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恰恰归——申丑
时间:2018-08-11 09:47:53

    何栖道:“家中才多少人,一日之间也没甚杂事,讲究的待客请宴一年也没个几回,大郎的结交都是不拘小节之人,来了也不过喝酒吃肉。再者,常言道开源节流,眼下两者都不得,倒不便作此打算。”
    卢娘子与何栖一面将陪嫁过来的新杯盏洗刷出来,又拿热水一一烫了一遍,道:“我只是心疼小娘子少不得要担着操劳。你在闺中,日间也不过与你阿爹两人的杂事,何公又简居,再忙也是有限。如今嫁入沈家为妇,开门七事,又兼人情交往,你一个人又没个三头六臂。”
    何栖想了下自己三头六臂的模样,笑不可自抑,差点摔了杯盏。
    卢娘子拿湿的手指一点她的额头,又气又笑:“好在生了幅大的心肠,旁个为你担忧,你自个倒没放心。”
    何栖被点得往后一仰,笑:“卢姨放心,我又不是呆憨逞强的,应付不过来还强撑着。”
    卢娘子爱怜道:“只是说与你知。”又抿了嘴笑,“你别浑不放心上,还如往日闺中模样,过不了多少时日,添丁增口,我看你怎么周转。”
    何栖还没想到此节,红了脸,小声道:“我还是新嫁妇呢。”
    卢娘子瞪她:“不过眨眼的事。”又笑,“我看你与大郎好得一个人似的,开花结果快得很。”
    何栖被说得满面羞臊,撇开脸:“还是姨呢,倒这么拿晚辈说事。”
    卢娘子笑起来:“也只我会与你说这事!旁个谁与小娘子说呢?指望大郎那个娘?也就你家姑祖母还挂心,只是亲戚一个月不定碰上一面。”
    何栖只笑着垂头听着。
    卢娘子本有心想问问牛家做客之事,平日也没听闻沈拓与牛家二郎有这般交情,眼下却正儿八经得携妻上门来。到底自己身份不便,不好细问。
    何栖见她模样,轻声道:“卢姨不要挂心,此间有些缘由,不便宣之人前,些许的小事罢了。”
    卢娘子不以为然,既是小事,又有什么不可宣之人前的。只何栖要安她的心,她也当作不知,心底总是忧心何栖吃亏。牛家桃溪有名的富户,岂是好应付的?他们有钱有势,又有门司又有护院,仆役豪奴环绕,见了就要矮上三分。
    催了何栖去妆扮:“这里交与我。小娘子待客总不好太素简,免得受她讥笑。”
    何栖看了看时日,依言起身,却道:“他们来我家做客,却来讥笑主家,再没这么无礼之事。”
    何栖到底没有盛妆,只不过描了眉,点了唇,梳了倭堕髻,簪了一朵簇叶鎏金花,又戴了一副葫芦银耳坠。一身银红卷叶掐腰袄裙。
    沈拓在窗前呆傻看着,惹来何栖娇嗔的一瞥,只恨不能日夜相守。心道:温柔乡,英雄冢 ,枉我自认好汉,也是不能免俗。
    牛束仁夫妇隅中双双依携手而来,坐了车,身边一个积年的老仆,想是倚重的亲信,另一个相貌清秀不过七八岁的小童提了攒盒,胸前插了礼单。
    沈拓在何栖在院中相迎,何栖见牛束仁一身锦袍,面白有如敷粉,唇角不语带笑,眉角自有风流。牛二娘子则是柳腰杏脸桃腮,水灵灵的桃花眼,细长长的弯月眉。温柔可亲,偏又带了一丝精明。
    何栖将他们夫妇看在眼里,牛二娘子也暗暗打量了她,心中一惊:好俊俏的娘子,鸦沉沉的一头黑发,长眉睫羽,水样的双眸,樱唇点点。立在那娇俏又不失端庄,不急不徐,不卑不亢,竟不像穷酸出身。
    一时把轻慢之心收了起来。因见何栖生得美貌,牛束仁又是个轻浮的,偷偷伸手下死劲掐了他一把,防他见色作怪失礼人前。
    届时别说借沈拓搭梯子,怕要被这个莽汉杀才一时血气上头,别说他牛束仁,马王爷都要被他打个半死。
    朱束仁被掐得险些跳起来,人前又不好发作,只得扭着脸将委屈咽了。
    沈拓看得好笑,却不做声,他知牛束仁的那点子毛病,嘴上轻薄,人倒不是下、流小人。
    两下见了礼。
    沈拓揖礼道:“牛兄,牛家嫂嫂 ,寒舍简陋 ,我夫妇二人又是粗俗无礼的,失仪之处,万望见谅 !舍下备了几杯薄酒,屋外风寒,先请屋中入座。”
    牛束仁忙道:“沈兄弟说这话太过见外,你我之间的交情,当得通家之好。”
    牛二娘子一把拉了何栖的手,又细细将她看了一眼,笑道:“弟妹可不要嫌我这人无礼,我一眼见了弟妹,眼里心里便爱得什么似的,恨不得将你携了家去备了三牲、 清香认了姊妹。”不等何栖说话,自个又续了下去,“我娘家姓李,家中只养了我这一个女儿,未嫁时闺中寂寞,又无半个姊妹相亲。若是早识得弟妹,倒可以做了手帕交。”
    “却不知嫂嫂是出身哪个李家?”何栖不接她的话茬,却道,“说起李家,我家夫君的上峰,桃溪的县丞也姓李呢。”
    牛二娘子笑了:“可不就是一家,只我家是旁枝了,也唤县丞一声伯父。唉哟,这一论起来,可见我们二家是有缘的。”
    何栖笑着请他们入座:“嫂嫂,牛家哥哥请坐,我是新妇,不太通待客之道,不当之处嫂嫂千万不要与我客气,与我明说,也算提点我一二。”
    牛二娘子真不客气环视了一周,见家具摆设无一色名贵之物,只样式齐全,摆放更是错落有致,赞道:“弟妹是个会收拾的,真是巧样的心思。”
    何栖笑:“嫂嫂夸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牛二娘子叹道:“说到失礼,倒让我们夫妇汗颜。你不知我家二郎……唉,不提了,介日贪杯误事。沈家兄弟与你大喜的日子,本应上门亲贺的,偏那天他看差了时日,喝得烂醉,横在榻上,被人挖了肠子都不知自己肚里少了物事。这个模样如何上门?只得草草令人备了礼。”
    牛束仁笑道,执杯赔罪:“大郎你也知我这人,平时就贪个杯爱个……”他本要说爱个花,这话头就不好听,生生打住,哈哈几声掩过去,“一时误了事,兄弟心中歉疚,登门赔罪。你可不要跟愚兄生气,在家中不知吃了家中胭脂虎多少的教训。”
    沈拓听他说得恳切,却也不太信酒醉之说,笑:“朋友之交贵以心,不在这些虚礼之上。”
    牛束仁击掌笑道,又得意斜了一眼牛二娘子:“听听?我可有一丝虚言?我就说过大郎大气朗阔,哪会与我计较这些。”
    牛二娘子白他一眼,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沈兄弟与弟妹不计较那是他们的胸襟,你倒得了意。”
    他们二人一言一语,倒显得两家交情厚深一般。沈拓和何栖偷偷交换一个眼神,又悄悄别开。
    “嫂嫂可吃果茶?”何栖将一盏调了五样果仁、金桔丝蜜条的茶饮递与牛二娘子。
    牛二娘子接了,尝了一口:“不瞒弟妹,我什么茶都吃得,就是吃不来椒茶。你今日要是调了椒茶与我,我少不得丢脸也要拒了。”
    何栖笑,柔声道:“这倒是巧,我也不爱椒茶,吃起来一股羊膻味。”
    牛束仁摇头:“你们不知椒茶的好处,味浓而香。”
    沈拓道:“我却是甚茶都不爱,只贪杯中之物。”
    牛束仁笑:“酒是好物啊,酒醉心明,酒醒心醉,醉醉醒醒之间,美妙不可对人言。”
    牛娘子气道:“我看你不喝就醉了,也不知谁喝得臭气熏天,吐得昏天暗地,连仆下都要掩鼻而过。”
    牛束仁道:“我再不信有哪个仆下掩鼻对主家的,可见娘子扯谎在大郎和弟妹面前败我的名声。”
    一时卢娘子送了干果茶点下酒上来,何栖起身一同帮着摆在桌案上,道:“牛家兄弟与大郎吃酒,先垫点吃食,免得生醉。”
    牛二娘子看卢娘子不似仆从模样,问道:“不知这位娘子是家中什么人?我与夫君过来,倒是劳烦了她。”
    何栖推她入座,答道:“是我家中的亲戚,我不经事,束手束脚的,请她相帮指点。”
    牛二娘子听了,便记在了心里。
    何栖又道:“我去厨下看看,也不知牛家阿兄与嫂嫂有什么忌口之处?”
    牛二娘子一甩帕子:“哪里来的精贵人有着这么些个讲究,我与二郎哪样都吃得。”
    何栖笑:“倒不是讲究,有些个吃不得虾子、蛤蜊,吃了要起疹子;又或者冬日进补,与方子防碍,冲克药性也不好。”
    牛二娘子面上笑:“弟妹仔细周详,我是不如弟妹这般有心。”心里却暗叫可惜:这样一个既有貌又识礼又周全的小娘子,竟被沈大这个粗汉莽夫给得了去,真是巧妇伴了拙夫眠。我若早识得她,定要与她说个好门第的夫郎。将自己识得的郎君在心里过一遍,又叹:只是家中老父牵绊,倒真不好相配。外室、侍妾之流,她这等心性更是不屑为之。
    这一想,又觉得何栖与沈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段,真是造化之中,冥冥天意。
    
    第46章
    
    荤肉大菜早已备在蒸屉那,卢娘子见何栖来, 担心问道:“他们不是寻常人家, 鸡鸭鱼肉怕都吃得起腻,许是简薄了? ”
    何栖浑不在意, 另勾了汤汁浇在蒸肉上, 道:“驼峰、猩唇天下奇珍,我倒想寻来待客,只是见都没见过,可上哪找去?”
    卢娘子听她又说起了俏皮话,笑着摇头,又叹:“我听你卢叔道, 那些富户吃得精细,鲤鱼只吃那脸颊肉, 老鳖也只吃个裙边,蟹只掏了蟹黄, 剩的整件自个不做菜,只与下人仆役们吃。寻常人家,手上拮据的,一年都不一定几回荤腥到肚,他们却凭得浪费 。”
    何栖微瞪了眼, 复又笑:“卢姨,这是卢叔拿话与你逗趣吧?哪家富户待仆役这般好?”
    卢娘子道:“管甚真假, 左右他们口舌不与我们相同,怕要挑嘴。”
    “凡事不过量力而为, 何必争那脸面?客随主便。”何栖与卢娘子商量道,“卢姨你看:再添一个银丝羹可合适 ?”
    心头也有一丝发愁,时渐近午,总不好还让客人就着下酒小菜光吃酒不开席的?偏又不知季明府何时来,他算贵客,莫非给他吃残宴?一念过后,索性撇开:他神出鬼没,又另有打算,少不得要吓牛二郎夫妇一个措手不及 ,倒哪里能计算着他的行踪。
    卢娘子手脚利落,又有泡发的香菇,与火腿一并切了细丝,与银鱼入锅,勾芡滑了鸡子。
    何栖见再不差什么,拿了托盘与卢娘子一块移菜上桌,又笑道:“便饭简餐的,牛家哥哥与嫂嫂勉为裹腹。”
    牛二郎和牛二娘子来又不是为着一口吃食,哪会在意。
    “弟妹这样的人物,再说这样自谦的话,可就讨人嫌了。”牛二娘子笑,斟了一杯递与何栖,“与嫂嫂见外,可要罚一杯!”
    何栖接了,也不推脱,笑着饮了。沈拓担心她吃醉,等她满饮一杯后,拿了她的酒杯,对牛束仁夫妇道:“哥哥嫂嫂莫见怪,她不善饮,我一并与她吃了。”
    牛二娘子见他维护,眸光微敛,道:“再没想到大郎却是个惜花人。”
    何栖微怔,忽得记起初时千桃寺之行的那枝桃花来,那个胖和尚言道:惜花人因怜花折花。那日的甜,今日倒酿成酒,令人陶然。
    沈拓却没这般细腻心思,笑道:“实是娘子日常不怎么吃酒。”
    牛束仁长叹一气,自饮了一杯,佯怒道:“我识得大郎也有这么多的时日,若说大郎英雄好汉,豪爽义气,我再无二话的,偏娘子却要夸他是惜花人,这我便不服。”他问牛二娘子道,“大郎这样的是惜花之人,那我是什么人?”
    牛二娘子挟了一筷子香油干丝,没好气道:“你是摧花人。”
    牛束仁被狠狠一噎,道:“我大度,不与你这个妇人计较。”转而反客为主执起酒壶,右手拇指在壶柄上慢碾了几下,与沈拓满斟了一杯酒,“大郎,我知你是义气之人,我也不与你耍那些惹人厌的花腔,哥哥今日有事请你相帮。”
    沈拓捏着酒杯,慢声问道:“不知哥哥所为何事?沈拓所长不过几下拳脚功夫,所识也不过几个浪客游侠,所行不过差役贱事。实不知能为哥哥分解什么愁事?”
    牛束仁笑道:“大郎过谦,哥哥说句托大的,黄白二物,大郎确比不过我,可大郎结交之人却是三教九流俱全。大郎在明府手下做事,又得他器重点了巡街都头。纵无十分的脸面,也比我们欲结交不得其门而入的商贾强上几分。”
    沈拓把酒杯轻置在桌案上,笑:“哥哥你又不是不知,明府上任时,不知拒了多少酒客宴请,遣回了多少娇娘美婢?你们一方豪强各家族老,尚且被拒。我沈拓岂有这么大的脸面。 ”
    牛束仁在心里暗骂:听你说得你家明府倒是清廉正直之人,却不知是个奸猾之徒。
    他们这些富户为了卖季蔚琇的好,几番试水,见他尚未婚配,金奴银婢送去伺侯,却被大张旗鼓送了回来;暗地里又送金银珠宝,这回倒是收了,偏又锣鼓喧天夸赞他们出资修缮府衙、桥、路。族老害怕再送下去,他要是修将起城墙来如何是好?身家再丰也挡不住他将桃溪翻个新。
    读书做官的,自有学得满腹锦绣,心系万民的;亦有雁过拔毛捞个腰满肠肥的;正人君子者有之,奸险小人者有之,有大肚容人的,亦有缁铢必较的;贪利者一世算计,清名者两袖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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