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说, 娘这是想让大家伙都和娘一样高兴。”徐氏没好气地瞪了夏温言一眼。
“儿子的身子娘又不是不知晓。”夏温言苦涩地笑笑, 毕竟能与连笙圆房,连他自己都有些震惊。
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别人只怕是拿来当茶余饭后的笑话居多,不会有几个人是像娘这般真正地为他高兴的。
徐氏沉默了下来,她面上激动欢喜的神情渐渐被心疼所取代,只见她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夏温言的脸颊,心疼又惭愧道:“是娘一时间欠思虑了,娘是太高兴了。”
“我知道娘一切都是为了我。”夏温言心中亦很心疼徐氏,因为有他这样的儿子,自打他出生以来,爹娘便几乎没有过能够安安心心的日子。
“我的傻儿子,娘不为了你,娘还能为了谁?”徐氏笑了,笑得慈爱,笑得怜惜,她又抚抚夏温言瘦削苍白的脸颊,“来找娘是为了什么事儿?可不会就只是来告诉娘你们的这件好事而已吧?”
“自然不是。”夏温言扶着徐氏重新在椅子上坐好,“是有些事情想要向娘请教。”
“嗯?”徐氏挑挑眉,“我的言儿这般聪明,还会有什么事情是需要向娘请教的?”
夏温言有些不好意思,“是……女人的事情。”
“女人的事情?”徐氏笑得一脸好奇,“女人的事情问你媳妇儿不就好了?还用得着特意来问娘?”
“哦——娘明白了,在言儿眼里,连笙还是个姑娘,对不对?”徐氏忍不住打趣自己儿子道。
“娘你这般的话可不能在连笙面前说,连笙脸皮薄,可经不住这般来逗趣。”夏温言这会儿心中想的全是自家小媳妇儿。
“好好好,娘保证不逗你那宝贝媳妇儿好了吧?”徐氏笑得愉悦,“好了,娘也不逗你了,说吧什么事儿?”
“就是……”夏温言微微红了脸,将月连笙的“疼”与自己的疑惑道给了徐氏听,虽是自己亲娘,但这房中事终归是有些难以启齿的,是以夏温言说的时候将声音压得低低的。
谁知徐氏听完后憋着满肚子的笑意,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使得本就有些羞于启齿的夏温言脸更红了。
不过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性,徐氏笑了一小会儿后便又忍住了,她认真地与夏温言道:“傻儿子,女人经过这么一事总会伴着些疼痛的,你试想想,一夜之间由女孩儿变为女人,能不疼么?”
夏温言认真地思考着徐氏的话。
只听徐氏又道:“你若真是心疼或是不放心,娘这儿有瓶药,你拿回去给连笙用上,她很快便会好了。”
徐氏说完,转身拿药去了。
夏温言拿着徐氏给他的药瓶,还是不大明白,“娘给的这药是一次服多少量?”
“你这孩子,平日里事事聪明,怎么对这夫妻间的事就这么傻了呢?”徐氏一脸无奈,“你把药拿回去给连笙,连笙自然知道该怎么用,你就不用操心了。”
“那谢谢娘。”夏温言将药瓶收进衣袖里,朝徐氏笑了笑。
“和娘还说什么谢,回去吧。”徐氏将披风给夏温言披上,系好系带,“天气虽已暖和,但是言儿身子不同别人,还是注意些的好。”
“我知道的,娘莫太挂心。”
看着夏温言离开,徐氏一门心思在想,这儿子于夫妻床笫间的事情这么傻,不得些要领的话怕是他们小两口日后会于此事有不和睦,她是不能和儿子说这些事情了,不若……和连笙说说?
好像可以这么办。
这么一想,徐氏又忍不住欢喜地笑了起来。
什么时候能让她抱上白白胖胖的小孙儿?她是不是从现在开始就可以准备着小孙儿的衣裳鞋袜了?
*
徐氏所住的院子与夏温言的谦逊园相距很近,只需走半盏茶时间便能到。
夏温言从徐氏那儿离开后本应直接回谦逊园去,但瞧见徐氏院中栽种的花儿开得正好,他便想着到花园里去走一趟,看看花园里的草木花树是否也已然迎来了暖春。
若是景致好的话,他便带连笙到花园里走一走,连笙嫁过来这么些个月,日日都是在谦逊园中陪他,他还从未带她到花园里走走过,实为惭愧。
于是夏温言往花园方向绕了去,心想着去看看便回,不会耽搁多少给连笙送去药的时间。
夏府的花园隔在大房和二房的两处庭院之间,入了夏府拐过前厅之后,一条东西走向的长廊便分着通向两个大院,东通大房西通二房。
是以夏家两兄弟虽都住在夏府里,实则却像是住在两个府邸里,不过平日里两房的人倒是不缺少相互走动,尤其是二房的女人闲来无事总是喜好到大房这边来找徐氏坐坐聊聊。
但自夏茵茵那件事发生以后,除了妾室马氏依旧像之前一般当做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时常来找徐氏说话,姜氏则是再也没有在徐氏面前出现过,甚或说夏府上下几乎不再见着她的身影。
因为自打夏茵茵被游街处刑之后,姜氏便像变了个人似的,谁都不见,只将自己关在她屋中,日日吃斋礼佛,话也不多说一句,惹得本就不太喜她的夏勃如今更是不愿意再踏进她的屋子一步。
至于外边,更是将夏茵茵做的这些恶毒之事传得沸沸扬扬,把夏茵茵传成什么样儿的都有,一时间影响了夏家不少生意,幸而夏家家底厚,加上夏哲远向来待人亲和,于生意场上从不背地里插人一刀,现下生意又慢慢恢复了过来。
倒是夏温言身上那克妻的传言破了,一时之间不知引得多少人捶胸顿足,道是当时若是将自家闺女嫁过去就好了,这不现在那月家二闺女活得好好的不算,这夏家药罐子也还是好好地活着。
而不管何时,夏家的事情总是能成为青州的第一话谈。
有人道,若他们是夏哲远夫妇,定和二房老死不相往来。
也有人道,谁知道这二房日后还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毕竟夏勃的名声和夏哲远的差的太远。
还有人道,说不定夏温言身上的病就是二房做的手脚。
不过不管外边传成什么样儿,夏哲远依旧将夏勃当兄弟,当亲人,并不曾为夏茵茵所做之事而对二房有偏见有疏远。
徐氏虽然愤怒过,最终也都看开了。
夏茵茵已被处刑,就算他们再怎么追究,又能如何?
夏茵茵的结果,于一个女子而言,已然是最极致的。
失了性命,也失了女子最重要的清白与名声。
所以,姜氏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她不出门,是因为害怕外边的人将她的脊梁骨戳断;她吃斋礼佛,是为了给夏茵茵犯下的恶赎罪。
此时,夏温言在花园里遇见了从除夜开始他便没有再见到过的姜氏。
夏家的花园里亭台水榭,小桥流水,琼楼阁宇,样样皆俱,夏温言见到姜氏时,她就坐在桥廊下,给水中的鱼儿喂食,静静地看鱼儿争相过来抢食吃。
她已然与夏温言记忆里的二婶全然不一样,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色青白,一点脂粉未施,头上梳着最简单的发髻,只斜斜插着一根木簪,不见其他金银发饰,身上也是穿着一身素净的灰布衣裳,不知是她太瘦还是衣裳太过宽大,她穿在身上只给人一种松松垮垮的感觉。
不过两月未见,姜氏给夏温言的感觉已然苍老了十多岁。
即便夏茵茵做的事情伤天害理,但夏温言不曾怨恨,是以他能理解姜氏心中的悲苦。
女儿再如何伤天害理,终究都是娘的心头肉,忽然之间就这么失去了,任是谁个母亲都无法接受。
就如同他,他这身子虽然不曾有一天好过,可爹娘从来不曾放弃过他,从来都是将他捧在手心里疼着护着。
对于和徐氏一样同样身为母亲的姜氏,夏温言心中颇为同情。
他走上前,温和地唤了姜氏一声:“二婶。”
姜氏一直只盯着水中的鱼儿瞧,根本没有察觉有人走近,此时听着夏温言唤她,她才缓缓转过头来,看向夏温言。
“二婶近来……可还好?”看到姜氏深深凹陷的眼眶,夏温言关切地问道。
姜氏不做声,只是怔怔定定地看着他,好像已然不认识他了似的。
夏温言又要在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姜氏突然跳了起来,如疯了一般当即就朝夏温言扑来,伸出双手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面目狰狞!
谁也没想到姜氏会突然发疯,那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婢子一时之间完全吓傻了,忘了叫,更忘了上前来将姜氏推开。
姜氏虽是女人,又已然瘦了许多,可此时她的力道却大得可怕,根本由不得夏温言将她用力掐着他脖子的双手分开。
已疯之人的力气岂是寻常人所能比的?更莫说身子羸弱的夏温言。
她将夏温言的脖子掐得极紧极用力,好似要将他掐死才甘心。
“你还我茵茵命来!”姜氏那凹陷的眼眶里双目大睁,狰狞万状,仿佛从炼狱里走出来索命的厉鬼,根本不像是诚心礼佛之人。
夏温言的视线渐渐模糊,那掰着姜氏双手的手也失了最后的一丝力气。
他心中却是在想,他还没有给连笙将药拿回去呢。
他不曾想过,这世上有些人,是根本同情不得的。
第45章 夏来
茫茫无际的雪海, 没有光,只有呼号的冷风,卷着冷得透骨的雪, 能将人一次又一次刮倒。
夏温言没有见过雪, 但是他的梦里却无数次地看见雪,白茫茫的大雪, 可即便是在梦里, 他能见到的白茫茫大雪的机会也不多,因为他的梦里,全是黑暗中的风雪居多。
几乎及膝的雪地, 寸步难行, 黑暗里没有一星点的光,也没有人,除了他自己。
他在黑暗的雪地里迎着凛冽的风雪走得艰难到了极点, 无数次跌倒在厚厚的雪地里冻得浑身颤抖不已, 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来帮他, 哪怕伸出手来让他拉一把, 都没有。
无尽风雪的冰冷黑暗里, 只有他自己。
他这般寒冷绝望的梦里, 从来只有他自己。
没有人帮他,谁也帮不了他, 要想走出这黑暗的冰冷风雪, 只能靠他自己。
他已经有许久没有梦到自己被困在这冰冷黑暗的风雪里了, 可如今, 他又被困了进来。
周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黑暗,地上的雪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厚,厚得已然没过他的膝盖,冻得发慌。
但这一次,没有风,一丝的风都没有。
茫茫黑暗的世界里,静得可怕。
雪依旧在下,可他看不见雪,也听不到雪落下的声音,他只能听到自己的鼻息声,急促的,粗重的,仿佛随时都会戛然而止一般。
黑暗向来最是让人畏惧,那静寂的黑暗呢?
夏温言独自在静寂的黑暗里走了许久许久,有多久?他自己也不知晓。
他只知道,他的双腿早已冻得失去了知觉,早已不再像是他的腿,而像是两根冷硬的铁杵,他甚至不再是走着,而是在厚厚的雪地里爬着,拖着两条冷得早已动弹不得的双腿在雪地里爬着。
他甚至感觉到他的双手也渐渐变得冷硬,他知道过不了多久他的双手也会变得像双腿一样,再动弹不得。
但他依旧在努力在往前行,哪怕是爬着,他也要爬着前行。
为什么要往前走往前爬?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能停下,一旦停下,他就再也走不了了,永永远远地留在这黑暗的雪地里。
可他已然连爬都爬不动,便是呼吸声都愈来愈轻,轻得连他自己都快要听不到。
他知道他将要永远留在这无尽的死寂黑暗里了,他爬不出去,也没有人救得了他。
他不想留在黑暗里,也不想留在冰冷的风雪里,他不喜欢黑暗,也不喜欢冰寒。
他喜欢的是明亮的太阳,耀眼的星光,色彩斑斓的花儿,他喜欢的是春日的温暖,和煦的春风,这些都让他感觉到生命的灿烂和美好,这些,都是他一直以来所向往。
他还向往着有一天他能像寻常人一样在温暖的春风里奔跑,放飞手中的纸鸢,向往着他也能像鱼儿一样在炎炎的夏日里在冰凉的河水里畅游一番。
他向往着他能有一天能走出青州,去看看北地的雪,真真正正的雪,而不是梦中的雪。
如果他能有这么一天,他要和他最爱的人一起去,看遍美丽的山川河流风花雨雪。
那……谁是他最爱的人?
温和的爹,慈爱的娘,都是他最爱的人,还有……娇羞的连笙。
连笙,连笙!
在冰寒黑暗的雪地里渐渐阖上眼的夏温言忽然猛地将沉重的眼睑睁开,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里,他仿佛看见了月连笙哭得无助的模样,她哭着说:温言,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而已了。
从前被困在这冰寒黑暗的风雪里时,夏温言拼尽全力走出这囚笼般的黑暗风雪是因为他不想看见娘伤心不想看见娘哭,可这一回,他是真的走不动也爬不动了,他觉得他终归还是让娘伤心了。
但,没有了他,娘还有爹的陪伴,爹不会如他一般丢下娘不管的,爹不会舍得也不会忍心的。
可连笙呢?他若永远被困在这里,会有谁来陪伴他的连笙?
连笙已经失去了爹,失去了娘,便是年幼的弟弟,她都失去了,她的至亲都已离她而去,若他也回不到她身边,她会如何?
她失去父亲的时候,身旁有母亲陪着,她失去母亲和弟弟的时候,身旁有他陪着,可她失去他的时候呢?谁会在旁陪着她?谁会将她拥入怀听她哭?谁还会为她撑起她的天?
而塌掉的天,又要如何才能撑得起来?
连笙若是连他都失去了的话——
夏温言不敢想象。
他早已僵硬麻木的四肢不知如何来的力气,虽然不足以支撑他站起来,却足够他继续往前爬行,即便艰难万分困苦无比,他也咬着牙继续往前。
他不能停下,绝不能停下。
连笙还在等着他,他是丈夫,是她而今唯一的依靠,是她的天。
他要尽到丈夫的责任,他说过他会保护她陪着她,一直,一直。
他不能食言。
他不能扔下连笙自己。
他好像看见了一点微光,就在他的正前方,虽然很微弱,可那的的确确是光,打破黑暗与死寂的光,指引着他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