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恰恰归——申丑
时间:2018-08-11 09:47:53

    “哦……小娘子竟还会做鞋绣花?”何娘子抿了下唇,笑道,“手巧孝顺,真是难得。”
    赖娘子只管将自个女儿吹上天去,貌如西施,识得字,绣是花,裁衣做鞋算账,下厨无所不精,斯文懂事腼腆,道:“我只嫌她好性了些,将来出了门,碰上不知根底的,要吃欺负。”
    何娘子微低了头,心思转了几转。她是何家的继室,何家长子何斗金却不是她生的,二子何载文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
    何二生得秀气,又聪明,书也念得好,何富户想着民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有钱没权也是白搭,既然二子有天赋,不如试试科举一途。因此,将二子过继给自己四五岁时就夭折了的兄弟,一心让他读书。
    何二读了书,何大以后继承家业打理家产。何娘子虽知何富户做得安排现好没有,只是人心总不知足,心中对着家中脚店食肆生出可惜之意。
    若是何斗金娶的媳妇……何娘子笑起来,道:“你家小娘子现年也有十六了吧?说起来,我家大郎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只他是个倔的,又没将心思放在这上头,到现在还没个着落。”
    赖娘子两眼一亮,来了精神头,可算说到了正经事上:“不是我夸,你家大郎在桃溪可是这个,生得好,性子豪爽,囡囡他爹也没少夸呢,他有时送了猪肉去你家食肆,见了你家大郎恨不得拉了一起吃酒去。”
    何娘子端坐在那笑:“他是个野的,哪经得起你这么夸。”虽有心做亲,却不把话就此敲定,“不瞒赖娘子,大郎孝顺,又唤我阿娘,到底不是我亲生的,我不好自说自就把事砸瓷实了,少不得要问问大郎自个的意思。”
    赖娘子心里鄙夷,嫁进何家这么多年,又不是不会下蛋,连继子的婚事都做不了主,真是没用的,道:“再没人比何娘子更慈母心肠的,那些个心黑的,哪会给前头留下的儿子操心。”
    二人又坐着互相吹捧了半日,赖娘子这才起身告辞。
    何娘子等她等后,将笑脸一收,唤了丫头道:“将那茶、椅好生洗洗,她家卖猪肉,油腻腻的,说不得那茶杯能冲出油花来。”
    说得小丫头噗嗤笑了。
    何娘子贴身侍女见她语气轻慢,道:“娘子真人要为大郎定赖小娘子?”
    “那是自然,买猪看圈,看她那样料想赖小娘子也没什么大本事。”何娘子道。这样的娶进家,也好拿捏些,定个厉害的,吃亏的就是她家二郎。
    晚间何斗金归家吃好饭,何娘子堆起满面的笑,道:“大郎且住住脚。”
    “阿娘有什么吩咐?”何斗金听话住了脚,恭敬问道。
    “大郎年岁也不小了,该把终身大事操持起来了。”何娘子对何老爹、何富户道,“这挑挑拣拣,等到议定成婚,说不得要个一两年呢。公爹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何老爹只在喉咙里咕哝了一声,也不知应的是什么,何富户摸摸精心打理的胡子,道:“大郎是该议亲了,莫非娘子有看中的?”
    何斗金琢磨着,沈大年底就成亲了,自己可不能输得太久,也问道:“不知阿娘为儿子相中的是哪家的小娘子?”
    何娘子笑起来:“说起来你必定知道,也不是别家,就是与咱们家有生意往来的赖大户。他家小娘子好生模样,能写会书,又打得好算盘,赖大户也是个豪爽阔气的,赖娘子也是爽利的,与咱们家也算门当户对。”
    “什么?赖家?”何斗金立马翻了脸,对着何娘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竟要说这种刁妇与我,可见阿娘平日对我都是假的。这算屁个好亲,你也不去打听打听,这等嫌贫爱富,只往钱眼里钻的小娘子,算计得恨不得把每道砖缝都扫一遍,谁家会要?先头定的沈家,没过门就要把叔叔赶出家喝西北风,不应就退了亲,毒妇一个。”
    何斗金说完怒冲冲得甩袖就走,直把何娘子惊得瘫在椅子上。何斗金不高兴,何老爹更不高兴,何富户嫌她不打听个清楚就张口,连何载文都抱怨。
    “阿娘也真是的,给阿兄说这门亲。”何载文道,“我名义上是大伯家的,又念了书,继承不了家业,哪怕将来得个一官半职,打点仕途讨好上司,哪样不要银子铺路。阿兄娶了这样手紧的嫂嫂,还想漏出一星半点来?”
    何娘子被全家挤兑得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眼睛肿得核桃似的,她倒忘了自己另有盘算,只气赖娘子骗了她。
    拿鸡子滚了眼睛,又擦粉盘头,喝了碗定心汤这才稍稍顺了气,半靠在床上对管事婆子道:“赖家的再上门,只管赶将出去。”
    
    第24章
    
    赖娘子隔个几日,迫不及待去何家听回信,结果只到了大门前就被一个婆子拦了。
    那婆子两人粗的腰,吃得白白胖胖的,堵在那道:“赖娘子好厚的脸皮,你家斩杀的猪皮子莫非都拿来贴在了自个的脸上?”
    赖娘子岂是吃素的,插了腰:“你骂谁?你倒有一身好肉,去皮剔骨,肥得多瘦得少,剥得上好板油。你一个下人,一个贱役,倒站在那里充大?几贯铜钱卖了你去。”
    婆子笑:“我是下人却不是赖家的下人,我家郎主可不杀猪卖肉。我是贱役,你家就高贵?是上九流?王八绿豆,谁也别说谁。赖娘子要耍威风,仅管家去了耍,你家的丫头下人打也打得,卖也卖得,我这个下人却不是听你使唤的。”
    赖娘子气得冲上去就要打那个婆子,婆子反手倒把她推得差点摔个狗吃屎,还把嘴角往边上一撇:“赖娘子休要再混闹,再没见要强上别家做客的,家主不欢迎,你不识趣也就罢,倒还动起手来?”
    赖娘子愣了愣,道:“我家要与何家议亲的……”
    “赖娘子这可是说笑了。”婆子见争闹声引了一群人围观,放开喉咙大声道,“我家大郎能与你家小娘子议什么亲?这桃溪是没好的小娘子了不成?要与你家退亲的女儿议亲?你家欺人父去母嫁,家中不富裕,愣是要七八岁的小叔叔分家别过,这是何等的心肠才能说出这等狗都嫌的话来。是人都有气性,这不,你家女儿被退了亲,也不知你哪来的想头倒要把女儿说与我家大郎,也不相量相量,看看般不般配。”
    “我呸,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们谁家愿把女儿嫁去吃苦受穷,缺衣少食,连朵花都戴不起的?啊?”赖娘子指着那些看热闹的道,“怎个是退亲?是纳过采?问过名还是怎滴?你家女儿凭个口头说笑就定死的?你家女儿这等不值钱不体面?”
    一番话说得旁人倒纷纷点了头,婚事又没作定,媒人都没上门,实在不算是退亲。
    那婆子也不急,只笑:“是不是也不打紧,你家小娘子自是好的,说不定还能做个官夫人呢。只是别赖上我们家,你这样跑来纠缠,倒累得我们大郎名声不好听。”
    “谁个赖上你们家?谁个要赖?你家娘子红口白牙要议亲,现在倒把脸一翻,摆个阎王样。你家一个卖酒卖吃食的算个什么东西,比天王老子谱还大?哼,我算是瞧清了,你家娘子就不是个东西,我就说做人继母有个甚好心?又不是自个肠子里爬出来的。还为何大郎操心?呸,不治死归拢了家产给亲子都可以念佛了。赖了皮的老母狗,穿了好衣裳拿起架式来,我眼里就瞧不起这样的妇人。”
    赖娘子那破锣喉咙,街头吼一噪子,街尾都能听到。何娘子在里间听了,气得手直抖,再也忍不住了,推开侍女直奔门前,揪了赖娘子的发髻,拿指甲往脸上招呼,边撕打还边骂:“我撕烂你的嘴,让你满嘴裹粪?你猪肠子洗多了,一身的屎味。与我家做亲?你也不找把镜子照照自己的德行?老皮老脸老树皮,跟个猴子擦粉似的,怪不得赖屠户找了外室,与你同帐子睡着,夜间醒来还以为身边是只大马猴。你能生出什么好的小娘子来?啊?还识字识礼,你家有个屁礼?”
    赖娘子哪肯束手,又拿脚踹又拿嘴咬,骂:“母狗爪子倒利。”
    何娘子骂回来:“老母猪。”
    这个又骂:“老贱货。”
    那个又说你家汉子养相好,这个便骂他家田舍翁连相好都养不起。这两个纠缠在一起,撕扯得袖子都破了一截,头发散乱有如疯妇,又在地上滚了一身的泥。
    何家的婆子丫环惊得愣在那,怎么一忽儿主母就亲自下场了?好强悍得战斗力,平时骂人使脾气看来是不曾正经发威。
    “你们是死的不成?”何娘子被扯得嗷嗷叫痛,指着呆愣的下人怒骂。
    围观的众人看得拍手,有不正经的还在那叫好,其中一个与赖屠户认识,溜出人群飞也似得跑去告信,一路差点没把鞋给跑掉。
    赖屠户正带着伙计将一只猪吊起来开膛,下面拿盆接了下水,就见自己相熟的老伙计上气不接下气得跑来:“赖屠,快……快……你家娘子与那何富户家的娘子打将起来,两人在地上滚着圈撕打。”
    “他娘的。”赖屠户一把将尖刀插在案板上,这婆娘又生事。拿了短衫胡乱擦了身上的汗,急急赶去何家。
    他那些伙计徒弟纷纷抄了尖刀要同去,赖屠户一瞪眼:“他们妇人打架,你们抄了家伙去相帮?是嫌事不够大?”
    那边何家下人搬扯着赖娘子的手要救自家主母,偏偏赖娘子年轻时也帮着赖家杀猪搬肉,一身的力气,一时竟怎么也拉扯不开。
    何家管家急得跺脚,何富户外出谈事去了,少不得几天归不了家,何老爹倒是在家,这事却不好烦他老人家,叫何斗金,继子管继母总是有点尴尬,扯了一个腿脚快的:“去,你把二郎叫回来,说娘子与人打起来了。”
    何载文正在学堂念书呢,偏那下人是个没眼色的,跑来后扯着噪子喊:“二郎不好了,娘子与杀猪娘子打起来了。”
    一时学堂内师生通通侧目,何载文一张脸涨得血红血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老师咳嗽一声道:“载文,既你家中有事,先回去料理妥当。”
    何载文揖礼应是,抱了书埋头就走。真是……生在这种没规没矩的家中,虽有黄白之物,老娘粗鄙得亲自与人撕打,买的下人又蠢又不知事,何载文简直想哭。
    一个想哭的何载文和另一个想骂人的赖屠户打一照面,都无比同情起对方来。有这样的老娘也是前世不修,有这样的婆娘前辈子莫不是杀人放火?
    赖屠户劈手抓了赖娘子的胳膊,鼻中喷着粗气,牛眼瞪得溜圆,直把赖娘子看得缩成一团。
    何载文红着眼睛,扶了何娘子:“阿娘与我留些颜面。”一句话让何娘子内疚得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偃旗息鼓,各自狼狈归家。
    何斗金已有好几日不曾归家,他也自在,在自家食肆占了临窗的座,让食手备了下酒,自斟自饮。他家一个下人偷偷跑来将打架的事说了与他知道。
    何斗金一口酒呛在喉咙里,咳得喘不过气来,想笑,又叹气:“她是我继母,她没脸面,我脸上也好看不到哪去。”
    下人摸摸自己的脖了,一阵心悸:“家里娘子平常也是富家太太模样,打起来竟这般凶。”
    “多嘴。”何斗金斥道。赖家杀猪发家,他家最早也不过挑了担儿卖汤面的,往上倒几代,谁家都没出过什么体面人。他继母下人捧着丫头服侍的,养尊处优,乍看有模有样,只是惹得急了,就露出泼辣相来。
    眼尖见沈拓打楼下经过,拿豆子砸他的头,笑:“沈都头,上来喝杯薄酒。”
    沈拓刚巡了街,一时无事,嘱咐了手下的衙役回去交差换班,自己上来在何斗金对面坐了:“你倒是自在。”
    何斗金翻了个白眼:“大郎,你需陪我饮酒。”
    “哦,这是为何?”沈拓不解。
    何斗金没好气道:“说出来简直好笑,你有所不知,我家中继母说要给我说亲,你猜说的是谁?”
    沈拓一怔,吃惊:“不会是赖家吧?”
    何斗金一拍桌子,震得杯碟乱跳,气道:“真是捡了孬的烂的就往我身边塞。”
    “她可能做你的主?”沈拓皱眉。再没想到赖家还能与何斗金说上亲事。
    “她倒想。”何斗金嫌弃道,“被我抢白一顿,又见阿翁、阿爹也变了颜色,倒是立马认错道办错了事,谁知今日竟与赖家娘子打了起来。”
    沈拓端着酒杯哭笑不得,只得摇头:“赖世叔是条汉子,只他家……”
    “真是好汉无好妻啊。”何斗金感叹,“也不知我将来能得个什么样的小娘子,跟我继母、赖娘子这般的……”何斗金被自个吓得浑身一抖。
    “自会有好。”沈拓想起何栖,眉目刹时就温柔了,道,“如赖家娘子这般的反是少见。”
    “大郎,你好运道,因祸得福。”何斗金笑道。
    “此言极是。”沈拓点头。若是当初赖家没有退婚,不说赖小娘子的禀性,就一个赖娘子就能闹得鸡飞狗跳,家无宁日。
    何斗金见不得他的傻样,拿袖子掩了脸:“饱汉不知饿汉饥,以后再不叫你吃酒了。”
    “不吃便不吃。”沈拓道,“等你以后娶了小娘子,我又完婚,两家作通家之好,大家坐一处喝酒取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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