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翎一时讷讷无语,只是心念难转,躺在屋顶不肯下来。
沈拓也不去管他,只道:“碎了瓦片,先你嫂嫂回来时,修补回去。”
施翎怒道:“哥哥不说,嫂嫂如何得知?”
沈拓笑道:“我为何要替你遮掩?”
施翎仰面看着满天浮云,道:“嫂嫂和气,才不会为这生气。哥哥,我只愿你与嫂嫂一世和睦,三生缘定。”
沈拓心中一动,微觉此方不详。跳回院中,去厨下翻了一壶酒扔上去给他,道:“你在家中松散,我去衙中一趟 。”
施翎顿时后悔起来,道:“哥哥在明府底下当差,切莫与他质对?”
沈拓回身问道:“你既知嘱咐我,便知轻重,自己却为何与明府生气?”
施翎张口结舌,郁闷缩了回去,堵了耳朵道:“哥哥休问我,我一夜未睡,困得紧。”
季蔚琇未在衙内,因条例,他在桃溪并无恒产,也无置业。县衙简陋 ,季长随长年嫌弃此处委屈自家郎君,季蔚琇京中少年时,也是贪玩爱闹的脾性 ,因此常在街市行走寻找新鲜事物与季蔚琇消遣。
季蔚琇嫌他啰嗦,只带了一个小兵在桃溪古槐下喝酒。
苟二案发,此地便成鬼地,行人避走,白昼晌午都有阴森之气。
沈拓在衙中没寻到季蔚琇,反倒被急得跳脚的季长随缠住,揪了他的胳膊要他一同寻人。沈拓甩了甩,偏季长随不知哪生的力气,死死搂了,道:“都头熟知桃溪,烦劳为我指路。”
沈拓道:“明府又不是无知稚童,长随还担心明府走失不成?”
季长随急道:“都头不要说笑,你既来衙中,定有事相禀,走走走,我们去寻明府回衙。”要沈拓无法,与季长随一道绕了桃溪半圈这才在古树下找到人。季长随毛氅哽咽道:“郎君怎在阴森鬼地喝酒?仔细风邪。”
季蔚琇叹道:“难得清净半日,你倒又缠了上来。”接了毛氅拢在身上。
季长随瞪着酒壶,又顿足担心道:“这天气,怎吃冷酒。世子与夫人知道,再不饶我。”
季蔚琇由他在旁边蔫得搭脑,见沈拓立在一边,笑道:“都头寻我所为何事?”
沈拓微揖一礼,道:“阿翎言行粗莽,若有冲撞之处,明府饶恕则个。 ”
季蔚琇微愣,笑:“原来你是来为施翎说情的。”他似是思及有趣之事,展颜道,“施翎的脾性我自用他之时便知晓,岂会与他计较。他是义气之人,只以自己喜好行事。”
沈拓笑道:“阿翎从来视明府如朗月,不容半点玷污。”
季蔚琇一叹:“他高看我了,我岂有如此高洁品性。”
沈拓拱手道:“明府何必过谦。”手
季蔚琇转着手中的酒杯,看着沈拓道:“都头以为我是何许人?”
沈拓想了想,直言不讳:“明府心性难测,沈拓粗鲁,不懂明府思量。只是,明府在沈拓的心中,是一个好官。 ”
季蔚琇笑了:“即便我于苟二一案瞒上欺下,甚至,私自处决了苟二?”
季长随瞪大了眼,恨不得拿手掩了季蔚琇的嘴,郎君何等身份,还需与这些粗汉莽夫,九流差役说这些内情私底?沈拓还算识趣,施翎简直胆大妄为,一身江湖习气。
沈拓答道:“沈拓不知如何为官,也不知明府所为为何,只知明府于桃溪有功,升斗小民所求不过如此。”
季蔚琇见他昂身而立,不见畏怯。世间自知之人不多,知足之人更少,桃溪地灵,倒藏着两个,更有趣的是,还是一对夫妻。
他亲手倒了一杯酒,递给沈拓,笑道:“都头信赖之义,当饮此杯。”
沈拓接过,二话不说一饮而尽,道:“明府有事,大可吩咐,沈都尽力而为。”
第60章
沈拓吃了几杯酒辞了季蔚琇,冷酒在腹浸着脏腑, 颇不是滋味。他沿河回家, 今日三九市集,摆满了摊贩挑担, 时近年关, 好些翦绺扒手钻在人多之处专拣老弱下手。
沈拓穿街时拿住了一个,搜了个粗布荷囊出来,倒在手里也不过十来个铜板,心头火起,怒道:“他一个年迈老汉,卖晌午的耙篱才得这些许的钱, 你倒要翦了它去。”
卖耗篱老翁摸了腰间才知失了财物,又急又怕又庆幸, 冲着沈拓千恩万谢弯腰揖礼。沈拓因他年老,避过不受。
旁边认识的拍手, 又吹捧卖好道:“都头年底多在街市巡走,这些宵小眼见都头不在,一个个倒狂起来。”
沈拓知他说的不过花话,笑着虚应几句, 拿了贼偷要扭他去县衙。那个扒手见求饶无用,将身一缩, 蜕皮般脱了外衫,滑鳅似得逃脱。
沈拓拿着脏布褐衣,倒被气得笑起来, 上前撵了几步,又有摊主闲人上前围堵。贼偷哪走得脱,狗急跳墙,攀上岸边一株老桃,被哪个用扁担一扁担捅进了河里。
沈拓见他落水,冻得双唇发白,放他自去,转身要走,却见喧闹人群中,何栖戴着幂篱俏立一隅,轻纱遮脸,沈拓仍知她笑颜如花。
“郎主。”阿娣生怕他错眼,在那跳脚招呼。
沈拓回神,忙挤身过来,接了篮子问道:“阿圆怎还未归家?”
何栖道:“本想着寻一只团鱼来,谁知与阿娣问了好几只船,竟是不得。渔家道天寒钻进了泥里,轻易网不住它。”
沈拓护了她在身边,不让行人挨挤臊她,笑问:“人多道窄,可有累着?”
何栖笑道:“难得热闹,闺中时不好在外走动,年下人杂,阿爹更是不放心。可见嫁为人妇还是有些许的好处。”
沈拓看她:“原来嫁我只得了这便宜?”他一语刚了,惊觉提篮中有活物跳动,掀开一看,却是一篮子指长的泥鳅,挤挤攘攘攒动摆尾。
阿娣在旁边掩着嘴巴笑:“娘子刚才看郎主走了贼偷,还说那贼偷比滑鱼还滑呢。 ”又探身看了看水面,哪还有身影,早泅水逃了。
沈拓陪着何栖,询问道:“还有什么将买之物?”
何栖想了想道:“年货吃食也可备下了,干蔬果点纸烛,除开活鲜,你既得空一并买了来。”
沈拓算了算日子,笑道:“我托了陈兄弟琐事,现在事了,要谢他们吃肉吃酒。阿圆同我去肉铺定个猪头来。”
何栖住了脚步,隔了轻纱看他,直把沈拓看得惴惴的,踌躇笑问:“我身上有不妥的地方?”
何栖漫声问道:“不知大郎托了陈家兄弟什么事?”
沈拓这才发觉自个失言,陪笑道:“芝麻小事,家去再告诉你。”
何栖笑:“可不许编了什么来骗我。”
沈拓忙道不敢。
何栖见他小心的模样,不愿揪着不放,撇开不谈转而说道:“家中灶小,定了猪头让店家劈半,不然炖煮不开。”
沈拓松了一口气,又笑:“陈据他们再不嫌的,熟肉冷酒再不讲究。”
他们边说边走,没细留神竟走到了赖家肉铺,沈拓本待避走,赖屠户却一眼看到了他,笑道:“大郎许久不见,今日现杀的鲜猪,割一刀精肉家去包馄饨饺子。”
沈拓索性放开,揖了一礼,问道:“赖叔父家中可留有猪头?”又让何栖见礼。
赖屠户微看她看一眼,拍拍肚子哈哈一笑:“侄媳多礼,我这油腻腥臭,腌臜得很,就不与你们亲近。”推开伙计,自己操了肉刀,问道:“大郎与侄媳拿猪头祭祖还是自吃?若是祭祖,我与你将皮子再刮一遍。”
沈拓道:“赖叔不忙,家里自吃,只劳赖叔取了脑花对劈。”
赖屠户弯腰抄了一只猪头出来摔在案板上,掏了脑花,拿布抹了刀,抡了胳膊几下剖开,又刮了一条猪尾,道:“猪头腥重,你们自去,我让伙计送到你们家中。”
沈拓谢过,拿钱时赖屠户一瞪眼:“一个猪头,要甚得钱的,大郎休要啰嗦。”
沈拓不肯,何栖也笑道:“再不让赖叔父吃亏的,白拿了家去,下次怎敢登门的。”
赖屠户难得遇上他们,有心修好,只是不肯,又要另割肋条给他们。
赖娘子在屋中听到动静,急忙出来,接了钱又拿眼扫了何栖纤腰一眼,笑道:“大郎媳妇俊俏的模样 ,这街市乱得很,那些个浪荡贪花的,只往年轻娘子身边挨挤。大郎带了娘子出来,也仔细些。”
沈拓与何栖听得刺耳,赖屠户翻了牛眼,怒喝:“你再胡吣,休怪我当着几百只眼与你为难。”
赖娘子呶呶嘴,硬了脖颈强笑:“不过白嘱咐大郎一句。”
何栖只当未闻,窗边又似有人偷偷看她,刚要抬头,只听“呯 ”得一声那人已经收了撑竿合窗避进了屋中。
赖屠户脸皮抖动,横肉乱跳,脚底板都烧着无明火。
沈拓识趣,笑道:“赖世叔改日家来吃酒。”
赖屠户面上虽笑着应了,等沈拓与何栖走远,一刀斩下一只猪脚,他有个屁的脸面上门吃酒,家里一对糟心的母女。
又看坐在一边拿着尖刀绣花似刮着猪皮的赖大郎,更是心塞。惯下肉刀,坐那直喘气,娘孬不得好种。
屋里赖小娘子握着自己绯红的脸,心中后悔,沈拓与那新妇,站那便是恩爱的模样,也不似穷顿困苦,还带了个看着就机灵的丫头。自己的使女腰子脸老姜手,又粗又笨,还不及人家的好。
赖家娘子这些时日寒了心,夫郎儿女都排在了后面,只对铜钱白银亲近,每日抠了些来另外锁了。她藏好银,出来见女儿坐那面生红晕,想是见了沈拓心绪不宁。
赖屠户有个心爱的徒弟,踏实肯干能吃苦,也有几分机灵,学得七七八八的手艺,收猪杀肉都能做得。赖屠户有心招他为婿,想着另寻铺面与他们营生。
赖小娘子虽嫌不足,还是支支吾吾应了,只把赖家娘子气得跳脚,嫁不成何斗金倒嫁了个杀猪的伙计 ?
赖家娘子游说了女儿一晚,赖小娘细算了一笔账,很是划得开,因此不肯应和母亲。
今日无意见了沈拓,猿臂蜂腰,长眉深目,有男子气概,倒衬得店铺伙计泥猪癞狗一般。错过这等夫婿,怎不让赖小娘子心生悔意。
赖家娘子见女儿心思浮动,冷笑道:“既丢开了手,倒想捡回来?沈家大郎又算得个什么,可见眼皮子浅。你被你阿爹唬住,不听阿娘贴己的话,往日不要回转来诉哭。”
赖小娘子紫涨了脸,气道:“阿娘说得什么话?里外亲近都不分。” 又背过身道,“在家阿娘把我当骨肉,嫁了阿娘怕是只把我当瓢泼出去的水,半文银子都舍不得接济。”
赖家娘子理直气壮道:“在家父母,出嫁靠夫,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哪有还回转来刨父母锅里食的?”
赖小娘子一立眉毛,生了气:“阿娘分得倒清,阿爹应承了我,再不会让女儿女婿喝西北风的。”又咬了嘴唇道,“阿娘只顾算计边角,桃叶胡同那边肚子都大了。”
赖家娘子愣了愣,捶了胸口哭得天昏地暗,一面骂赖小娘子没良心,一面又咒赖屠户负心千刀万剐。
赖小娘子见她一脸的鼻涕眼泪,又嫌弃又心酸,只得道:“阿娘只顾哭又什么用?不如好生想个法子不让阿爹偏了她去。”
赖家娘子抹泪,道:“屁个法子可想?她鲜灵灵生得花一样,我皱巴巴老脸皮一张,你阿爹有几钱的良心?都压不住秤星。”
赖家娘子哭了一阵,下楼不见了赖屠户,问伙计,伙计还帮着遮掩道是吃酒去了。
赖家娘子冷哼:“铺里忙得支不开手,他倒去会狐狸精,别个死在白花肚皮上。”骂一顿转而又抠了铺里的银钱藏了起来。赖小娘子躲在一边看得分明,也不吭声,神思莫明回了屋。
赖家母女一脑门的官司,何栖沈拓二人离了赖家肉铺,二人对视一眼,不知怎得双双会心一笑。
沈拓笑道:“我欠卢大哥一杯好酒。”
赖屠户虽是大方豪爽,也有几分糊涂。那外室女沈拓还见过一面,柳腰细眉红菱嘴,浑身仿若无骨,作风也不是个正派,扶了门框往那一站,直把路过的年轻后生看得面红耳赤。
她笼住赖屠户,心里不知如何得意,去千桃寺拜佛许愿也以赖家娘子自居,初一十五备了鲜果清香,十二分诚心地祈愿赖屠户与赖家娘子早些离散。
家宅不宁易生事端,更何赖家上下竟没一个安生的。
赖家邻舍知些底细的,都暗道他家早晚要有一遭。临街肉铺更是巴不得赖家打翻天去,成日家念叨:他家今日怎得还一样开门营生,赖娘子白生得厉害,谁知是个软脚虾。
沈拓因与赖家有这么一节,碰见也是尴尬,倒是避走无视居多。
第61章
沈拓与何栖二人走走逛逛,倒将年货备买得七七八八, 又见印卖贴画桃符的, 应节买了钟魁、桃板。干货店炒得香喷的栗子、杏仁;大料铺中一袋袋八角、茴香、茱萸;粮油铺里新陈细米、粗粮杂谷;豆腐店中香干、面筯……行摊炸得脆香撒子,农家挑卖着新鲜荸荠果, 又有自家晒得葫芦瓜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