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恰恰归——申丑
时间:2018-08-11 09:47:53

    他们在船下对坐饮酒,季长随在岸上急得跳脚,嚷道:“明府,都头,天冷,怎好吃冷酒?放小的上船,与你们温酒。”
    施翎见了哈哈大笑,转脸道:“长随大惊小怪,冷酒吃进肚中,早成了暖酒。”
    季蔚琇也笑:“他虽絮叨,却是一心为我。”
    沈拓到底沉稳些,道:“不如让长随上船,免他着急。”
    季蔚琇道:“不用理会,我们自在饮酒。”
    沈拓接盏,一饮而尽度季蔚琇形容,料他心中有事,但他不是多事之人,也不动问,不过舍命陪君子与他饮酒。施翎却是不识趣的,吃了几盏酒,疑惑问道:“明府怎不在家中陪兄长?”
    季蔚琇执壶的手微顿,轻笑道:“兄长舟车劳顿,在家中将养,哪能拉来陪我胡闹。”
    施翎呆了一呆,心想:明府怎答非所问。正要再问,沈拓拿盏敬他:“阿翎与我吃一杯,冬夜寒冷,却陪哥哥出来捕虾。”
    施翎顿时转了念头,笑道:“左右夜长,又没什么消遣,再者,也是为嫂嫂与侄儿的康健。”
    沈拓道:“无论如何,还是谢阿翎一盏酒。”
    施翎吃尽碗盏中的酒,仍显不足,笑道:“酒不嫌多,哥哥谢我就不必,多与我些酒却是使得。”
    季蔚琇看他们亲密,不由想到了自己与季蔚明,他幼时资质不佳,别人背个几遍便能记下的文章,他背个十遍仍旧磕磕绊绊,同窗先生未免轻视。季蔚明嘴上刻薄,等他下学,又每每拉他手去书房与他讲解释义。对家学先生又多鄙薄,与侯夫人抱怨道:“一介酸儒,不知变通,又不识因材施教,族中子弟多有耽误,我教阿弟,比他还好。”
    侯夫人戏谑:“才教得几篇文章,便这般自鸣得意。”
    季蔚明一挑秀丽的长眉,道:“他当弟弟朽木,我却当弟弟良材,旁杂不论,只这点,我便胜他多矣。”
    侯夫人道:“你也说二郎是你弟弟,弟弟与寻常学生如何相提并论?”
    季蔚明道:“师为父,心有轻慢,岂配为尊?”
    侯夫人掩袖笑道:“晏清,虽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为父者尚有不慈,何况为师?良师与益友,二者兼可遇而不可求,你苛责了。你既不满族中夫子,等你弟弟下学,你另行教导,言不如行,行不如动,贪图愤愤之语,于事何补?”
    自此,无论风霜雨雪,暑夏寒冬,季蔚明都领他另行讲文念书,一日不怠。
    他阿姨极为感念,盛妆跪谢侯夫人。
    侯夫人将他阿姨扶起摁在身畔,笑道:“这是他们兄弟的情谊,你做什么这般郑重其事?”
    他阿姨私下道:“以心换心,哪日二郎负了世子,阿姨也不敢认你为子,身死也必以发覆面,无颜再见夫人。”
    他大后学有所成,身负功名,季蔚明很是得意,宴客执盏,装模作样道:“家弟平庸,不及诸学子多矣,侥幸三试皆过,博一个进士出身。”
    直呕得各家勋贵几欲吐血,那些擎鹰牵狗的纨绔心里更是暗暗叫苦。天子门生都称平庸,他们岂不是泥猪癞狗?
    季蔚明一宴过后,引得众人侧目,季侯爷听了几句闲话,斥责长子张狂太,季蔚明浑不以为意,还道:“他们教得好儿孙,哪及二郎风华?不过眼红罢了。”
    季蔚琇思及此,满盛清酒,月入盏中,似有夜空在底,他笑:“敬手足情深,纵是风凉雪雱,亦携手同行同归。”
    施翎与沈拓同举盏尽饮。
    施翎几杯酒下肚,他又视深拓为亲,视季蔚琇为敬,言行放诞,道:“季世子神仙人物,周身都像绕着寒气,只敢远观,不敢靠近。”
    沈拓心中赞同,嘴上斥道:“阿翎,不要胡言乱语。”
    季蔚琇失笑:“阿兄也只看得冷淡,实则亲切和善。”
    沈拓与施翎听了这话,双双静默,施翎动嘴唇,还是住了嘴,心道:我亲近哥哥,也觉得哥哥样样皆好,明府亲近兄长,自也觉得季世子是一等一的好人。
    沈拓心中却想:阿圆常道近则不明,一样事物,离得越近,凑到眼前,反看不分明。明府看世子,也是这般。
    季蔚琇抛开心头浮躁,问起船队的事来,道:“都头看似不显,水运一事却做得有声有色。”
    沈拓诚心道:“不敢居功,水运顺遂,实是借了明府的依仗,十桩生意,九桩因着明府的脸面。”
    季蔚琇拿小指指尖一拨盏中酒,碎了一轮明月,抬首笑道:“也是都头用心之故,都头,再与你两年,桃溪水运可尽在掌中?”
    沈拓道:“非是夸口,不用两年,桃溪水运也是我们独大。”
    季蔚琇道:“既如此,我这阵风,再为你们吹一阵如何?”
    施翎还不解其意,沈拓却回过了味,惊喜道:“明府要留任桃溪县令?”喜过之后,又皱眉,“明府在桃脂平冤案,通水路,比前几任县令强出百倍,他们任满高升,不进则退,明府有功,为何了还在桃溪留任?可是有人下绊子与明府?”
    季蔚琇问道:“怎么?不愿我再做桃溪的父母官?”
    沈拓往下手中杯盏,直身正色道:“明府是好官,只为己身着想,自是盼望明府长长留任才好,但以明府的才志,一直做县令未免屈才。明府曾道,能来信桃溪任官的,都是来捞资历,为青云路铺石垫砖的。轮到明府,怎生了变?”
    季蔚琇举盏笑道:“敬都头直言。”一时心念电转,道,“另有缘由,只不好与都头言明。”
    施翎听得一头雾水,自斟自饮嘀咕道:“怪道官场水深,大不易啊,大不易。”
    沈拓又想起那个贼匪,季蔚琇不知为着什么留任桃溪,他虽不知里面究竟有什么瓜葛,却如林中野兽,鼻尖嗅到风凉,定了定神,忽问道:“明府,禹京可是生了乱子?”
    他此一出,饶是季蔚琇也是大吃一惊,问道:“都头何出此言?可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
    沈拓摇头:“我不过粗俗武夫,虽识得几个字,文章却不大通,长在郊野,也没大见识。船队有个积年的船手,打过鱼,跟过船,识事起便与江水交道,他曾与我道:江河再平,都有暗涌,人世也是如此。我想,再太平的年月,许也有不平之处。”
    季蔚琇抬眸似要将他看透,半晌笑道:“智慧之语,江边老翁过桥如路,才有这般感慨。”
    沈拓见他不愿言明,只得道:“明府多加小心。”
    季蔚琇再斟酒,道:“敬都头之赤诚。”
    沈拓看他已有了醉意,饮尽这盏酒,劝道:“明府醉酒,不如早归,季长随在岸边急得快要脱衣游水过来了。”
    季蔚琇大笑,挥手道:“劳都头撑舟靠岸。”
    一到岸边,沈拓将季蔚琇扶下船,季长随连忙来扶,随即暗处有两个侍卫转了出来。
    沈拓见此,将季蔚琇交与季长随等人,微一揖礼,随后登舟拉了施翎仍旧去布虾笼。
    
    第138章
    
    何栖把玩着憨态可掬、油润油腻的玉青牛, 越看越是喜欢,只是, 物是好无物, 无功不受禄,接了反而坠手。
    倒是卢娘子笑道:“许是娘子多思了,高门贵子, 手上哪有寻常的事物?”
    何栖想了想笑道:“卢姨说得是,是我露怯小气了。”收起玉牛,道, “在屋中钻牛角尖也没甚趣味, 我与大郎又不曾犯事,惴惴不安不是自找罪受?”
    卢娘子接口道:“娘子孕中, 将心胸放开, 免得腹中小郎君生下来皱眉挤眼老翁模样。”
    阿娣正帮何栖拿篦子篦头发, 忍不住插嘴道:“我阿娘什么都不曾想, 生出来也皱巴巴的,跟烫了毛的猢狲一般。”
    卢娘子又气又笑,捡起妆台的上一把了梳子打头:“只你这丫头舌头长, 仔细吓到娘子。”
    何栖不以为意, 眼中含笑, 微有得意, 道:“这倒惊不到我,我听姑祖母说起过。”曹沈氏顺嘴还埋汰了曹二生得丑,又拍拍胸口道:别家的孩儿生下来越丑, 越大越是好看,只你二伯父,越长越丑,也是我没见识想岔,生下来是个歪扭的孬瓜,大后能变成了抱腰绿?
    阿娣吐了吐舌头,又道:“家中翁翁还说,人死投胎,刚生时还是前世的模样,所以才像红猴老翁。”
    卢娘子胆小,道:“快快住嘴,说得心里发毛。”
    何栖笑起来:“卢姨还当真?乡野闲说,还当了真?”
    卢娘子念声佛:“肚里有个小的,再不信神鬼,也避忌先可好?”
    说得何栖与阿娣偷笑着住了嘴,卢娘子瞪了二人一眼,又说起沈家新买的个仆役,道:“王牙郎用了心,这二个签活契的,却是手脚利索,勤快吃苦的。”
    何栖道:“私下问了小郎,也说身边的小厮老实。”
    卢娘子忍不住道:“小郎身边的人,品性最要紧,他们一般年纪,一同长大,情份不同,有些恶仆歪了心肠,反带坏了主家小郎。”
    何栖知她未尽之言,道:“卢姨,小郎看着岁小,心志坚韧,岂能听了恶仆之言浮了心性?”
    卢娘子笑起来:“娘子心里知晓就好。年底宴请,娘子心里可有主意?你有孕,不好太过劳心费神。”
    何栖答道:“我托了方家阿姊,阿姊在船队领事,比我还知晓哪个该请,哪个不该请;食手托与何家,连酒都定与他家。”她笑道,“阿姊识得我,摊了一身的事。”
    卢娘子暖暖她的指间,笑:“方之娘子舒爽大方,又热心。你们合缘,娘子不要辜负了你们之间的情意。”
    沈拓恰好收了虾回来,听到这话,心中腹诽:阿圆与方家娘子好得恨不得同榻同眠,辜负几分才好呢。
    沈拓的虾笼布下三四日这才去收网,得了满满一陶罐的鲜虾,全养在檐下的缸中。
    何栖拿篾勺捞了捞,笑道:“挨冷受冻才得的虾,只怕养不住,晚间酥炸了一盘与你们下酒。”
    沈拓想着吃尽了再去网,笑着应下,又道:“明日明府与世子去千桃寺郊游,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何栖好奇:“明府不近僧道,怎想起去千桃寺?若是阳春三月,桃花盛开,倒有难得的景致,这大冬天的去千桃寺做什么?”
    沈拓道:“明府不近僧道,世子却随性,说要找主持论佛。”
    何栖问道:“世子要去,可要清寺?我们跟着去,可有不妥之处。”
    沈拓笑道:“他们素衣出行,为得散心,没有这些讲究。”
    何栖闷在家中无处可去,很是意动,歪头看着沈拓,笑着道:“那我也见见世子风姿?也不知如何令人心折。”
    沈拓哈哈一笑,道:“世子这般人物,世间少有,只少些人味。”
    何栖问道:“怎样才算没有人味?”
    沈拓答道:“似不吃五谷菜蔬。”
    何栖伸指捏着虾须,提起一尾小虾来,笑道:“大郎竟浑说,不吃五谷荤蔬,饮清露的,我没见过人,只见过蝉虫,饮露而鸣。人不吃五谷,怕是只能成仙了。”
    沈拓道:“我不过一说,世子清疏,不似明府亲切。”
    何栖将虾放回缸中,低声道:“明府留任桃溪,于桃溪于我们大有裨益,于明府……远离是非之地,亦是上策。只不知星火,可有燎原之势,只盼万事顺遂平安。”
    沈拓心中微沉,道:“早些遇了不平,暗恨身贱势微,不能为所欲为,如今再,他们生而富贵,同福祸难料。”
    何栖本垂首逗虾,有些惊疑,沈拓是豁达的人,忽发这般感慨,里面定还有些她不知晓的事。欲待问,又住了念头,自己何时变得这般咄咄逼人?面目可憎。纵然事无不可对人言,莫非桩桩件件都要说个一清二楚?好似不曾挖心剖肺便辜负了夫妻情意一般。
    又捏起一尾虾,提到眼前,笑起来:如这尾虾,看穿壳肉青肠,又有什么趣味。
    沈拓不知她思绪几翻,只担心道:“阿圆,低头弯腰,当心脖颈酸痛。我与你捞几尾活灵的,养在瓷盆里逗玩。”
    何栖甩甩手,道:“我又不是三岁稚童,哪有闲情逸致逗玩。”
    沈拓拿衣袖擦干她的手,又放在了掌中搓了搓,皱眉:“手指冰冷,先回屋烤火。”
    何栖任由他牵着自己进屋,快行一步,搂了沈拓的腰:“大郎,我们夫妻一处,再没怕的。”
    沈拓握牢她的纤手,心中却道:阿圆,我们一处,我才事事担心。
    千桃寺香火旺盛,又逢年底,富户也好,贫家也罢,有得偿所求携家还愿的,亦有备了清香许愿求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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