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病——许乘月
时间:2018-08-07 11:02:47

  “船上出了那小状况之后,我就在琢磨这玄机。昨日临走前稍稍打听了两句,才知接任的这人全名叫尹华钧,”裴沥文轻声嗤笑,“呵,这尹华钧是什么人,听名字都想得到是哪座庙里钻出来的小鬼。”
  新人城防卫戍校尉是傅雁回丈夫尹嘉荣的堂亲,如此一来,那几名城防小卒的所作所为是巧合还是故意,用指甲盖儿想想都能明白了。
  “她还当真是见不得我好。”傅凛冷冷哼笑,轻轻掩落墨色长睫。
  之前几年他名下的各类铺子在临州地界上遍地开花,却独独绕开临川城,连买田置地都不考虑临川及其周围,一来是幼年在临川傅宅的生死惊魂让他心有余悸;二来也是觉得无谓再与傅雁回有什么牵扯,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
  可如今他有想要照顾的人,就有了必须再上一个台阶的野望。而想要再上一个台阶,临川这个州府所在的中枢之地,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回避的了。
  他必须成为一个坚不可摧的人,才能将他心爱的姑娘牢牢护在身后。
  裴沥文拿巾子擦擦嘴,忿忿不平道:“我实话实说,傅将军既不是傅家家主,如今又只有荣封并无实权,之所以在傅家说话有分量、对州府的事也有能力横插一杠子,说穿了不过就是她盛名在外。”
  “你想说什么?”傅凛挑了挑眉,站起身来,淡淡笑着斜睨他一眼。
  两人并肩行出饭厅,往书房走去。
  裴沥文边走边道:“她的名声之所以这么好使,一半缘故是她有实打实的战功这不假,可另一半的缘故还不是当年傅家在外推波助澜来的。还有你家先祖高展,以匠作中郎将的官身名垂青史,临州六城的各业匠作都将他的画像与祖师爷并排供奉。”
  傅凛已约略猜到他的想法,眉梢挂了淡淡笑意,目视前方:“如此长篇大论,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怕她个鬼啊!就凭你那鬼脑子里的真本事,只要咱们跟少府达成合作,我也可以照葫芦画瓢。”
  裴沥文神情郑重地拍了拍傅凛的肩膀:“推波助澜造声势,这种事又不是只有傅家才会。你只管专心做你想做的,外面的事交给我。你我各自尽力,终有一日,你的声名也会达到一个叫旁人必须低头的高度。”
  这些年傅凛根本足不出户,可在短短三四年间,傅五公子在临州六城商界却声名鹊起,这可是裴沥文下了功夫苦心经营出来的结果。
  当今世上,并不是只有傅家才懂得替人造势推名声,以此博取无数隐藏利益。裴家沥文少爷,于此道上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傅凛看了看他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难得的没有露出嫌弃。
  “好,咱们各自尽力。”
  终有一日,要让傅家人——尤其是傅雁回——非但无力在背后放冷箭试图对他掣肘、暗算,还得恭恭敬敬对他低下头。
  ****
  深冬的天气里花园中草木凋敝,目之所及只见萧瑟空旷。
  冬阳柔柔暖暖洒下来,罩了人一身,却也惬意。
  叶凤歌正在花园里闲晃着盘算将来,就见阿娆自小径那头匆匆跑过来。
  “凤姐儿,昨日那位孔家姑娘,她又来了!”阿娆皱着小眉头,口中喘出淡淡白雾,“她想见你,说是有要紧的事想与你谈一谈,问你得空不得空。”
  “孔明钰?她说的是要见我吗?”
  叶凤歌诧异地指了指自己,见阿娆点头,还是忍不住狐疑:“你怕不是听错了?她到底是要见五爷还是要见我?”
  虽只是昨日短短的接触,叶凤歌也已清楚自己与孔明钰并非一路人。
  能与傅凛相谈甚欢两个时辰,这就说明孔明钰绝不是个不学无术之人。她大概只是因为被家人的误解与冷眼伤透了心,才愈发故意、夸张地表现出的一派纨绔无脑的模样。
  既昨日她与傅凛有所交流,也表达了想与傅凛一起做些大事的意愿,那她今日过来,怎么想都该是来找傅凛才对。
  “我年纪轻轻又没耳背,”阿娆冲她皱了皱鼻子,笑嗔道,“人家说清楚了是找你的。我请她在前厅用茶,你要去见吗?”
  叶凤歌沉吟片刻,点头:“那就见见吧。”
 
 
第六十八章 
  毕竟昨日叶凤歌与孔明钰是见过的,在从孔家回来的路上两人还闲聊过几句,勉强也算认识,自就省了些繁缛客套。
  两人和气地向彼此打过招呼后,孔明钰搓搓有些发僵的指尖,脚尖不太自在地点着地,笑着提议:“咱们能到院子里晒着太阳说话吗?”
  到底是隆冬时节,在厅中坐久了是会觉得脚冷,冬阳虽不如何炽烈,可沐着阳光走走总能暖和些。
  “孔姑娘请。”叶凤歌站起身来,噙笑抬手。
  孔明钰与她并肩出了前厅,两人便在院中花园的青石板小径上慢悠悠走着。
  “我今日来得冒昧,打扰了。”
  孔明钰终究是书香世家的姑娘,虽看似不着调,但在必要的时候言行进退还是有些分寸的。
  叶凤歌笑着摇摇头:“大家年岁相近,也都不是什么圆滑性子,孔姑娘实在不必如此拘束,有事直说。”
  孔明钰乐得拊掌:“我就喜欢与你这样痛快性子的人打交道,大家直来直往,有事说事,多舒坦啊。”
  叶凤歌轻笑,偏头望着她。
  “我今日求见你,是有两件事,”孔明钰也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这头一件呢,就是昨日我与傅五公子谈及火炮、战舰的改良问题,我俩的一些设想不谋而合,又有些东西互有裨益。我听着傅五公子的意思,后续在改良火炮、战舰上还会有更大胆的尝试,所以我想请求加入你们。你信我,我是诚心诚意想跟着你们将此事做成,绝不是来捣乱混日子的!”
  叶凤歌无奈笑笑:“其实这事只需五爷首肯就得了,哪用得着特意来问我?”
  “诶你们夫妻俩怎么回事?”孔明钰急得直跺脚,“他说家中事都是你做主,他说了不算的,可你又叫我去问他!莫不是觉得我不堪大用,故意这么敷衍推脱我?!”
  “什、什么就‘夫妻俩’了?”
  这说法猝不及防地让叶凤歌满面炸翻红霞,结结巴巴辩解道:“没、没成……没成亲呢!”
  孔明钰这才恍然大悟,捂着腰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他昨日在我面前三句话必有一声‘我家夫人’,原来是仗着你没听见,自己哄自己玩儿呢!哎哟,晚些我能当面嘲他一下吗?”
  她这调侃的轻嘲让叶凤歌那护短惯了的偏心眼儿立刻发作,鼓了鼓绯红粉颊,嗔恼地瞪着眼前这笑得前仰后合的姑娘。
  “只是近来我俩都有事忙,还没来得及定下婚期!”
  孔明钰急急收了笑,正想说什么,叶凤歌就听身后一道熟悉沉嗓带着藏不住的雀跃欣喜渐近。
  “那不如这会儿就来定吧!”
  叶凤歌背脊一僵,没敢回头,抬手以指尖抵住眉心,只恨不能钻进地上的石板缝里去。
  她也不懂自己在尴尬什么,总之就是很尴尬。
  ****
  待叶凤歌好不容易将惊喜雀跃追问婚期的傅凛赶走后,她与孔明钰之间的话题总算重新回到正事。
  为了争取叶凤歌的首肯,孔明钰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昨日与傅凛说过的一些事细细重说了一遍。
  叶凤歌认真听完,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惑。
  “令尊在金石冶炼上已是地位超然的学术大家,孔家也有可供做尝试的工坊,你为何还要舍近求远,放着自家工坊不去呢?”
  孔明钰失落地扯了扯嘴角,神情渐渐有些苦涩。
  “我爹那人吧,也不知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被盛名所累,这些年在实证上是愈发缩手缩脚,遇到一些想不通的关节时,宁愿带一大堆人翻来覆去推演、计算一两年,都不肯轻易多做两回实证,导致许多事迟迟没有明显进展。”
  二十年前,孔素廷凭着成功冶炼出白口生铁、名扬天下时,还不足三十岁,真真算是年少得志。
  要知道,在此之前七、八百年间,大缙各州——包括京中的少府匠作司——都只能得到延展性好却相对柔软的块炼锻铁。
  更为刚硬的白口生铁横空现世,不但彻底影响了举国的兵器锻造,甚至促进了水师战舰换代。而且,在之后这二十年里,白口生铁也逐渐被用于锻造一些日常生活所需器物、农具等。
  就是这样了不起的成就,将年纪轻轻的孔素廷推向了一个学术上难以逾越的高峰,使他在金石、冶炼行当获得了不可撼动的尊荣地位。
  但也正因为此,孔素廷早早背上了盛名包袱,在之后的这二十年里就愈发谨慎保守,深怕实证失败的次数过多,会砸了自己的招牌名声。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孔明钰撇开头,眼角有点点水光,“我打小在他跟前听教,又时常出入自家工坊,免不了就会生出许多异想天开的假设。我并不认为实证出了差错是丢人的事,古往今来许多学问不就是从稀奇古怪的假设开始,再反复尝试、反复失败中得出正确结果的么?可他不这么想,总是斥责我莽撞轻率,胡作非为。”
  父女俩在对待实证上的观念严重相左,固执的孔素廷索性彻底禁止孔明钰再出入工坊。
  而孔明钰对待金石冶炼这门学问始终保有满腔赤忱的热爱,一门心思就想往更深处钻研。
  她时常趁夜偷偷出入孔家工坊,一遍又一遍孤独地验证着自己层出不穷的异想天开,一遍又一遍独自品尝着失败的沮丧。
  如此窘迫艰难的处境本就已经很惨,有时被家人逮到她违背父亲禁令出入工坊的证据后,她还要面对父亲的责难与惩戒,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去年我无意间捣鼓出了铜芯铁之后,本以为他会对我有所改观,”孔明钰强颜欢笑地耸了耸肩,仰面望着光秃秃的树梢,不愿让眼角的泪落下,“哪知他依然瞧不上我,说我不过是侥幸。”
  非但如此,她还因违反禁令出入工坊,被关在家中半年不能出门,到这个月初才解禁。
  被禁足的半年里,孔明钰愤懑郁郁,只能时常招惹一下家中年幼的弟弟孔明森。与小孩子嘻嘻哈哈追逐打闹,于她来说勉强也算个纾解,不然真得憋屈疯了。
  “那不是侥幸,真的不是。我十六岁那年,州府匠作司中郎专程从临川过来拜访我父亲,谈起现行的铜质火炮造价太高,对铜矿耗损也极大,造出来的炸膛风险也大,是以各州都只一门铜炮放在城门楼上做摆设;那时我就琢磨着,若能将铁掺入铜中合冶,就算不能立刻解决炸膛的问题,至少可以降低单只用铜铸炮的成本。”
  孔明钰抬手捂住眼睛,哽咽道:“整整三年,我每日不停推演、计算,夜里偷偷摸黑进工坊独自尝试实证。”
  许多个夜晚,她在自家工坊内独自烧着冶炼炉,试铜水、铁水合冶比例;独自看着实证失败的废铁水嚎啕大哭;独自躲在自己的书房内重新演算,再打起精神孤独而勇敢地走向下一次未知的失败。
  就是这样叫人沮丧到近乎绝望的循环,整整过了三年,她才得出了“铜芯铁”。
  “真的,根本就不是侥幸。”
  泪水从她捂在眼上的指缝中争先恐后地涌出,太多从前无人可诉的委屈与心酸,终于有了出口。
  ****
  对冶炼、匠作之事,叶凤歌是个外行人。可她看过傅凛在小工坊内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尝试,也看过他尝试失败后沮丧地垂着脑袋的模样。
  与孔明钰的处境相比,傅凛似乎还算好一些。
  至少他有权随时出入小工坊,毫无阻碍地去验证自己的想法;至少他在做任何尝试时,小工坊内的匠人都是他得力的帮手,大多事都不需他亲力亲为;至少他在尝试失败后,可以到叶凤歌面前垂着脑袋寻求安慰,不会担心被斥责。
  叶凤歌看着孔明钰失控的脆弱模样,心中不忍,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将自己随身带的巾子抽出来递给她。
  孔明钰低声道谢,接过她递来的巾子,赧然地略侧了侧身。
  “那个,孔姑娘,”叶凤歌清了清嗓子,笑着拍拍她的肩,“我有个唐突的疑问。”
  孔明钰胡乱抹去面上的泪,回眸看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请讲。”
  还带着哭腔的嗓音喑哑逼仄,叫人心疼。
  叶凤歌想了想,轻声道:“方才你说,从十六岁起开始琢磨铜芯铁的事,然后……三年?”
  “嗯,怎么了?”孔明钰眼中泛红,疑惑地看着她。
  “那冒昧地请问,你今年芳龄几何?”
  “再两个月,开春后就十九了,”孔明钰虽不明白她为何会问这个,却也大大方方地答了,“我瞧着我俩应该是差不多的年岁。”
  “我原也以为我俩差不多大,方才一听才知差多了,”叶凤歌尴尬嘀咕,“你竟比傅凛还小些。这么算下来,我长你三四岁。”
  孔明钰惊讶地瞪着微红的眼打量她半晌,憋出一句——
  “你是吃了仙丹吗?长得这么不着急,叫我情何以堪。”
  叶凤歌的身量纤长,五官却生得清丽秀雅,加之这些年来在桐山宅子里过得也算养尊处优,没什么事需要她尔虞我诈去费神的,自就让人瞧不准年岁了。
  到底是姑娘家,在爱美之心上倒是千人一面的。孔明钰立刻就抛开先前沉重压抑的心事,好奇又不甘地凑到叶凤歌面前再三打量。
  “你是吃了什么进补?还是用了东西保养?也教教我好不好?”
  原本心酸压抑的气氛,就在叶凤歌这刻意的打岔下淡去。
  两个姑娘相视而笑,就这么结下了交情。
  ****
  “其实小工坊的事都是五爷自己在管,我又不懂,”叶凤歌笑道,“只要他觉得你是合适的伙伴,那我没二话的。至于给你定什么样的薪俸、红利,安排你做哪些事,你问他去。”
  孔明钰开怀地在原地蹦了几下,又忍不住满心的欢喜,双手握住叶凤歌的肩膀猛摇。
  “这位小姐姐你真是人美心甜!大恩不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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