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恰恰归——申丑
时间:2018-08-11 09:47:53

    卢娘子忍不住在心里念佛,她心疼何栖无长帮扶,有了身孕,自己买姜晒姜,未免可怜,许氏揽去,实是暖人心肠。在旁拭了拭泪,笑道:“曹家大娘子,阿圆是个坎坷的,命里少人疼,遇着大娘子这样的亲眷,是她的福气。”
    许氏笑起来:“是我们大郎的福气,赖汉娶好妻,阿圆这么个千里挑一的人物,落了大郎的手里,大郎没少偷乐,黄鼠叼了鸡,死命拖回窝里。”
    卢娘子将何栖抱进怀里,抚着她的肩背道:“娘子有了身孕,出了男女,便是另一番天地。为人子,为人妻,为人母,另样的景况,先前你靠人,他日人靠你,里面不知多少的辛酸,你翅膀再弱,也得张开护着他们,凄风苦雨,你得遮着。看巢里的鸟,得只鼠虫,也先喂了幼鸟,自己啄点残肉,饿着肚子又飞进风里找食,累了也只在枝头歇歇,再困再倦,明日又早早飞离了巢,哪日得食少些,一日空肚。”
    何栖听得怔怔出神,泪湿眼角,便连许氏忆起养儿的艰难,也是一声轻叹。说起来却是唇角含笑,道:“卢娘子说得是,当初生了阿英,他要闹夜,夜间要睡在臂弯里,要我摇着才肯消停。抱得两只手臂酸软,也只咬牙撑着,总不能扔了他去,又不是破口麻袋。”
    何栖顿笑,问道:“伯母家中也养着丫环,大伯父不曾帮手吗?”
    许氏气道:“阿英是个讨债的,只认我,你大伯父一脸粗胡子,他偏要拿脸贴他,逗得阿英直哭,到他手里杀猪似得干嚎。”
    卢娘子道:“我家两个猴子倒是胡打海摔的,只小三子体弱,差点没养下来。他爹心疼,日抱夜哄,倒比我这个做娘的还费心思。”
    何栖摸摸肚子,月份还小,纤腰一把,却有骨血孕育其中,从无到有,从小到到大,玄妙至极。
    一个孩子,有着他与她的血脉,存于世间,承着他与她的生命,哪怕身死,世间仍有他与她的一分。造物神奇,妙不可言。
    沈拓找了王三,托他寻可靠老实的奴仆来。
    王三见他着急,问道:“都头不似急性的,今日倒慌张。”
    沈拓笑道:“王牙郎,我家娘子有孕,家中少人服侍,你与我多留些心,不拘死契活契,只寻老实本份的。”
    王三唉哟一声,连忙道喜,心中想道:苟家已倒,沈家却是势起,今日不好生巴结,他日门宽阶高,再涎着脸讨好,倒显得我嘴脸可恶。当下道:“都头放心,都头娘子有孕,可非小事,我定领了可靠的人卖与都头。”
    沈拓谢过,急着归家去陪何栖,许氏与卢娘子看他在那跟进跟出,没个目的,只觉好笑。
    卢娘子知晓许氏不好开口,便道:“大郎,家中有我和你伯母呢,你又担着县衙的事,家中又有水运要管,也是忙得慌呢。”
    沈拓张眼看了看何栖,心中实在舍不得,只是,到底知晓轻重,道:“卢嫂嫂说得是,倒是小儿面目,不知急缓,娘子只安心在家将养,其余的都不必操心。”
    许氏笑道:“这才是正理,一个搭柴,一个点火,才暖得手。两个捡了一担的柴来,没个烧火的,也是白搭。”
    施翎被曹二拉住吃了几杯酒这才得以脱身,一到家便被沈拓拉去了码头。施翎疑道:“季世子与明府兄弟情深,大老远跑来桃溪探望明府,别是另有原由?”
    沈拓心中也是不解,道:“他世子之尊,身上还有官职,这般水迢路长远道探弟,实有不通之处。”
    施翎想了想,没个头绪,随即抛置脑后,笑道:“管这些作甚,左右与我们不相干。眼下哥哥与嫂嫂才要紧,嫂嫂有了小侄儿,我攒些钱,好与他耍玩。先前在宜州看到磨喝乐,捏得精巧细致,又有傀儡小人,逗趣可爱。”又喜滋滋道,“阿计不喜习武,哥哥的小郎君定爱拳脚,我要收来作徒弟。”
    沈拓道:“你又作叔叔,又作师父了,倒担两重的身份。”
    施翎抬了抬下巴:“我骑得马,开得弓,教一个小儿绰绰有余。”
    沈拓笑道:“我倒盼着先得个小娘子,跟阿圆一样,二月水边的桃花一般。”他越想越美,倒似笃定了何栖这胎要生女儿一般。
    施翎抬了抬眼,欲言又止,拿袖一抹脸,往前直走。
    沈拓追上去揪他后领,道:“有话便说,做这般形容。”
    施翎又往前一步,嚷道:“这可是哥哥要我说的,不好与我计较。”
    沈拓犹疑地将他看了又看,道:“你先说来听听。”
    施翎拿手先抱了头,道:“要是侄女生得与嫂嫂仿佛那自然是好,要是生得如同哥哥一般……”
    沈拓怒又笑,见施翎脚底抹油要溜,追上去和他算账。二人笑闹一阵,沈拓满心将为人父的喜悦,搭了施翎的肩,道:“阿翎,也该娶子生子了,将来你我还要做亲。”
    施翎呆了呆,忙摇手:“我便罢,娶亲没甚趣味。”
    沈拓哈哈笑,一拍他的背道:“你不过未曾开窍,哥哥与你请媒婆说亲可好。”
    施翎抓耳挠腮,满面通红,揖礼求饶:“哥哥罢手,我……以后……以后再说……”
    沈拓笑道:“阿翎,等你成家,我们也聚居一处,儿女竹马青梅,一处长大,要是有幸,结儿女亲家,亲上加亲,等得七老八十,仍旧一块吃酒吃肉。”
    施翎想了想,似乎这般长长久久,也的确不错,耳尖仍是通红,扭捏道:“以后,再让哥哥嫂嫂安排。”
    
    第135章
    
    何栖松松低挽了发髻, 伏在案上画襁褓的花样,画了佛家八宝, 自己也嫌简陋, 停笔问沈拓,道:“别家都绣得狮子绣球等物,绣肚兜、宝伞是不是不太相宜?”
    沈拓探头看了看道:“哪里不相宜?又好看, 又是吉意。”将纸笔收到一边,道,“冬日手僵, 阿圆先不动针线, 春暖再绣。”
    何栖抿了抿嘴唇,轻抬了双眸, 睐了他一眼道:“大郎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手艺, 今日复明日, 明日成蹉跎, 更不知哪日才能绣成。”
    沈拓笑道:“不如将些银子与绣女?阿圆有身孕,还费心血绣襁褓。”
    何栖摇头:“不好,这却是我做阿娘的心意。我也不着急, 慢慢地绣, 上头也没有太繁复的纹样, 也不必劈出多少细的丝来。”
    沈拓拗不过, 用手松松圈了她的腰,手上只不敢使力。何栖笑出声,拿过他的手贴在自己腰间:“真当我是六月薄冰不成, 碰也碰不得?”
    沈拓正色道:“她又不能言语,不适也不晓得哭诉,不能挤着她。”
    何栖侧脸看他神色,竟不是顽笑,哭笑不得道:“这才多大,还能知晓这些?”
    沈拓小心翼翼抱着她,笑道:“也不能挤着娘子。”
    何栖轻笑出声,二人耳鬓厮磨,亲昵相拥,何栖问道:“大郎这几日要守着码头?”
    沈拓道:“就这几日的船,不知究竟何时才到。”
    何栖想了想,道:“快近冬残,季世子远离禹京,抛下家族双亲,千里迢迢探望弟弟,似情深,却有不通之处。”
    沈拓不知怎么忆起那日贼匪之言,没有长久的太平年月,定了定心神,道:“他们高位,风劲浪急,我们只在溪流里打转,不知他们的凶险。”
    何栖点头附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明府与他季世子,纵是有事,也不是我们所能担扰的。我只是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沈拓笑道:“禹京千里之外,纵有风浪,也掀不到田间水沟里。”顿了顿又道,斩钉截铁道,“真若有事,我沈拓堂堂男儿,断骨舍肉也定要保得你们周全。”
    何栖轻抚着他的脸颊,微笑:“好好的,为着没影的事,说些不吉的话,我还盼着百年呢。”
    沈拓大笑道:“对,说定了的百年,哪能差了。”
    携手与君既定百年,哪堪寄人间白雪满头,任君奈何桥上只影期约?
    季蔚明船到桃溪时,天下起丝丝细雨,小风寒雨,凄凄入骨,沈拓安排了人码头守望,远远见江中有官船驶来,忙去通报。
    季蔚琇这几日食不知味,听闻船至,皱眉道:“怎这日出行,寒雨连江,桃溪不比禹京,阴寒潮冷,也不知阿兄可还习惯。”
    季长随回道:“郎君放心,厨娘煮了驱邪寒的热汤,也备了温汤热粥,我亲拢了火盆,暖了屋子,被褥软枕也都熏得香软。梅瓶中也插剪了新梅,前几日有一筐佛手,也放在屋中添些果香。虽简陋不比府中,也还暖和舒适。”
    季蔚琇点头,道:“出门在外,也只能让阿兄将就了。”
    沈拓护送着季蔚琇去码头接季蔚琇 ,见他衣装不似往常随意,玉冠束发,锦袍鹤氅,温润夺目,却又倚马风流,满楼红袖招。
    季蔚琇见他面有讶异,笑道:“总不好一身寒酸却见家兄。”
    沈拓道:“明府是报喜不报忧之意,世子见明府起居坐卧,与京中时一般无二,定宽心安慰。”
    季蔚琇轻叹,神色苦恼:“阿兄聪敏异常,我不过白装相一回,自欺欺人。”
    到了江边,江水烟漓,两岸老树新柳,枝伸丫叉,酒肆酒旗垂坠,几个脚力倚着扁担闲话,一个妇人让一个垂髫小童张着伞,自已拎了一篮芋子在水岸边洗泥污。
    季蔚琇见了,面露笑意,心道:来此任官,也不算一事无成,兄长考校,也有个交待。
    沈拓因季蔚明身份贵重,执刀而立,与几个暗桩对了下眼色,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又让手下的几个差役守了踏板两侧。
    他与季蔚明不过过了了几语,只记得这位侯府世子生得极为俊秀,与季蔚琇并不太相像,看似亲切,却极为疏离,作风高傲,深不可测,与他们有云泥之别。另有一样,便是不大康健的模样。
    许是辗转南北,季蔚明下船后,脸色苍白,更似雪雕冰砌,一身的寒意。他不过带了几个侍卫,一个长随,一袭裘衣裹身,眉如墨染,目坠星辰,见了季蔚琇,毫无血色的双唇弯出一道笑意来,道:“看着倒稳重了。”
    季蔚琇难捺心中激动,一揖深礼,哽咽道:“雏鸣见过阿兄。”
    沈拓吃了一惊,季蔚琇一方知县,在季蔚明面前居然这般小儿情态,想必兄弟二人情谊深厚。
    季蔚明一把扶起季蔚琇,嫌弃道:“一方父母官,倒作女儿形容,也不知羞。”
    季蔚琇顿时涨红了脸,半晌才道:“阿兄跋山涉水,是来取笑我的。”他见季蔚明脸色不僵,道,“阿兄,阴雨沁骨,先回去歇息如何?”
    季蔚明摆摆手,背着手在码头转了一圈,毫不在意华贵的裘衣下摆沾染了污泥,轻笑道:“倒有些样子,算不上千里通波,此地舟行绿丝间,却是功劳一件,二郎这两年也不算年华虚度,也得寸功。”
    季蔚琇神飞色扬道:“是阿兄教得好。”
    季蔚明吃惊:“我以为你会与我邀功,不曾想倒自谦起来。”
    季蔚琇笑起来:“少不得也要装出谦谦君子的模样,让阿兄多夸我几句。”
    季蔚明大笑出声,转头问沈拓:“你们家明府府可还算得好官?  ”
    沈拓拱手道:“明府是难得的好官,自明府来后,桃溪景象一新,街头乞儿贼偷都少了半数,豪吏富家也不似先前仗势欺人,明府又开河通舟,与民便利。桩桩件件,不负父母官之名。”
    季蔚明看了看他,这才笑道:“倒不似虚假之言。”
    季蔚琇见雨丝渐粗,着急起来,道:“阿兄,雨转大,先回转吃盏温汤驱寒,你有关心的,让沈都头一同回县衙细问。”
    季蔚明摇头道:“我是来探亲的,你一县之事,我才懒得过问。”微抬眸笑道,“我的亲弟,再差也比别人强些。”
    沈拓在旁边噎了一嗓子气,心道:他们兄弟倒都高傲得紧。
    季蔚明拢了拢裘衣,道:“都头行事谨慎,周围明暗护卫,有心了。”素白手指拈着一枚油润的小玉牛,道,“听闻都头娘子有了身孕,这小玩意送与你家未出世的小郎君。”
    沈拓心中如遭惊涛骇浪,季蔚明竟对桃溪诸事了若指掌,稳了心神接过小玉牛道:“沈拓谢过季世子。”
    季蔚明微摆手:“都头先家去陪你家娘子。”
    沈拓心知他不愿有旁人惊扰他们兄弟相聚,拱手领命,又散了码头布下的差役好手,自己则去酒肆等曹英一起吃酒谈事。
    季蔚琇恐季蔚明身劳受损,让车夫紧赶了车,又叮嘱:“别太颠簸。”
    季蔚明倚在车上笑出声来,道:“车道泥泞,快了哪有不颠簸的,你阿兄莫非是纸糊的?颠一颠便散了架?”
    季蔚琇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季蔚明,此时却是放置一边,紧皱着眉道:“阿兄先靠靠,回去先歇一歇,再请郎中来看。”
    季蔚明戏弄道:“你便不好奇我来桃溪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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