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季蔚琇不与别个相似,自小住着黄金屋,食着金玉粒,出入车马相簇,娇娘恨不能枕席自荐。五经窗前苦读,得了功名,任了桃溪知县,为民生计有之,为前程计有之,细究却不知他所图为何?
他们对着季蔚琇真是狗嘴啃刺猬,无从下嘴。
沈拓看牛束仁眉头拧得直打结,心中道:你们当初欺他年青,只道纵然靠着侯门大树,却是离着千里之遥,哪得枝叶为他荫蔽。与衙门吏役勾结一气要给他下马威。他一县之主,反倒支使不动一个小吏。结果如何?当初为了几封银子与明府为难的吏役现下还在家悔得捶胸。
也是他的时运,因这里的争斗,反得了明府重用,下了前个都头的差使,由他替了上去。
那厮不服,不敢与明府呛声,倒来找他的麻烦,被他折了胳膊腿,一把鼻涕一把泪讨了饶。还费了他半贯钱让脚夫将他抬回了家。
他想起这节,牛束仁一时竟与他心灵相通,亦想起这事,顿感屋内火盆烧得旺,身后衣里一层的薄汗。
断人钱财无异杀人父母。
前个都头丢了差使,失了饭碗,岂肯干休?上门找沈拓麻烦,结果差点丢了性命,至今还拄着拐棍,走路一摇一摆。
牛束仁动了动屁股,心道:我只记得这厮重情义,一时倒忘了他是个杀胚。眼里认得人,拳头却不长眼的。
“大郎,”牛束仁收起了油腔滑调,道,“哥哥不求别个,只托大郎带个话与明府,成与不成,做哥哥的都承大郎的人情。”
何栖在一边轻笑,拿另备的筷子与牛二娘子布菜,道:“哥哥与嫂嫂许是身在此中,做了舍近求远的事。”
牛二娘子勉强一笑:“一时不知弟妹言下之意。”
何栖两眼半弯,轻声细语道:“嫂嫂出身李家,李县丞一县的二把手,与明府有着同僚之谊 ,不比大郎有份量?”
牛二娘子叹:“弟妹不知,正因为他们是同僚,我们反倒不好开口,为的不过避嫌二字。”
何栖秀眉轻扬,转念便想通了:避嫌未必真,实则避人耳目,他们夫妇二人此趟行事想是背了人。于是道:“原是如此,是我一时想岔了,嫂嫂莫怪。”
牛束仁见沈拓不肯贸然答应,将心一横,道:“不瞒大郎,我有要事告知明府,只不好明目张胆去府衙。”
“哦?”沈拓看他,追问:“只能告知明府一人?”
“事关身家性命,实不可与旁人多言。”牛束仁道。
一语刚了,就听外面一个声音清朗如春间晨风,带着笑意问道:“不知牛二郎君有何要事,只可对我一人言?”
牛束仁惊得差点摔了手中酒杯,心神恍惚得离座起身,反倒是牛二娘子面露喜意。
季蔚琇一身素色锦袍,银线暗绣云纹,玉冠束发,进得门来,一面脱了身上因畏寒披得累赘大氅,随手交给身边的季长随,一面笑道:“这里倒暖和,沈家娘子与我倒一杯温酒来。”
沈拓何栖等人连忙揖礼,季蔚琇摆手:“无需多礼,倒是我唐突上门,失了礼数,扰了你们吃酒的雅兴。”他也不看牛束仁夫妇二人,见何栖还立在那,对沈拓道:“沈都头,莫非你家娘子是个小气的,连杯酒都不肯与我喝?”
何栖抿嘴笑:“明府说笑,我再小气,一杯酒还舍得。”微一福身,“明府稍候,容民妇去厨下另取了洁净的杯子来。”她说罢,转身出去,顺手合了门。
季蔚琇是何秀才迎进门的。何秀才不喜牛家人,自身在沈家身份又有碍,居长不居主,左右占了一个长字,不出来待客谁也不能挑他的理。因此,沈拓只偷偷托了自家岳父,道今日季明府有事要来家中,让他老人家相迎则个。
何秀才哪有不应的,还与季蔚琇在那交谈了片刻,若非时机不对,非要手谈一局。何公的棋艺哟,怕是一局下来,季蔚琇此生都不想踏足沈宅。
何栖新烫了一壶酒,连着一套食具送来,也不进门,只交与季长随,自个返身去厨下,备了吃食与牛家带来的两个仆役,又赏了二人糕饼点心。
季长随接了何栖送来的长盘,心下暗道:都头家的娘子端得识趣,不闻不见不言。
沈拓不惯做戏,这时也只得装模作样道:“牛家兄嫂因错过我婚宴上门赔罪,在这吃酒戏耍,不知明府上门,不曾亲去相迎,明府休要怪责。”
季蔚琇笑:“我一时心血来潮,今日衙中闲散,出来散心。牛二郎夫妇错过你的婚期,我可也是备了红封贺礼,却不曾吃到喜酒,少不得上门找你补偿。”
牛束仁夫妇听他提到礼钱,心中有鬼,双双面色一变。
牛二娘子又偷偷掐了一把牛束仁,平日伶俐的人,眼下却像被剪了半边的舌头。啐道:对着那些娇花美娘夸夸其谈,遇上正经的事倒跟粘毛鹌鹑似的。自己上前叉手福道:“小妇人这厢有礼,今日我夫妇上门,名为赔罪,实则有事相托,只求得见明府一面。”
季蔚琇看牛束仁犹在战战兢兢,反不如他家娘子有担当,暗地摇头,冲着沈拓一颔首,沈拓会意抱拳离开。
事涉家丑,牛束仁原本只盼着私下与季蔚琇相谈,待他将人一一摒退,反又紧张起来。只眼巴巴看着沈拓的背影,盼他能留下来缓解一二。
沈拓到底因二人有些交情,略使了个眼色,让他有话便交托干净,别试图蒙骗季蔚琇。
季明府岂是易与之辈?
季长随以指轻试杯壁酒温,见酒温适宜,这才奉于季蔚琇。季蔚琇接来,略饮一口,双眸微垂,笑:“左右无人,不知牛郎君何话要说?”
第47章
牛束仁一时竟没了主意,只狐疑自己此次所行是否有欠妥当, 他们商贾汲汲营营所为不过利益二字, 做了买卖不求一本万利,起码不能血本无归。
牛束仁自认经营有道, 算得伶牙俐齿, 偏对着季蔚琇心生踟蹰心底把各种利害关系又理了一遍。
牛二娘子心中着急,暗恨:若不得主意,何必前来?事到临头,箭在弦上,岂有不发之理。
季蔚琇只当没见他们夫妻二人的眉眼官司 ,他心中也有其它疑虑 :俗语道靠山吃山, 靠水吃水,桃溪所仗便是蛛网一般的水路。但他前几日带人仗量水位, 发现淤泥堆积,河床日浅。翻县志文记, 隔年也征役夫通得河渠,为何收效甚微?细究之下,便发现历任知县对此都不过应付了事。卷案倒记得漂亮,应国策轻徭薄赋,不夺农时。
他不言语, 牛束仁更觉他高深莫测,心道:当年阿爹误认先帝中官为贵人, 将错就错,一场豪赌, 反倒挣下如今的家业。枉我被夸肖父,却是举棋不定,畏首畏尾。如今家中境地堪忧,我身上又担着嫌疑,祸事将要临头,不断尾何谈求生。
他意定,深揖一礼,道:“明府,小人确有要事相禀,桃溪浮尸一案,我知得线索,欲一一向明府禀明。”
季蔚琇故作惊讶 :“哦?牛郎君竟知得内情。”
牛束仁心里直骂,谁个知得内情?面上却是愈加恭谨:“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小人知之不详,窥得一二,真假尚待明府派人求证。”
季蔚琇又不言语了,喝酒品梅,闲适安逸
牛束仁咬着后槽牙,只得全盘相托:“不瞒明府,案发前几日,小人在苟家吃酒,他家走失了一个妾,那个妾便是当初小人戏弄过的卖花女,为此还得了明府的罚。”
季蔚琇看他道:“牛郎君倒是惜花人,那卖花女你自己不受用,反倒荐与了苟家,送她一段富贵。”
这哪是送人富贵,明明是送人上路。
牛束仁脸都被吓白了,摇手道:“明府明鉴,实不与我相干,我实在不知道她怎得做了苟家的妾。”上一刻他与沈拓争做惜花人,这一刻恨不得把自己比作拙匠。
牛二娘子在旁也道:“明府不知,这确与拙夫不相干,他这人贪花好色,送妾赠美虽是雅事,他却是个嫌少不较多的,历来只有收没有送。”又道,“苟家妾侍奴婢,或买或纳,或经牙郎手,或由媒婆嘴,总有个来处。桃溪的牙人里,王三最有脸面门道,说不得知道几分。”
季蔚琇又问道:“既说是走失,你为何却疑心与浮尸案相关?”
牛束仁稍一犹豫,便将苟家苛待下仆,苟当家吃醉便要拿妾侍之流出气之事说了出来。
季蔚琇这才微有色变,将手中酒杯递给季长随,起身疏了一下筋骨 :“你们坐贾行商,虽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只是独木不成林,据我所知牛、苟、朱三家历来同进同退,同声共气,情分非比寻常,胳膊断了尚要折在袖中。牛郎君今日所为,是求义,还是求利?”
牛二娘子笑:“明府清风朗月,夫君要说为义,不说明府不信,我都要笑个打跌。小妇人自认非心肠歹毒之辈,但别个自寻死路,莫非还要陪着一坑而埋了?”她机敏道,“若不是苟家所为,我们夫妇私下做了小人;若真是他家的恶行,行动之间便要打死人。他们眼里岂不是半点王法也无?听了都心底起寒。 ”
牛束仁又眼中浸泪,一副后怕不已的模样,弯腰揖礼不肯起身:“只盼明府能相护则个,我……我私下报官,生生得罪了朱苟两家,他们若是得了消息,怕是要与我为难,族老为家族计,少不得要拿家法私刑对付。”
季蔚琇冷哼一声,各当豪族却有此行事,家中子弟犯事,并不报与官府,私下在祠堂开审刑讯,即便失手伤了性命,那些个攀附于本家的旁枝也只能咽气吞声,不敢声张。
“我听闻牛苟朱三家,你牛家却是那个掌舵的,你父一族之长,心有成算,莫非连你这个亲子也不能相护?牛家又有京中贵人相护,朱苟两家又能倚仗何势?朱县尉还是宜州通判?”季蔚琇展颜一笑,“你们枝曼牵连得倒深。”
牛二娘子不由偷偷瞄了眼牛束仁。牛家认了一个阉人当大人,牛束仁兄弟叫着一个没卵之人为阿翁,心中滋味自是难言。若真有权势跪便跪了,偏又是个假的。
牛二娘子想起来脸皮都臊得慌,一时真是难以启齿。
牛束仁也是妙人,他先前支支唔唔,犹犹豫豫 ,这时又不要脸面,只摆出羞愤的模样,道:“此事说出来,真是丢煞了人。阿爹也是求一个庇护,不曾想心急失察,阴沟里翻船,受了蒙骗。我们市井小民何曾见过那等阵仗?见他前呼后拥,贵气逼人,又识得官府中人,听闻原是先帝身边的亲信,得恩典出宫,圣人又赏赐了宅院,端得体面无双。”又红脸道,“阿爹对他深信不疑,又畏他气势,只拿银钱孝敬着,四时节礼样样不缺。”
季蔚琇只是笑:“一个阉人,何来的贵气逼人?”
牛束仁心下一紧,忙道:“明府高门贵子,自是一眼能辨真假,我们升斗小民,哪有此等见识眼力。阿爹后来得知受骗,气得病了一场,又不敢声张,郁结在心,一年到头病歪歪打不起精神。”
却把牛父将错就错,在桃溪扯虎皮做戏之事略过不提。
季蔚琇虽知他话中有不实之处,不过这等细枝末节,也不与之计较 。
牛二娘子杏脸微红,道:“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朱苟两家又是耳目灵通的,捏了这等把柄,于牛家却是倾族之祸。只求明府垂怜一二,搭助牛家水火之中。”
季长随立在一旁竖着两个耳朵,暗地把两边嘴角一撇。季蔚琇一息之间便把各处想透,问道:“牛二郎君可能做牛家的主?”
牛束仁与牛二娘子一听这话,便知有门,双双喜上眉梢。
牛束仁恨不能拍了胸脯,道:“明府放心,牛二虽不是牛家当家人,却能担家中之事。”
牛二娘子也点头,她那家翁两头计算,哪头便宜算哪头,惯会做六亲不认的事。平生所爱,不过金黄银白,自认银锭铜钱不言不语最为贴心,其余家小统统靠后。近年郁郁寡欢 ,心肠愁结,不过为的家中事发要受朱苟二家挟制。
能攀上季明府,她家家翁定然百病全消,胜吃百颗灵丹妙药。
牛束仁夫妇此行意满而归。
季长随不喜牛二夫妇,蝇营狗苟,恬不知耻。很是不解,问道:“郎君,牛家小人行径,满腹的计算,日后他借侯府之名,做些腌臜事,恐与府中清名有碍。”
“世上哪有这么多的正人君子?”季蔚琇道,“小人易用啊。”
沈拓与何栖送了牛束仁夫妇出门,牛束仁满脸堆笑,对沈拓道:“大郎,此次兄弟承你的情,日后有为难之处,尽管与我开口。”
沈拓拱手笑道:“事有凑巧,弟弟不敢居功。”
何栖听着上牛束仁的虚言,半分不放心上。牛二娘子拉了她的手,说的却是实诚之言:“待要归家,一时竟舍不得弟妹。我心里爱极了弟妹,只盼弟妹也与我亲近、不与我外道。弟妹若是家中无事,长长时日无可排遣,只管来牛家找我。我若是得了空,少不了也要过来叨扰弟妹一二,弟妹可别嫌我不请自来。”
何栖笑:“嫂嫂说得什么话,你若来,我必扫榻倒履相迎。”
“弟妹可别拿话哄我,我这人是直肠子,可是要当真的。”牛二娘子边说边笑得花枝乱颤。
何栖道:“再不与嫂嫂说笑的。”又将手中牛家带来的攒盒递还,“哥哥嫂嫂备礼上门,受之有愧。我曾在杂记中得了花卤的方子,就粥泡水做馅还算可口,只简薄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