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熙晨起打扮妥当,正靠在窗下看一封来自洛阳的书信,待她将短短两页纸缓缓读完,面上便带了浅浅的笑意。
“公主,魏灏昨夜暴毙身亡了。”
魏熙闻言一顿,手无知觉的在纸上捏出褶皱:“什么?”
陈敬道:“据说是他昨夜醉酒,不知道怎么跌到池子里了,等侍从发现的时候都淹死了。”
魏熙神色低沉:“他身边没人伺候吗?”
陈敬摇头:“这事或许不简单。”
魏熙握拳,手中纸张也随着她的动作皱缩成一团:“你差人将这事盯紧了,这种时候最容易出差错。”
魏熙说罢,低头看着手中纸团,她低低一叹,将纸团展开撕碎后,抬手丢到了摆在屋中的荷花缸里。
她垂头看着碎纸被水渐渐沁湿,连字迹都模糊成一团,心也似被这软塌塌的碎纸给糊住了。
魏熙抬手,想要将纸捞出来,指尖刚碰到水,却听春鸣来通传,说是宫里传召。
魏熙闻言,指尖一动,带起一圈圈波纹,她抬手,由着陈敬掏出帕子,将手上的水渍擦干。
陈敬道:“怕是因着魏灏之事。”
魏熙面色不善:“麻烦。”
魏熙说罢转身就出去了,陈敬见状,收起帕子,也抬步跟了上去。
等到了花厅里,魏熙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面生的内侍也未说什么,等内侍说明了来意便转身往外去。
陈敬和内侍并排跟在魏熙身后,他侧头和内侍打探,却没问出什么得用的东西来,末了,内侍觑了觑魏熙的背影,悄声道:“出了这样的事,陛下心里可不只是不舒服那么简单了,公主还是要多注意些。”
等魏熙见了皇帝,才知道皇帝的心里果真不是不舒服那么简单了,看那脸色应当是气怒非常才是。
魏熙上前行礼,唤道:“阿耶。”
皇帝面色沉沉并不叫起,魏熙见状,抬头看向皇帝:“阿耶怎么了?”
皇帝沉声道:“我给大郎脱罪,你应当不甚快活吧。”
“阿耶的决定阿熙不敢置喙。”魏熙说着唇角一抿:“可他做出那样的事,我自然是欢喜不起来的。”
“所以你就将他杀了?”
“什么!”魏熙神色惊愕:“阿耶觉得我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
皇帝神色不动:“阿继说,大郎被废后,你曾去羞辱过他,并以阿继他们兄弟的性命要挟大郎。”
魏熙跪地道:“求阿耶明鉴,我若是去看大哥,就定然会谨慎行事,怎么会让一个小孩子听去。”
她说着眼圈一红,既是气愤又是委屈:“定是有人想离间我们父女,还请阿耶明鉴。”
皇帝道:“正如你所说,我们是父女,离间我们又有什么用?”
魏熙摇头:“阿熙也不知道,还请阿耶彻查,还我一个清白。”
她说着,猜测道:“可是有人害了大哥,怕被阿耶查出来,便栽赃于我。反正我和大哥的仇怨是众所周知的。”
“真相如何自有人查证。”皇帝说着,沉沉看着魏熙:“你不妨先说说,你可去过大郎那里?”
魏熙神色微顿,终是道:“去过。”
她说着,神色悲凄,早就蓄在眼眶里的泪缓缓流了下来:“先是他阿娘害死了我阿娘,后又是他用那般卑劣的手段害我,他落到那般下场,我为何不能去出口气?”
皇帝听魏熙提到谢皎月,原本端沉的神色有了丝恍惚,他往后一倚,似被卸了力道,半晌,皇帝看着仍在抹眼泪的魏熙,微微一叹:“你先回去吧,查明真相前便不要出来了。”
魏熙愕然:“阿耶……”
“回去吧。”
皇帝说罢,欲要起身,内侍见了,忙上前扶他,皇帝借力起来,还未站直,眼前却一黑,头往后一仰,竟是要跌到。
“阿耶!”
魏熙话落,眼疾手快的内侍便已将皇帝扶住,皇帝此时也缓过劲来了,他看着满脸担忧之色的魏熙,神情不似先前冷硬:“阿熙,行事须得有度,我老了,以后怕是再没人肯如此惯着你了。”
魏熙上前扶住皇帝:“阿耶是天子怎么会老,我以……”
魏熙的话还未说完,搭在皇帝胳膊上的手便被他拂开:“人哪有不老的,行了,你先回去吧。”
皇帝说罢,在内侍的搀扶下转身离去,魏熙看着那道已显蹒跚之态的背影,心中越发压抑。
待回府后,魏熙还未缓过劲来,她本以为今日不能善了,一路上想了许多应对之策,没想到皇帝就那么轻轻放过了。
如此结局,魏熙心中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越发不安了,说不上是因为什么,许是因为皇帝高拿轻放的态度让魏熙看出了疲态,也或许是因为有些人按捺不住了。
魏熙刚要吩咐陈敬去查此事,却想起她的宅子已经被羽林军围起来了,她眉头一蹙,想了想道:“你想法子传话给表兄和高启,让他们多加小心,加强宫廷戍卫。”
不必去查了,反正查出来也没什么意思,左右不过那几个人,一并防着便是,也省的有漏网之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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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绍延从温轧荤处出来便听见前面喧闹,他眉头一蹙,抬步便往那里去了。
温绍延看着那被捆着的二十余俘虏,问道:“这是做什么?”
一个校尉道:“大郎君,这些人不服管教,辱骂将军,将军判了他们的罪,说要以儆效尤。”
温绍延神色微冷:“如何儆?”
校尉心中暗骂温绍延多管闲事,却不得不回道:“剐刑。”
温绍延神色越发清冷:“此举有伤天和,打他们几十军棍便是。”
校尉为难道:“这是将军吩咐的。”
温绍延道:“我会去和阿耶解释。”
校尉摇头:“军令已下,请恕末将不能从命。”
校尉说罢,命令道:“行刑。”
校尉话音方落,便有士兵抬手往俘虏身上割去,温绍延看着那被割下来的肉,厉声喝止,心中的无力感却与日俱增。
“逆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在一阵痛呼叫骂声中,这中气十足的一句话显得极为清晰,温绍延一震,蓦然上前推开行刑的士兵:“宿莘!”
那被唤作宿莘的俘虏闻言抬眼,他脸色苍白,浑身脏污,一双眼睛却出奇的亮,亮的让温绍延心生愧疚。
他只见宿莘唇角一挑,满是讽刺:“温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依旧是白天颓废,晚上修仙的一天……
浪到七点才想要开始写,结果又被我妈弄出去赏夜景了……所谓的夜景就是树上缠着的小彩灯,据说每条路上都不一样╮(╯▽╰)╭这是何等的闲情逸致
第192章 风雨
温绍延看着宿莘, 这张脸他很是熟悉,可如今他再也不是那个抱着书卷向他求教的腼腆学子了, 而是一个满面讽刺痛恶的敌军俘虏。
前后不过半年,这天壤之别的待遇却让温绍延难以适从。
温绍延看着宿莘额上的冷汗, 突然上前给他解绳索。
宿莘看着身旁尴尬站着不知该如何的胡族士兵, 又看向周遭被一点点削去皮肉的同袍。
一个俘虏见宿莘看过来, 眼里燃起希翼的星火, 他盼着宿莘能让温绍延也救救他。
宿莘好似没看见,他的无力的往后一仰:“先生不必白费力气了。”
温绍延似是没有听到,依旧低头解着绳索,只握着绳索的手微不可查的颤了颤。
“你如此又有什么用呢?”宿莘垂眸看着温绍延:“是能救我, 还是能救你身后那些在惨叫的士兵,抑或是能救正饱受战争之苦的大夏子民?”
温绍延闻言如堕冰窟, 浑身的气力像是被冻上了,身子不受控制的一软,便跌到了地上, 宿莘身上留下的血染红了他的衣衫,他却浑然不觉。
宿莘看着温绍延被染上鲜血的白衣, 低低一笑:“学生先前还以为先生能当上公主的驸马,眼下看来,倒或许是公主能当上你的太子妃。”
温绍延一震, 抬头看向宿莘:“没有太子妃,也没有太子。”
“先生是个好人。”宿莘说着,眼里有些怜悯:“可惜太好了, 既难为别人,又难为自己。”
“我不是好人。”温绍延说着似是有了力气,他撑着地起身,对众人喝道:“都住手!”
他这一声几乎是喊出来的,在场众人连温绍延大声说话都未听过,更何况是喊的这一嗓子,惊愕间纷纷抬头向温绍延望去,便是行刑的士兵都不自觉的停下了。
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俘虏见状眼里迸发出了逃过一劫的喜意,校尉看着他们蹙眉道:“大郎君,你此举怕是不妥。”
温绍延不理会他们,继续给宿莘松绑。
“你们这是做什么,想要抗命?”
将士们闻言一惊,皆对正向此处来的温轧荤行礼。
温轧荤淡淡看了他们一眼:“继续。”
士兵们得了令,皆又动作起来,这一方原本已经静了下来的天地,又响起了痛苦的呜咽。
这嘈杂的声音凝聚成山,纷纷压在了温绍延心头,让他难以喘息,他眼前一黑,却强自忍住,继续为宿莘解着绳索。
“大郎,你在做什么?”
温绍延回身看向温轧荤,眼里有些祈求之意:“他是我的学生。”
“别忘了你的身份。”温轧荤沉声道:“你是我的儿子,不该和这些夏人来往。”
他说罢看向站在一旁无所适从的士卒:“还不行刑,想抗命不成。”
“阿耶!”温绍延阻拦不及,被温轧荤的亲卫抬手制住了。
士卒将宿莘重新捆好,抬手就割了一块血肉下来。
温绍延看着那块从宿莘身上剐下来的肉,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他抬头看向宿莘亮得惊人的双眸,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蓦地推开了压着他的士卒,抽出了他佩在腰间的刀。
“你要做什么!”
温轧荤喝问未止,便见温轧荤一刀削断了捆在宿莘身上的大半绳索,还未等温绍延将余下的绳索斩断,便见宿莘身子一偏,竟直直往刀上撞来,他一惊,想要将刀收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霎那间,温绍延只觉刀上一顿,温热腥甜的血随之溅到了他的身上,他没料到宿莘如此决绝,愣愣站着忘了反应。
直到宿莘倒地,他才反应过来,忙上前拥住宿莘:“你这是做什么!”
宿莘摇头:“没用,还不如……求个痛快。”
温绍延闻言,只觉嗓子被堵住了,他哑声道:“无用,是我无用。”
宿莘仍旧摇头:“先生不该在这里。”
温绍延眼神空茫,似听不懂宿莘的话。
“苦了先生了。”
苦了?
有何苦?
从始至终受苦的都是别人,而他,不过是如跳梁小丑一般自说自话罢了。
温绍延只觉乏力,愣愣的抱着宿莘不知应当如何,正忡愣间,却觉肩上剧痛。
原来是温轧荤看不得温绍延这幅样子,气急了,抬脚便往他肩上踹去:“看看你是什么样子!不嫌丢人吗!”
温绍延一口鲜血从胸腹中吐出,抱着宿莘倒在了地上。
本是抱着臂懒洋洋作壁上观的裴斯见状,心中有些慨叹,他上前:“大郎君都吐血了,将军还是先传军医吧,等大郎君好了再训他也不迟,大郎君身子弱,若是有个好歹,心疼的还是将军。”
温轧荤咬牙道:“我恨不得没生过这个丢人的混账。”
众人闻言皆呐呐不敢言,温绍安低头藏住眼里难以抑制的嘲讽,却听温轧荤喝骂道:“还不将他送回去,真等着他死吗!军医呢,还不快过来!”
温绍安看着被士卒小心翼翼抬起来的温绍延,面上闪过狠意,若真是死了就好了。
转眼间温轧荤等人便走了,只余还在行刑的士卒以及任人鱼肉的俘虏,当然,远远站着看热闹的士卒也是有的。
裴斯扫了那些看热闹的士卒一眼,眼底眉梢带出些讽意。
看这些,是觉得吃的饭太过寡淡无味了吗。
他耸了耸肩,还真是可怜呀。
裴斯看着往回走的温绍安,上前轻拍他的肩:“不去看看?”
温绍安嗤道:“看什么,看人家父子情深吗?”
裴斯垂眸轻笑:“被踹一脚还是父子情深?”
温绍安没答:“连心都不齐的废物还管他作甚。”
裴斯悠悠道:“他管不管我们管不着,不过我听说将军想要登基了。”
温绍安脚步一停,却见裴斯对他笑道:“立了国,便也该立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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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风波不停,长安也未必安宁。
魏熙应了魏潋会给他弹琴庆功,就自然不会懈怠,午歇过后,左右也没有什么事,她便抱着琴缩在寝室里弹奏。
她的琴艺极佳,随意奏一首曲子便能艳惊四座,此时弹琴多是因夏日闷热,她在府里待的闲了。
魏熙先是弹了一曲《秦王破阵乐》,却可惜古琴音色低沉悠远,弹出的曲子少了激昂之感,她想了想,略改了一段,以散音疾速挑拨,却还是不甚满意。
魏熙抬手按住琴弦,吩咐夷则去将她藏的几本乐谱拿来,含瑛见了,递给魏熙一碗清凉的饮子,道:“又不急在这一时,公主且先歇歇,都弹了近一个时辰了。”
她说着,看了看魏熙的指尖:“都磨红了。”
魏熙轻笑:“看来还是练的少了,等我将茧子磨出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