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何栖将嫁衣交托给许大娘后,自己着实轻松不少,动手给沈拓做了一身衣服,只在领口袖边绣了竹叶,虽然简单,好歹还有几分雅致。
沈家请期定的日子是十一月初九,卢继给了三个吉日,最近的是九月十六,沈拓当场就拍了板,喜道:这日子好。许氏瞪他,道:哪有你独自说了算的,只将几个吉日都与何家送去。沈拓道:岳父大人必定选十一月初九。果然,何秀才看了一眼,就挑了最后一个。
卢继闷笑,何秀才真是多把女儿留一天都是好的。
两人的亲事只差临门一脚,沈拓开始胆大包天起来,原先上何家门,还要在小胡同里徘徊半天,现在却开始明目张胆上门。何秀才开始还黑着脸,一次三次四次,沈拓那脸皮是越来越厚,只得睁只眼闭只眼,私下怒冲冲地对何栖说:“再没想到是个无赖子。”
何栖笑起来,相帮说:“对,好生无赖。”
“也罢,横竖你们是未婚夫妻,也不算无礼。”何秀才听她这么说,反又说起公平话。
等改日,沈拓再上门拎了篮青黄的梅子来,何秀才开门冲他微点了下头,背了手回书房看书去了。沈拓见了何栖,低声道:“岳父今日见我,脸上竟有笑模样,好生奇怪。”
何栖笑:“大郎也是个怪人,阿爹对你和颜悦色,反而还不自在。”
“倒不是我不识趣。”沈拓将梅子递给何栖,“岳父往日看我恨不得拿我当登徒子打。”
何栖真想冲他翻一个白眼,真是贱皮子,接了小竹篮:“好新鲜的梅子。”
“不好吃。”沈拓道,“能酸得掉牙。”
何栖一时没了言语,既不好吃,你买来做什么。
“路上看一个老妪在卖,瞧着挺好看的。”沈拓有些不好意思,“阿圆连篮子一同摆在桌上,当花篮摆,还有些果香味。”
何栖拿起篮子端详一番,竹编小篮,装了青青黄黄的梅子,还连着枝叶,是挺讨人喜欢的:“只这样摆着倒有点可惜,不如我摆放个几日,等不再这么鲜灵,浸了梅子酒,到时也送大郎尝尝。”
沈拓目光落在何栖的脸上,觉得她也像篮子里的青梅,水灵灵的,让人心生怜意:“我等着喝阿圆的梅子酒。”
两人无处可去,只站在院子里说话,何栖觉得两个人这样站着直愣愣的未免有点犯傻,于是搬了竹椅子过来。平日何秀才坐着不显,沈拓手长腿长,倒显得憋得慌,连带整个小院都显得窄小。
何栖看着好笑,道:“大郎将就一二,家中不宽敞。”
沈拓虽坐着不舒服,哪会在意这个,道:“家里院子看着倒宽敞,只是杂乱得很,没人打理,更别提什么正经种的草木。我不擅这些,二郎又小,阿翎更是荒地破庙都能睡的,所以……”
何栖想:怪不得何秀才要骂沈拓是个无赖子。听听,听听,就已经是家里,很想顶他一句‘谁个家里的’,想想作罢,只当没听见,她更好奇施翎:“我听阿爹夸施郎君生得极好,世间少有。”
沈拓沉吟片刻,也是不想瞒着何栖,道:“阿翎生得是好,生得好不见得是好事,他性子又不好,说话容易得罪人。”
“施郎君是犯了什么事才远离故土的?”何栖问得直接。
沈拓看她一眼,笑:“我怕说出来吓到你。”
何栖也笑,打量一下他的神色,见他眼中竟有几分紧张,于是慢声道:“莫非是打杀了人?”
沈拓没想到她竟然一语道中,道:“他在原籍被人当面首调戏,一怒之下失手打死了人。虽然做得过了,却也怪不得阿翎,是个男人都忍不下这口气。说起来也是好笑,他因生得好,被人戏弄才犯了事,又因生得好,免了死罪,判了一个流放。”
“终身回不得故土也是重罚,如非遇到大赦之年,此生都见不到亲人一面。”何栖轻声道。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故土总是难离的,生于斯,长于斯,乡土好不好总像能渗进血液里去,不然也不会有水土不伏一说。再者那些故友亲朋,几乎就此断了联系,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曾经的所有,一一被切割得干净,谁个知你姓甚名谁,张张都是生面孔。
沈拓只觉得何栖与众不同,别家小娘子听到这种人命关天的事,少不得要惊得花容失色,何栖反倒替施翎叹息。
“阿翎也是苦命的人,爹娘早逝,兄嫂不愿养他,将他赶将了出去。他是在破庙被一个老和尚养大,武艺也是老和尚教的,早先阿翎还想干脆剃了头出家继承老和尚的衣钵,等他师父死后,他就替他守着荒庙。谁知老和尚说他没有佛缘,还说芨州既非他生地,也非他死地,长于此处却与此无缘,如今倒是一一应验了。”
“说不得那和尚就是个高人隐士,大凡避世之人,脾性古怪。”何栖忽然笑,“怪不得阿爹看施郎君合眼缘,两人倒都被和尚拒绝过。”
“岳父他?”沈拓吃惊,侧脸用余光看了下何秀才书房半开的窗户。
“我也是听卢叔叔说的,早年阿爹父母妻儿皆离他而去,他便想遁入空门,了此残生,结果被千桃寺的主持给拒,也道阿爹非佛门中人。”想想也觉人生无趣,逝者已逝,生者却茫然无所相依。
沈拓只听卢继提过何家一二往事,这段事却不知道,换作是他,妻儿老小都离了世,天地间只剩自己孤单单一个,他就算不遁入空门也怕是颓然度日:“岳父大人是读书人,棋琴书画这些我可是一概不会,倒是能陪岳父大人小酌几杯。日后在院中架一个草亭,只要能遮光挡雨,我们得闲就坐那陪岳父大人吃茶喝酒。”
何栖想了一下,期待起来:“种些花草可好?不拘什么,开不开花都不打紧,拣些易活的,日日看着绿色,心情都好上几分。”
“好。”沈拓点头答应,“再种些树,阿圆喜欢什么树?”
“我是最俗的一个人,果树再好不过,秋日还有果子吃。枇杷、枣树、柿子、樱桃……枇杷是佳果;枣子晒干还能煮甜汤;柿子虽容易坏,却可以做柿饼;樱桃用糖渍了,做樱桃毕罗……”何栖细细地数着。
沈拓听得认真,恨不能明日就是十一月,立时把眼前这个小娘子娶回家,可惜,也只是想想。年底的婚期,娶亲后没多久就将过年了,说:“往岁过年,家中很是冷清,年节又不好去打扰姑祖母家,二郎以往最不喜欢过节。”别家热闹就超衬得沈家冷清。
“我家中虽只阿爹与我二人,过节还是要祭先祖天地,也做吃食。”何栖道。每逢佳节倍思亲,祭了一众亲人,父女两相对吃饭也是没劲。
“今年二郎会高兴过年。”沈拓看着何栖,“我也很是高兴。”
何栖只是笑,也是,过年过节,人多才有气氛。
何秀才在书房看了半日书,一字也没看进去。见这二人坐一起咕叽个没完,沈拓坐了这么久还不家去,实不成体统。
“大郎该家去了,小郎一人在家中未免孤单。”何秀才端着黑脸丈人的架子来赶客。
沈拓真想再坐片刻,无奈站起身,抢先道:“听岳父大人的吩咐,我改日再来,阿圆送送我。”
何秀才想说:这里离门口才几步,有甚好送的。哼了哼,回了书房。
何栖送沈拓到门口,两人立在院墙下又说了几句:“大郎再来记得把二郎的鞋码量了告诉我,还有施郎君的。”沈拓的尺码是下聘时就有送来的,鞋样都画好了。
沈拓虽然高兴何栖关心沈许和施翎,只有点醋,道:“他们的鞋袜阿圆随便做做就好,不用太费力气。二郎长得快,阿翎是个费脚的,做精细了也没用。”
“我的手艺也做不了精细的活。”何栖笑,问,“上次的荷囊二郎和施郎君可是嫌弃了?”
沈拓压根就没给,三个荷囊全留着自用,吱吱唔唔没个囫囵话。
何栖吃惊:“莫非真的嫌弃?”她不过是开玩笑一问。
“阿圆不用给他们做东西,我街市买给他们就成,只做给我就成。”沈拓那点愧疚一乎儿烟消云散,理直气壮地道。
何栖这才醒悟过来他压根没拿给沈计和施翎,道:“二郎和施郎君怕是要以为我是个小气的人。”
“他们哪会有这些想头,傻得很。”
何栖暗暗瞪他一眼,又道:“还有一件,你阿娘那边……我总要备着礼。”
沈拓对齐氏真是半点耐心都没,道:“不用理会。”想了想又道,“随便备个手帕什么的应交差。”免得说何栖有失礼数落人口舌。
何栖无奈,也只能这么办,不论亲迎那日齐氏那边是个什么章程,她只把该预备的都预备着,不失礼就好。
沈拓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又回转身:“阿圆,我想与你说一件事。”
“要说什么?”何栖见他脸色凝重,问道。
“是阿翎的事。阿翎在这没有去处,衙门倒是可以住,却是大通铺,他与我交好,因此我留他住了家里。这几日也不知谁与阿翎说些不着四六的话,道是我娶亲后,他一个外人再住家里不像模样,他听后存在心里,就露出想去外间赁房子住的念头。”沈拓微抿着薄唇,认真道,“我不知阿圆什么想法,我虽将阿翎当阿弟相待,但他也确是外姓,要是阿圆觉得有所不便,我自当另寻办法找个两全的主意。”
何栖看着他紧抿的唇,知他脸上若无其事,心中却十分紧张,轻声问道:“若我不愿,你会不会觉得我不通情理?”
“也不会。”沈拓老实答道,“我心中一时半会幸许也会不喜,但终归还是我这边的私事,我与阿翎有情谊,你却压根不识得阿翎。住一起,总要心中愿意才好,心中不愿总非长久之计,倒不如一开始就另做打算,反倒大家安好。”
何栖笑了,这个人真好,初见的那点好感,现在疑成了一颗珠子,温润在心间。于是她说道:“我呀,我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我愿意的。”
沈拓也笑了,握住何栖的手尖,道:“阿圆,我说不来太好听的话,我只想说:我会对你好。不管你信不信,你日后自会知道。”
何栖觉得自己这颗两世的老心忽然跳了跳,如同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般红了脸面,夺回自己的手,羞恼道:“你快家去,尽说好听的话。”说罢,推了沈拓出门,合扰了院门,将所有的怦然心动关了藏起来。
沈拓对着院门,手里仍留着她指尖的余温,合拢了手,那点余温似乎就留在了他的手心。
第19章
自从在何家吃一顿纳征宴,前头杂店铺的陈家娘子开始时不时来何家蹿门,何秀才找了借口将她堵在门外,陈家娘子也不生气,今日借葱明日借蒜,后日又开始借起家什来。
何秀才烦不胜烦,对何栖道:“明年不租与他家房子了,实在惹人烦。”
“阿爹这话也不知说了几次了。”何栖道,“既不续租,早点托了牙人,总不能临到头就叫人搬的。我们早些相看租客,陈家也早些另寻租铺。”
何秀才点头道:“当是如此。”抽身去找了先前相熟的牙人王三。
王三正在门口晒着太阳,揪了邻舍一个小童逗弄耍趣,见何秀才上门,忙丢了小童迎上来弯腰拱手揖礼,支着牙道:“久不见何公,何公家有喜事,小的在这给何公道喜了,小娘子将来必定喜乐康健。”
“承你吉言。”何秀才也笑了,“今日找你有事相托。”
“既是找我,定是为的那商铺租赁的事。”王三让何秀才进家就坐,又拎拎茶壶,轻飘飘,晃了晃,半点水也无,只好冲着何秀才尴尬笑笑,“家里老娘不在,这个……”
“王牙人不必客气,我不吃茶。”何秀才摇了摇手,“家中商铺原本租给陈大家,十月就到了期,打算另找其它的租户,不再续给陈家了。”
有生意上门当然是好事,王三只笑得眯了眼,问道:“何公要收取多少租赁?心中可有计算?”
“先前租给陈家二十六两银,照旧便是。”何秀才道。
“嘿!”王三拍腿,“我不与何公半点虚话,你家小娘子又定得沈都头,我也颇识得他几分,可不敢有什么期瞒,何公家的商铺一年尽可得个三十两,若是碰上大方的,说不得还能到三十五两。”
“这……”何秀才迟疑,“会不会价太高?”
“何公若是信得过我,只将此事交与我。”王三拍拍胸脯,伸了三个指头,“多了不敢说,只不少于这数。”
何秀才知道他们做牙人的,最知道市价行情,反正他是半点不通:“既如此,便全赖王牙人奔波。”
“何公尽管放一百个心。”
“还要劳烦王牙人找个可靠的租户。”何秀才道,如陈家这般的,搅得一个头如两个大。
王三当初与陈大一家打一照面就知这家人是个算计的,只是这年头平头百姓,又不宽裕,哪家不计算着一文钱就两文用,但惹得何秀才这般脾性的人都有了微词,怕是做事实在不体面,问道:“他家可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