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慧如是在寺中法会上出的事情,当时众目睽睽之下目睹者众多,柳慧如害柳敏芳不成失足落水,柳敏芳不计前嫌入水救人,这事情根本就瞒不住。
等到事情的经过传回京中,真相浮于人前之时,所有人都会知道是柳相成错怪了柳申父女,柳申和柳敏芳全然无辜遭累,哪怕是御史台和圣前也不会因此而给柳申父女冠上不孝不悌之名。
可是柳相成毕竟是一朝阁老,他好脸面,世家也要颜面。
他之前的狠话放在那里,柳申父女若不低头,柳家是绝不可能主动接纳他们回府,这样便能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
让人既心怀顾忌,不敢因为柳申被驱逐出府,而太过看低了柳申父女随意践踏他们,怕有朝一日柳申还能重回柳家,却又能让柳申和柳敏芳在眼下彻底脱离了柳家。
如果柳家永远昌盛也就算了,可如果有朝一日,柳家败落,或者是犯了什么抄家灭族的大罪,那柳申和柳敏芳却不必受家族牵连,能够独善其身。
柳相成能为两人做到如此地步,甚至拿自己的颜面去成全他们,必定是因为柳申或者柳敏芳跟他许诺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事情,让柳相成觉得,两人脱离柳家之后,会比留在柳家对他们来说更有用处。
玲玥听着冯乔的话后好奇:“可柳申他们能做什么,让柳相成如此让步?”
冯乔想了想说道:“柳相成看重世家传承,又在意柳家殷荣,能让他这么容易放手的,只有可能和这两方面有关吧。”
柳申和柳敏芳既然要离京前往太许,放弃京中之事,对于柳家的富贵梦自然没什么大的帮助,那么就只有可能是在传承方面。
也就是说,柳相成放两人离京,很有可能是为了以防万一,替柳家留根。
前面的石阶因为露水有些打滑,玲玥伸手扶着冯乔,避免她不小心摔倒。
两人回了西厢之后,远远便瞧见柳慧如的丫鬟杏红就等在门外。
见着两人回来,杏红连忙上前行礼:“奴婢见过康宁郡主。”
冯乔看着她:“怎么了?”
杏红脸上带着几分焦急:“方才我们小姐身子不适,说她腹痛难忍,夫人唤奴婢来请玲玥姐姐过去替小姐瞧瞧。”
冯乔闻言看了杏红一眼,就见着她有些紧张的扯着手中的帕子,指尖有些发白,而脸更是半垂着不敢看她。
冯乔开口道:“玲玥,你随她去一趟。”
玲玥应声之后,便跟着松了口气的杏红一起出了院门,朝着柳慧如所住的那边走去,而冯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这才转身进了房中。
寺中的厢房大多都是灰白之色,简洁却十分干净。
冯乔住着的地方本就在西厢最靠里面的地方,打开窗户就能看到后寺的竹林,此时窗台上留着些泥渍,原本长在窗外的幼竹断了一截。
风一吹过,外间竹林飒飒作响。
冯乔走到桌边,桌上的茶炉里炭火还燃着,上面的壶中水温正好。
她拿着炭夹拨开了炭上盖着的浅灰,让炉中炭火燃的更旺,等着壶中之水翻滚起来,她才取了茶叶置于茶壶之中,然后将壶中之水斟于茶上。
烟雾缭绕之下,冯乔轻声开口:“既然来了,不如出来喝杯茶?”
屋中十分安静。
冯乔笑了笑:“你既然来此,又费尽心思的让杏红引我身边的丫鬟离开,总不会只是为了瞧瞧我长什么模样吧?”
冯乔说话间,将头道茶倾倒在旁边的小杯里,将茶具浸泡在内清洗了一下,等完成之后才又往其中斟满了茶,将其中一杯放在对面的位置上,仿佛笃定了屋中有人。
“当然,你若不愿出来,那我只好寻人请你出来了。”
冯乔话音落下,片刻后,里面传来脚步声,纱缦之后走出道人影来。
冯乔抬头望向来人。
来人与柳申的模样有几分相似,只是相比于柳申文人般的瘦弱,此人身材要更为精壮一些,他眼神比柳申锐利,更带倾略性,而唇边也蓄着短须,身上穿着佛头青的净面锦袍,腰间挂着枚玉佩,看着冯乔时眼中尽是锋芒和探寻。
冯乔脸上带着轻笑扬眉:“我该唤你柳二爷,还是柳大人?”
柳徵微沉着眼:“你认识我?”
冯乔笑了笑:“不认识,不过大抵能猜到罢了。”
她指了指对面的茶水,见柳弛走过来坐在她对面之后,她才开口说道:“眼下大皇子遭了陛下训斥,又丢了差事,襄王和四皇子那边对太许的事情紧追不舍,柳阁老必定会留在京中为其出谋划策无暇出京,而柳家大爷虽有时间也会前来,但是他出京之前,柳阁老必定会严词叮嘱,让其不准与我纠缠,免遭算计。”
“柳家上下也就只有那么些人,除了柳阁老和柳家大爷,能让柳小姐身边的丫头心甘情愿的替其撒谎,隐瞒行踪诓骗于我,而又会在此时这般焦急赶回来忍不住前来寻我的,也就只有柳二爷你了。”
柳徵听着冯乔的话顿时冷声道:“不愧是冯蕲州的女儿,难怪能将我柳家的人耍的团团转。”
冯乔失笑:“这话我可不敢当,从头到尾,我可什么都没做过,如果真要算起来,我还保住了柳小姐腹中孩子,救了柳小姐性命,柳大人难道不该谢谢我吗?”
第687章 离间(二)
“谢?”
柳徵冷哼一声:“如果不是你,慧如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身败名裂,声誉尽毁。
冯乔看着柳徵怒到至极的模样轻笑出声:“柳大人这话就不对了,柳小姐落到如此怎会是因我?”
“我没有让她与大皇子苟且,我也没有让她怀了大皇子的孩子后还四处招摇,我更没有对她下手推她入水。我只不过是心生怜悯,不忍柳小姐腹中孩子夭折,以血腥人命污了这佛门净地,所以才会出手相助罢了,柳大人不感激我也就算了,怎么还怪罪于我?”
“难道柳大人觉得,我当时不该出手相助,就该任由柳小姐被沈氏带回,然后失了孩子,顺便再丢了性命?”
“你!”
柳徵被冯乔的话说的脸色铁青,咬牙道:“牙尖嘴利!你们父女处处为难我们柳家也就算了,慧如与你无冤无仇,你如此害一个无辜之人,简直是恶毒至极!”
“恶毒?”
冯乔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嘴角弧度消失之后,神情便染上了冷淡之意。
“柳大人难不成是当官当糊涂了,我们之间本就是仇敌,阴谋算计各施手段,怎就恶毒了。”
“柳慧如虽只是女子,可从她怀上大皇子的骨肉,成为你们柳家往后攀附皇权的棋子之后,她又怎么还能配得上无辜二字?她既慕皇权,便要承其中风险,况且若说恶毒,谁能比得上你们柳家,比得上柳相成?”
冯乔将手中茶杯放在桌上,冷声道:“柳大人以为你们柳家的富贵青云是怎么来的,又以为你们柳家能到今日是靠的是什么,当真是他柳相成的英明,还是靠着你们柳家的祖宗保佑。”
“若论龌龊恶毒,谁又能比得上你们柳家?”
“柳大人与其在这里指责我恶毒,不如回去问问柳相成,问问你那自持清贵、德高望重的父亲,问他柳家卖女求荣之时可曾犹豫,问他坐享荣华之时可曾不安,问他午夜梦回之时,可有冤魂索命,问他,这二十年柳氏殷贵,他到底是拿什么换来的!”
柳徵听着冯乔的话后心中一震:“你什么意思?”
冯乔看着他:“你难道就没问过你父亲,我们父女为何会跟柳家不死不休?”
柳徵神情微怔。
他只知道冯蕲州一直在暗中对付他们,而柳相成也曾经数次对冯蕲州下手,可是为什么……
他以为只是政见不合,或是有什么嫌隙,可是如今听冯乔话中的意思,他们父女和柳家早有夙仇,而且还用了“不死不休”四个字。
冯乔见他的样子顿时了然:“看样子他真的没告诉过你,连亲子也不肯明说缘由,看来你在他心中地位也不过如此。”
“你什么意思?!”柳徵沉声道。
冯乔神情冷淡:“你难道就不奇怪,柳相成明知道我和父亲与柳家有仇,为何对我们从不敢赶尽杀绝?”
“你难道不好奇,凭你父亲的手段,他如果不是还有别的打算,为何宁肯被我父亲步步相逼,以至于带着柳家投奔了他以前从不看好的大皇子,也不肯跟我们撕破脸面,彻底在朝中对立?”
“你女儿怀孕已不是一日两日,我们能够提前知晓,他柳相成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如果真有心想要辅佐大皇子,又怎么可能不借此机会将柳家彻底绑在大皇子的船上,让你女儿借着孩子的事情入了大皇子府。”
“倘若你女儿有幸能够一举得男,生下大皇子的长子,将来大皇子即位之后,凭着这个孩子便能让你女儿有机会正位中宫,更能让柳家二十年富贵无极。”
柳徵脸色微变,冯乔就继续说道:
“柳相成从来都是利益至上之人,可他为什么偏偏放弃了这么好的机会去拉拢大皇子,反而选择了隐瞒你女儿的事情,甚至于从头到尾都没有打算将其告诉大皇子,他为了什么?”
“柳慧如有孕之后,若是寻常,柳相成怎会肯让她出来招摇,可为什么这一次她却能来了济云寺,甚至还失足落水险些丧命?”
“柳徵,你若是好好打听一下,就该知道柳慧如到底是为什么出的事,而且你如果在京中的话,就该知道柳家故意传出的那关于你府中几个侄女的传言。”
“柳家有二殊,凤翔鸣合如。”
“这自古以来,龙凤意味帝后,而凤更是直指中宫,我听闻柳青凤的名字是柳相成特意为她而取,而且还有高人批命,言及她将来荣宠无边富贵无极。柳大人不会不明白,这所谓富贵无极指的是什么吧?”
柳徵被冯乔的话说的脸色泛青,在京中称富贵无极的,除了宫中还有何处?他满脸铁青的怒声道:“不可能,你休要挑拨离间,我才不会信你之言。”
冯乔轻笑了一声,似嘲讽又似不屑:“信不信在你,你是柳相成的儿子,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父亲的手段,他如果真的是选中了大皇子,想要辅佐于他,又怎可能让他轻易陷入这般境地。”
“朝中之人不知到也就罢了,可你难道也不知晓,那寒山院中出自柳相成门下之人比比,可投奔大皇子的却都是其中最不为人看重的一批,那些人借着大皇子的权势向上攀爬,虽名为辅佐大皇子,可得利的却全是你柳家,而那些个与你柳家关系更为紧密,早就出去手握一方大权的封疆大吏,又有几人是真正靠拢了大皇子的?”
冯乔笑得嘲讽:“柳相成对旁人保留,对你这个儿子也隐瞒至深,恐怕连你都不知道,你父亲他想要辅佐的,根本就不是大皇子。”
“他挑中了你大哥的女儿取名为凤,却将你的女儿送上了他从未看好的大皇子的床。”
“柳徵,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
冯乔的话说的话一句比一句直白,而话中的意思更是让得柳徵脸色难看至极。
柳徵紧紧握着茶杯,呼吸急促起来。
他原本坚信不移的眼中也出现了动摇,额上浮现出青筋。
第688章 离间(三)
柳徵一遍遍的在心里告诉自己,冯乔是在挑拨离间,她是在故意离间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可是她说的那些话,却一字一句的钻进了他心里。
柳相成的确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柳家和冯蕲州父女之间的仇怨,而他的确是告诉他们,柳家要辅佐大皇子,甚至让他全力相辅。
所以当初在柳慧如和柳敏芳的事情出了岔子,柳慧如代替柳敏芳成了与大皇子欢好之人时,他才能忍住心绪,并没有太过焦急,只因为柳弛当时所说的那份承诺。
柳弛说,只要他们辅佐了大皇子登上皇位,慧如便能正位中宫。
柳弛还说,父亲既然挑中了大皇子,柳家和大皇子府联姻是早晚的事情,与其到时候再选别人,倒不如让慧如能够早些入大皇子府,趁早收拢了大皇子的心。
柳徵一直都以为这些是真的,可是冯乔的一番话却又让他猛然惊醒。
如果柳相成真的选中了大皇子,为何他在对大皇子的事情上一直有所保留?
如果他真的要辅佐大皇子,那寒山院中出来的人,还有慧如的事情,又怎么解释?
可是…
如果柳相成从头到尾都是拿大皇子来当幌子,而心中早有别的人选,只不过借以大皇子的事情来积攒权势,如此之下,他柳徵算什么,慧如又算什么?!
是他能够随意舍弃的棋子吗?
柳徵拼命的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胡乱猜测,可是脑子里却是不由自主的想起平日里种种不曾留意的事情来,而那些事情原来从不曾被他放在心上,如今却一件件的都成为了疑点,让得他越想越心慌。
柳徵猛的站起身来,强压着心头的乱意沉声道:“你别白费力气了,父亲行事自有他自己的道理,我是不会被你挑拨的,你也别想借此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
“冯乔,你回去告诉冯蕲州,今日之事我们柳家定会记在心上,来日必当百倍奉还!”
冯乔闻言淡声道:“随时恭候。”
柳徵闻言怒哼一声,转身便快步出了房门,等他离开后一会儿,原本跟着杏红去了柳慧如那里的玲玥却是从门外走了进来。
冯乔见着玲玥后轻笑:“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玲玥沉声道:“奴婢没跟着去。”
刚才杏红找过来时,玲玥便察觉到了不对。
那个杏红明显是不怎么会说谎的人,之前骗她离开时,紧张的手指都发白了,而且连头都不敢抬的模样,怎么可能会不引起玲玥的注意。
两人走了没几步,玲玥便察觉到不对,几句话便诈出了真假,她直接撇下了杏红就返了回来,然后便见着柳徵出现在冯乔房中。
玲玥忍不住开口道:“小姐,你什么时候看出杏红是骗你的?”
冯乔说道:“她开口的时候就知道了,那个杏红胆子很小,但是对柳慧如还算忠心,如果柳慧如真的腹痛难忍,她怎么会一直在这里守着而不去外间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