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栖帮他盖好薄被,另放一壶凉茶在他椅边,自己回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脸上仍旧不施脂粉,只在腕间挂了一个小小的香包,里面放了甘草薄荷木犀花。出来时何秀才微阖着双目,也不知睡了没,四人怕扰他,轻手轻脚出了门,施翎拿着巧劲关了院门,半点响动也没发出。
何栖莫明有点雀跃,仿佛很久以前,穿着薄衫,几个青春伙伴相约出去游玩,兜里揣着一点点钱,买些中看不中用的小物件,笑笑闹闹,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天。
太久了,她已经忘了去的地方,忘了同去的小伙伴,只记得那一天那种小小的快乐,像掺了蜜的凉水,淡却甘甜。
现在她又感到了这种小小的快乐,天尚未黑透着,仍被迟迟不落的夕阳晕染着淡淡的红,青石的街道,两边灰矮的院墙,一户人家的柿子树探出枝桠,上面结了一溜青青圆圆的果子,一个刚剃了头的小童使了一鼻子劲抱着一只四眼黑狗摇摇摆摆在门前玩耍,不一会一个总角幼童出来,似模似样得教训:阿弟不听话,仔细被拐子拐。
沈拓离她不远不近,以一种保护的姿态,他的背向来绷得紧,今日却放松下来,如同无忧的少年郎;施翎将手垫在脑后,走得大摇大摆,恨不得把吃撑的肚子腆出来;沈计攥了他的衣摆在手里,也不看路,只信赖得跟着施翎走,自顾自得看着两侧风景。
何栖深吸口气,夏日里的潮闷夹带着果肉熟烂的清甜。
她属于这里。
入夜的桃溪仿佛换一个样貌,清冷的地段门户紧闭,热闹的地方灯火通明,比白昼都要喧嚣,赌场、酒肆人声鼎沸,又有好些卖吃食、茶水的挑担。
石马桥上聚了许多人,不乏轻浮浪子,原来有富家郎君包了一个妓子坐了小船游夜湖,他也不要艄公,自己拿了竹篙似模似样撑船,那妓子薄薄的衣衫,涂得白白的粉脸,一点樱桃小口,螺髻边插了一大簇红艳艳的紫薇花,横抱了琵琶在那唱:知了声声风细细,睡意昏昏思廖廖。君至方理妆,镜中金翠翘。莲袖遮笑靥,珠帘卷又绞。罗带缓缓解,钗褪声声娇。
何栖细细地听了,才发现这词似乎有点黄,沈拓面红耳赤,一急之下拉了何栖的手就走,等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只是,怎么也舍不得把手中的温软放开,干脆心一横,握在了掌中。
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想执她之手,此生都不放开。
何栖试着挣了挣,这人反握得更紧了,沈拓的手很大,不知是天热还是紧张,渗着汗,黏腻湿滑,她的手就这么被攥紧在湿黏的掌中央。她觉得有点不适,想抽回,然而她的手还是停在他的手中。
沈拓牵着她,越走越理所当然,放松手上的力道,以免抓疼了她。
施翎眼尖,想取笑,被沈计快一步一脚踩在脚尖上,痛得直跳。
耍猴戏的就在何记脚店一旁的空地上,许是少有娱乐,被里三圈外三圈得围了个水泄不通,老妪青壮,少年夫妻,顽皮幼童被自家阿父扛坐在肩头……
沈拓拉了何栖仗着人高马大挤了进去,又有不少识得他的,主动退让开,倒显得四人周围略空些。
何栖惊奇地看着人圈之中的一人一猴,皆是青衣小帽,耍猴人手持一面小锣,猴子在那弯腰揖礼,一举一动,学了十成十人的模样。
那耍猴人一敲锣,用锣槌一指身边的猴子,捏了嗓子道:“这是我二弟,姓侯。”又一指自己,“我是他阿兄,也姓侯。”
人群里一个刁钻的,见耍猴人脸长,躲那高声嚷道:“我看你不像姓侯,倒像姓马。”众人一看耍猴人的马脸,哄笑出声。指点着耍猴人道:“像马。”“好长的马脸”“还凸拉着马唇。”
耍猴人也不生气,等着众人笑过,拿槌一指出声的人,笑道:“这必是我家大舅。”又续道,“说到我家大舅,我上有老母,我那老母在家中;我还有娇儿,我那娇儿在我娘子腹中……我那好娘子,却也在她阿娘的腹中。”他边说,那只猴边配合做着动作,说到老母,猴子便模仿起老妇,说到娇儿模仿起稚童,说到娘子又模仿起大腹便便的孕中妇人捧着肚子走道。
众人哈哈大笑,何栖跟着笑弯了眼,拿袖子掩了脸。
“我阿弟年十八,十八该成家,成家需说亲。”耍猴人一敲锣,手虚着手帕,学了妇人的声音,“唉哟哟,你家这个莫不是只猴?”
“阿弟,你是猴吗?”耍猴人问道。
那猴子连忙摇头,又理理衣摆,正正小帽,作摇头摆尾状。
“阿弟,你吃食用手用箸?”耍猴人又问。
猴子连忙虚捧了一个碗,另一只爪子虚抓了筷子,学人吃起面条来,又是捞,又是卷,又要拿嘴去接,末了往地上一躺,肚子一起一伏作累倒之态。
何栖惊得瞪大眼:“好生聪明,也只比人多身毛。”
沈拓笑:“好在有身毛,没毛的猴子可不好看。猴子聪明得很,桃溪曾出过一个盗窃案,贼偷就是训了一只猴,神不知鬼不觉翻窗入户偷了银钱。”
“竟还有这等奇事。”何栖道,“我还以为只有话本中才有的事。贼可是抓着了?”
“抓了,还是施翎抓的,因事奇,明府给他好些赏银,他拒了,倒把那只猴要了来。”沈拓道。
“施郎君莫非还养着猴?”何栖侧脸问道。
施翎道:“我放它回了深山,许又成了野猴。”
“施郎君是个善心人。”何栖夸道。
施翎被夸得红了脸,不自在道:“我……是俗家子弟,佛有好生之德……人犯事,不与畜牲相干。”
那边耍猴人歇了歇,让猴端了一盘长生果来讨赏钱,讨到何栖面前,唱到:“娘子生得俊,得个好夫婿。”
何栖笑,取出一枚铜钱给耍猴人,那猴子见有铜钱到手,拿毛爪子捏了一枚长生果递给何栖。何栖接了,竟还是炒熟的长生果,闻着一股焦香味。
等到沈拓面前,耍猴人又唱:“郎君身量高,宝带系锦袍。”
沈拓也给了一枚铜钱,得到的长生果转手给了何栖。
那耍猴人见他们一对俊俏男女,笑起来,不走,又冲二人唱:“红线牵一牵,做对鸳鸯不羡仙。一枚长生果,长长又久久。”猴子忙用毛手捏起一枚往沈拓手里塞,沈拓图他话里的吉利,遂接了又给了一枚铜钱。
施翎是个逗趣的,捏了几枚钱,笑道:“你再说好的来,再买你的长生果。”
耍猴人便又唱:“接了长生果,结发又执手。”
施翎给了钱,道:“再来。”
“又有长生果,头白还相守。”
“再来。”
“再有长生果,儿孙满地走。”
“可还有?”
“还有长生果,家里起新楼。”
耍猴人说一句,施翎就买一枚,何栖手里没多时就有六七枚长生果,围观的群众见着有趣,更是拍手叫好起哄,爱生事的,还抛了铜钱来让耍猴人接着唱吉语。
“再有长生果,康健不用愁。”
“再来。”
“再说一句。”
“说句别样的来。”
“人家小情人,你说个屁康健,说个房中……”一语未出被人掩了嘴。
耍猴人自个也笑,欢欢喜喜归扰了铜钱,扔进腰间竹筒里,又见时候不早,捧了一捧的长生果与何栖,唱到:“送你长生果,杏花插满头;剥个长生果,喜事年年有;吃我长生果,烦恼不上头。不求此生长,只愿人成双。”
何栖两手兜着满满的长生果,见沈拓的眼里是兜不住的喜意,大煞风景道:“给你作下酒,只炒得焦了些。”
沈拓听了,一时倒愣在那,半晌方道:“怎好吃了,是阿翎的心意。”
施翎惊道:“你我兄弟,我只送你一捧长生果作心意,也忒小瞧人了。”
沈计背着手摇了摇头。
沈拓真想给施翎一巴掌,你刚才倒是聪明,现在倒又一窍不通。
何栖看着沈拓瞪着施翎气咻咻的模样,拿手帕包了长生果,打了个花结拎在手中,笑道:“不过与你玩笑,谁个给你吃?既是我的,自留了家去当零嘴。”
沈拓立马笑了,又道:“丁阿婆店做得好蜜饯,我明日买了你看书时吃。”
“好啊。”何栖眉眼弯弯的,“她家吃食做得干净。”
人群渐渐散去,沈拓自然而然地牵了她的手,随着人流慢慢归家。
何栖想:这回他的手心倒没汗。干燥,温烫。
第23章
时下民风开放,闺阁女子只要不是孤身一人,偶尔出游并不是特别出格的事。只是,世上总有一些尖刻之人,瞧个一眼半眼的,就以为自己拿捏到他人的短处,满心的鄙薄。
那晚看猴戏的还有赖屠户家的,她推掉了女儿与沈拓的亲事,本有些心虚,遭了丈夫一顿打后,反倒觉得自家更加委屈,不多时又得知沈拓与何秀才家的小娘子议了亲,在家中对赖屠户道:“你看看,你为你那沈侄儿鸣不平,他可有半分把自家放在心上?这才多少时日,他倒议上了亲。”
赖屠户被气得笑了,道:“你不愿把女儿嫁他,他另定了别家小娘子也是有错?”
赖娘子搭拉着嘴角:“谁个不让他娶,也太急了些,囡囡都还没定呢。”
赖屠户让小丫头给他捏胳膊,冷笑:“你女儿倒是金贵,还不许人越到她前头,她是什么人物?这般厉害。”
“去。”赖娘子一把扯开小丫头,心道:当初买来时细仃仃的,一两年的好饭食倒养得水嫩起来。不由疑心她与赖屠户有首尾,将人打发去厨房烧水,自己接了小丫头的活,嘴上埋怨,“你当爹的,一点也不操心女儿的婚事,倒说了一筐的风凉话。”
“你不是说在与何富户家在议亲?”赖屠户动动脖子,赖娘子那老姜似的手,差点没刮了他的皮。
“男女议亲,哪有女家巴巴催着的。”赖娘子道,“没得让人看轻了囡囡。”
赖屠户手又开始痒,想想也不好天天打自个的婆娘,悻悻作罢。女儿的婚事都还两知,她倒好,还拿捏起架子来。懒怠理这个蠢婆娘,自个躺榻上睡了,气得赖娘子逮着小丫头就是一通骂。
偏偏何富户那边一时没什么消息,赖娘子虽自负女儿生得好,家中又富足,不愁嫁女,到底有点不安起来。
安慰女儿道:“囡囡莫急,好饭不怕晚,那何秀长才家的小娘子定了沈拓这家中死绝了,不知生得什么模样,说不得就是见不得人的丑妇。”
赖小娘子拿手绕着衣带,咬着唇道:“阿娘管沈家定的什么人,夜叉天仙,和咱们家也没什么相干。”心中却也觉得何家女怕有什么不足之处。
这两母女俱是见不得人好。
等赖娘子看猴戏时见了沈拓身边的小娘子,狠狠吃了一惊,虽然穿得像个贫家女,头上连根像样的钗都没有,生得倒真是好看。当下心里不是滋味,猴戏也不看了,归家对赖屠户道:“今日看猴戏,倒撞着了你那沈家侄儿,他定的那个小娘子不是个庄重的,黑灯瞎火跟着小郎君在外逛,行动妖里妖气,轻浮得很。”
赖屠户揣了钱袋会外室,没好气道:“你管他娶什么娘子,连杯喜酒都混不上,多事。”
赖娘子咬着牙,目送赖屠户扬长而去,恨不得生啖那外室的皮肉。心底生出一股气,誓要把女儿嫁入高门富户。
隔日赖娘子厚着脸皮蹬了何家门,何家娘子倒是十分热情,请了她在花厅坐下,笑道:“怪道蛛丝打了头,原是有客到。”又高声唤丫头倒水拿茶点。
赖娘子扫了眼何家桌椅摆设,又见服侍的丫头都穿得体面簇新,心中意动,更坚定两家婚事的想头:“何娘子不怪我大咧咧上门就好。”
“这说得可就生份了。”何娘子笑,轻扶了头上一枝祥云如意钗,“我是个闲人,手头无事,又不绣花做衣的,成日里就盼着你们这些姐妹上门与我消磨个半天一日的。”
赖娘子勉强笑:“唉哟,桃溪有几家如何家这般富足有闲的,我这成日家中管着那些伙计饭食茶水,厨娘又是个耍滑贪小的,一不看着,一斤肉她能捞了三两去。那些个丫头也是可恨,衣裳也不好好洗,地也不好好扫,觑个空就躲起来磕睡偷懒。这左一件右一件,哪离得了人。”
何娘子让吃茶,叹气:“你是个操心的,我是两手一摊好赖不理的,自有那管事婆子看着。”
赖家哪有什么管事婆子,丫头都没几个,赖娘子又小气,恨不得买个丫头做了全家的事务。心里羡慕,脸上却不显,道:“我也不是没帮手,囡囡聪明,她又仔细,凡事经她手一理,没有不顺的,账也算得好,她爹那账本子还要请教她呢。”
何娘子听她夸起女儿,心中一动:“小娘子看着就是心思灵巧的,生得又可人,唉,我是没女儿的,只生了一个皮猴,现下大了,读了书识了礼,到底不如女孩儿贴心。”
“那可不是。”赖娘子得了意道,“我家那大儿只管跟着他爹在外跑,家里竟是有鬼似的,哪呆得住片刻。囡囡绣个帕子,做双鞋,先孝敬了我这个当娘的,你说可不可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