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病——许乘月
时间:2018-08-07 11:02:47

  “你还没哄,”傅凛侧过身,额角抵着她的鬓边轻轻蹭了蹭,撒娇似的,“小时候你都会同我说说话的。”
  叶凤歌笑着略掀了眼睫,虚着眼儿觑着一室幽暗里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
  “想说什么?”
  傅凛愈发贴近她些,小小声声地问:“你今日是生气了吗?”
  仰躺在枕间的叶凤歌缓缓闭上眼,强令自己忽视颊边那道灼人的热息。
  “没生气的,只是在想些事情。”
  “想了什么事?”傅凛偷偷探出长臂越过她的腰身,将她圈住。
  “别动手动脚啊,”叶凤歌并未睁眼,只是淡淡出言警告,“小时候可没这一项。”
  既被察觉,傅凛便豁出去了,大大方方将她搂住,毛茸茸脑袋凑到她颊盘,鼻尖在她柔嫩的侧脸上轻轻摩挲。
  “小时候都是你抱着我,如今换我抱着你。这是有情有义的报恩,你千万不能拒绝。”
  “奸商的歪理。”叶凤歌唇角噙笑,偏头躲开。
  “好吧,既你不肯讲你的心事,那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一定要告诉我,”傅凛让步,继而又兴致勃勃地提议,“这会儿就换我来给你讲今日我与孔明钰说的事吧。”
  叶凤歌周身一僵,像是三伏天被投进冰窖,霎时动弹不得。
  察觉她这突如其来的僵直,傅凛忙问道:“怎么了?”
  叶凤歌双目紧闭,强忍满心酸涩,勉强扯了扯唇角,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轻哑柔声:“晚饭时你已经说过了,还要再讲一遍吗?我可能……听不太懂。”
  她记得晚饭时,傅凛提到与孔明钰谈及的话题之一。
  ——通常解决火炮炸膛的问都采用加厚炮管这个法子,可此法费时耗材,其实完全可以建议少府考虑用铁模铸造炮管并对炮膛内进行抛光。
  坦白说,她想破头也不明白,大活人怎么钻到炮膛里去抛光。
  她知道只要她问一句,傅凛定会详详细细地解释给她听。
  可她瞧着傅凛神采飞扬、胜券在握的模样,就知道下午孔明钰与傅凛在书房谈话的两个多时辰里,一定从未问过这么蠢的问题。
  那个常年在小工坊里孤独尝试各种可能的傅小五,终于遇到了和他有同样翅膀的伙伴。
  其实是可喜可贺的事,但是……
  一颗委屈又无措的泪珠自叶凤歌眼角悄悄滑落。
  黑暗中,傅凛并未瞧见这颗泪珠。
  他兀自搂紧了叶凤歌,在她耳畔委屈告状:“她说,外间传闻傅五爷虽体弱多病,却心狠手辣——这事你可别推说你听不懂。”
  这个话题倒是很出乎叶凤歌的意料,让她忍不住破涕为笑,噗嗤出声。
  “傅五爷不惯是个冷着脸目空一切的么,几时也会在意旁人指戳了?”
  “谁在意旁人了?”傅凛噙笑在将脸埋在她鬓边一通乱蹭,“我是在苦恼。”
  “苦恼什么?”
  “以往我从不在意旁人如何评价,也并不那么在乎自己能活多久,可如今,我很希望自己能长命百岁。”
  傅凛在叶凤歌的发烫的耳廓上落下珍而重之地一记轻吻。
  “希望自己能长长久久、康康健健地陪在你身边,也希望所有人都羡慕你有一个哪儿哪儿都好的好夫婿。”
  叶凤歌仍是闭着双眼,娇躯却隐隐轻颤。
  “我的凤歌得是个最好的儿郎才配得上,不能害你被人笑话挑了个‘体弱多病却心狠手辣’的家伙,”他在叶凤歌耳畔沉声嘀咕道,“你说,我该怎么改呢?”
  静默片刻后,叶凤歌终于缓缓睁开眼,扭头与他对视。
  冬夜月下,幽暗室内,柔暖帐间,枕上有四目相交。
  两对晶灿灿的眸子里有同样柔软澄澈的潋滟;近在咫尺的两道呼吸轻柔地绞缠在一起,于无声处开出蜜意清甜的情荳。
  “也不必怎么改,只要你别在喝药时作天作地出些幺蛾子,”叶凤歌笑得眉眼弯弯,柔唇也弯弯,“我包你体壮、心甜、美百年。”
  傅凛静静凝着她,一瞬不瞬。
  叶凤歌被他灼热专注的目光看得浑身发烫,羞赧仓皇地颤了颤轻垂的眼睫,凶巴巴问道:“眼睛瞪那么大,还想不想睡的?睁眼等天亮呢?”
  “不是,我是想说,”傅凛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小呵欠,颇为委屈地轻嚷,“那你倒是包啊!光会说,也不给个准话,到底几时成亲啊?”
  “回桐山再说,”叶凤歌没好气地抬手捂住他的眼,轻轻笑道,“这会儿既觉得困了,那就赶紧闭上眼,兴许很快就睡着的。”
  傅凛听话的闭眼,口中却还在叽叽咕咕索讨着额外的疼爱:“我今日没有喝到糖水,心里苦。”
  “又想做什么坏事?”叶凤歌警惕地就要往后缩。
  哪知他明明闭着眼,倏地一低头,却就准确地吻上了她的唇。
  他对叶凤歌向来是有诺必践的,是以此刻只能强行忍住心头的绮念野望,只一触即离。
  先才说了请她收留睡一会儿,还特意强调了“和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可没这一项,会被打成肉饼的。
  “嗯,不苦了,”他做贼心虚地翻身面向里头,背对着叶凤歌,“我睡了,你也快睡吧。”
  黑暗中,他的舌尖悄悄探出来,轻舐了自己薄唇上沾染的蜜味。
  比糖水甜多了。
 
 
第六十七章 
  卯时破晓,孤星残月渐渐淡去,冬阳自天边厚重阴冷的云层里探出小半头,天地重沐光明。
  今晨无雪无风,瞧着天光像是个大晴日。可终究是隆冬清早,院中的树木花草全覆着一层薄薄的轻霜,让人看一眼就会忍不住打个寒噤。
  叶凤歌睁开朦胧睡眼,茫茫然觑着面前的那个怀抱,懵了片刻后,终于惊觉自己竟像个小猴儿似的紧紧攀着对方,顿时傻眼。
  明明入睡前,傅凛是侧身背对着她的……
  无论是傅凛后来将她捞到怀里,还是她自己滚进别人怀里的,此情此景都让她羞耻到尴尬。
  担心傅凛醒来后两人四目相对要更尴尬,叶凤歌只能自暴自弃地重新闭上眼装睡,并假装不经意地轻踹了他小腿。
  未几,她感觉到傅凛徐徐坐起身,掀被下了榻,似是站在床榻前醒神。
  一阵小心翼翼的悉索声过后,傅凛替她将被角掖好,还轻悄悄在她唇畔偷个了吻,终于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待他轻轻将门掩上,门外足音渐远,床榻上的叶凤歌才抬起手背压在自己的双眼上,片刻后裹着被子左右滚了两圈,发出赧然又困扰的低吟。
  昨夜她沐浴完回房时原本心中闷痛,上半夜睡得极不安稳,迷迷糊糊睡没多会儿又醒,辗转反复难受得紧。
  待到后半夜傅凛摸黑过来,虽也没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却就那么奇怪地抚平了她揪成一团的心。两人闲闲絮语一阵后,她便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到底是谁哄谁入睡,真是一目了然啊。
  清芦这座院子里平日住的人不多,也就红菱、碧珠、大永、安子这几个在米铺做事的姑娘小子。不过他们四人全都住在偏厢,除了每日会轮流过来洒扫整理之外,是绝不会这么一大早就到主屋这边来的。
  外头四下冷清,天寒地冻里连虫子都不愿出声,安静极了。
  别别扭扭跟自己较劲半晌,叶凤歌拥被坐起,屈膝靠在床头发怔,满心烦闷地抬手薅了薅自己的发顶。
  这几个月傅凛虽总是逮着机会就追着她问几时成亲,可却没有真的逼过她。
  就好比昨夜,即便她的反常叫他心头不安,见她不愿多说,他就没再多问,什么时候都顾着她不愿叫她为难。
  太多这样不着痕迹的贴心与不自知的温柔,惯得她愈发别扭使小性了。
  等回到桐山后,有许多事她都得给他一个说法,不能总这么稀里糊涂地搅和着。
  ****
  傅凛回笼一觉睡到巳时,起身梳洗更衣后去找叶凤歌吃早饭。
  两人正边吃边随口闲谈着,才从临川回来的裴沥文就手舞足蹈地冲了进来。
  “五爷!成了!”
  虽只短短四个字,背后的意涵却是沉甸甸叫人喜悦的分量。
  就连一知半解的叶凤歌都忍不住开怀扬唇,双眸晶灿灿地转头望向傅凛。
  相较于裴沥文的狂喜,傅凛倒是镇定从容,只稍稍弯了唇角点点头,云淡风轻地道:“坐下说。”
  “啧,傅五公子大将之风啊,”裴沥文被他稍显冷淡的态度泼了冷水,讪讪撇了撇嘴走到饭桌旁坐下,自觉地从盘子里抓了一个馒头,“你这人,没意思。”
  叶凤歌示意候在一旁的阿娆另取了空碗了,正要替裴沥文盛粥,傅凛却伸手将那碗接了去,不情不愿地亲自将那空碗添了七分满。
  裴沥文受宠若惊:“其实也没、没什么,都是我分内之事,五爷不必这么客气。”
  明白傅凛为什么这么做的叶凤歌噗嗤笑出声,将脸扭向一旁。
  果然,傅凛冷冷哼道:“谁跟你客气?爷只是不想让你有那福分喝到凤歌亲自盛的粥罢了。”
  才刚进嘴的那口馒头就这么噎在了裴沥文的喉头。
  几日不见,这位爷是越来越不让人活了。逮着盛一碗粥这样的小事都要炫耀一番——
  这都还没成亲呢,没完没了得意个鬼啊。烦人。
  ****
  “特使已回官驿向赵通回话了,估计赵通很快就会命人将这法子传给沅城水师,”裴沥文喝了一口粥,咂咂嘴看向傅凛,“你说咱们是下午给赵通递拜帖,还是明早再递?”
  那个因地制宜的简易减震之法,是傅凛向少府抛出的砖;如今这法子既已得到印证是切实有效的,那么接下来要引出的玉,便是与赵通商谈改良新式火炮与战舰的事,这才是真正利润丰厚又长远的大生意。
  傅凛摇头:“不急。上赶着的不是买卖,等着赵通自己来找我们,那时再与他谈后续的事。”
  “那位赵通大人毕竟是京官,如今既他的特使亲眼瞧见黄豆减震的法子有效,暂时可助沅城水师解燃眉之急,那他会不会就直接启程回京了呢?”叶凤歌偏头看着傅凛,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她有些担心,不知傅凛这样端着架子故意将赵通晾着会不会弄巧成拙,导致错失良机。
  傅凛噙笑对她眨眨眼:“别担心,他堂堂一个考工令,总不至于过河拆桥。若是用了我的法子却连钱都不付就跑,他还要不要脸面了?”
  “可你这么故意冷着不去见他,到时他面子上下不来台,索性直接派人送了报酬来,也不见你就打道回京,那你怎么办?”
  叶凤歌觑着傅凛胸有成竹的模样,大惑不解地又问。
  “凤姐儿你放心,咱们这位爷奸诈得很,”裴沥文笑嘻嘻嚼着馒头插嘴,“先时赵通让五爷开价,说只要特使去临川亲眼见证法子有效就付报酬,五爷可是一直没接话的。早前我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合着那时候就挖好了坑,等着赵大人自己跳进来呢。”
  叶凤歌这才恍然大悟:“他让你自己开价,你却一直拖着不说。如今他不知该付你多少报酬,若你不主动去见他,他就只能自己来找你。”
  傅凛得意地挑了挑眉梢。
  “等赵通走了以后,我这儿再散点风出去,”裴沥文坏笑,“到时临州六城都会知道,咱们五爷与少府的这笔生意,可是少府考工令亲自求着五爷才成的……嘿嘿嘿。”
  “哦哟,你们这些少年郎,还真是奸诈又胆大,什么人都敢算计,”叶凤歌啧啧惊叹地站起身来,调侃笑笑,又道,“你们慢慢谈,我出去走走,前几日总在书房闷着,今日正好偷空晒晒太阳。”
  她琢磨着,反正接下来他俩要说的事她多半不懂,也没太大兴趣旁听,听了也帮不上忙,还不如出去走走,也趁机打算一下自己接下来的路。
  “并不是什么人都敢算计的,”傅凛立刻笑弯了眉眼表起忠心,“若是你,那我就不敢算计,随你宰割的。”
  裴沥文愤怒拍桌:“二位,够了啊!这儿说正事呢,见缝插针地调什么情!”
  猝不及防就摆出这蜜里调油的架势给他这光棍汉看,简直欺人太甚。
  ****
  叶凤歌出去以后,裴沥文一边进食,一边接着将这几日在临川的情形向傅凛细细禀告了。
  “……得亏你早有预见,让带了闵肃去。”
  裴沥文有些气愤地磨了磨牙,握拳轻捶桌面:“我们到临川后,州府安排款待赵通的特使,吃饭喝酒到晚上,时间就耽搁了,次日一早才拖了城防火炮去槐花渡。在船上堆叠黄豆时,我忙着点那些麻袋的数量,让州府派来的城防卫戍兵卒帮着把那些麻袋堆成你画在图纸上的模样,有几个人就偷偷作怪,故意将其中的十包给堆偏了。”
  裴沥文打量了一下傅凛的神情,见他只是神色平静地专注聆听,这才放下心来。
  “当时闵肃站在我身后,瞧见那几个家伙的小动作,就默不作声上前重新按着图纸摆好。那几个家伙还一蹦三尺高呢,找茬跟他叫板。黑大个儿真不是个摆设,压根儿没与他们废话,假装站不稳,偏偏倒倒就将那几人一个个撞水里去了。我回头一看,跟下饺子似的,哈哈哈。”
  那黄豆减震的法子是傅凛在纸上推演、计算过后,又在小工坊按等比缩小的模子做过多次尝试的。要想精准达到减震的成效,除了黄豆的数量必须充足外,堆叠的形状、角度都须得按照一定章法来,若有偏差就会影响尝试结果。
  因这细节事关重大,裴沥文一到临川后,就向被州府安排前来协助的城防卫戍校尉讲得清清楚楚。
  州府官学失火案后,傅淳被罢免了城防卫戍校尉之职,这位新任卫戍校尉就被临时推举顶上来接任,到如今也在任上好几个月了。
  一开始裴沥文得了州府官员引荐,听说新任卫戍校尉姓尹时,并没多心联想什么,只专注着要在赵通特使面前把事情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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