与食指捏住她的衣角边缘,一边在心里兀自美得直冒泡泡,一边拿眼角余光警惕地觑着她的反应,像偷油吃怕被发现的小耗子似的。
  叶凤歌并未察觉他这小动作,举步缓行间眸中始终噙着淡淡的笑:“其实,这里很好的。”
  这座宅子位于桐山的半山,踏出正门之外,山石草木、花鸟虫鱼皆能成景,随四季变幻,昼夜不同,其野趣疏阔鲜活,足使人心旷神怡。
  “从前我总想让你多出来走走,可瞧着你不大愿意,就什么都不敢说,怕你觉得我管太宽。”
  傅凛猛地扭回头,乌眸晶灿灿,光华流转:“所以……如今,是肯管了吗?”
  ****
  初冬的傍晚太阳落山早,弯弯细细的月牙又被暮云半遮,天色看起来将暗未暗,呈浅墨之色。
  那浅墨穹顶上隐约缀几粒朦胧的星子,瞧着像水墨写意的画轴,风华极简却气韵端方,透着一种沉敛的清贵。
  两条身影并肩立在空旷的山间道中,耳旁有寒风呜呜刮过,摇动林木沙沙乱响,落在心情激荡的少年郎耳畔,却像是某种美妙动人的序曲。
  “也,没要立刻就管的。”叶凤歌垂脸,感激这朦胧夜色藏住了颊边赧然的红晕。
  原本乐陶陶昏昏然的傅凛顿时一个激灵:“明人不说暗话!含糊糊的算几个意思?”
  叶凤歌被他突然扬声吓了一跳,退了两步才发现自己的衣角在他手里,当即又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笑?正正经经给个准话,”傅凛执拗地逼近她,低头直视着她的目光,“想好没有?这棵小白菜,你吃是不吃?”
  叶凤歌并未回避,就那么仰头望着他。
  眼前这张俊美矜秀的面庞在浅淡夜色下显得有些模糊,可她知道,即便此刻伸手不见五指,她也能清楚地在心中清晰地描摹出这张脸的模样。
  无论两人是因为怎样的初衷而相遇,两人到底一同浸润在七年的时光中,成为了彼此年少记忆中无法割裂的一部分。
  无论最终能否相携一生,他们两人,对彼此都是同样重要的啊。
  “唔,我是这样想的……”叶凤歌略有些踌躇地说了半句。
  傅凛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好了,我知道了,你还没想好。等你想好了再说也行。”
  叶凤歌笑弯了眉眼,握着他的腕将捂在自己嘴上的大掌挪开。
  “合着只要不是你想听的答案,那都算是我还没想好?”
  “没错。”傅凛理直气壮地抬眼望天,周身鼓张起一种猫儿炸毛似的无形之气。
  “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叶凤歌伸食指在他下巴上挠了挠,清澈的眸子在浅浅夜色里漾着珍而重之的笑意,“所以,我不能敷衍轻率的做决定。”
  被她亲昵的举动成功安抚,炸毛的猫儿立时又服服帖帖垂下脸,觑着她的眼里满是忐忑与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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