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与委屈两种情感同时到来,让罗令妤失去了平时的冷静。她看到旁边跪着的侍女托盘中的酒壶,想也不想,罗令妤抓过酒壶提起,一壶半满的酒就向陆昀砸去。陆昀脸色一冷,才换了衣服又要被泼酒,他一边往后退一边抬袖子挡。然罗令妤反应这么突然,陆昀真是一点没想到。他后背靠在门上,抬了袖子,晕红色的葡萄酒还是落到了他脖颈。红色酒液落入衣襟处,还有几滴因为女郎的愤怒甩手,甩到了陆昀玉白的面上。
陆昀大怒,一把拽住她还欲行凶的手。陆三郎气急败坏:“罗令妤,你疯了?!”
他最恶女郎如何对自己,她好的不学,也要学建业女郎们那彪悍的作风么?
罗令妤反唇相讥:“我便是疯了,也比不上你唱大戏。”
陆昀眉一跳,眼睛看到了后面追过来的齐三郎。齐三郎看到罗令妤在和她表哥好似吵架,犹豫了下,在廊头徘徊,没有过来。陆昀低头,微冷静:“我如何唱大戏了?”
罗令妤:“你当人面一套,背后又另一套。你瞧不起我,直接与我说便是。世上郎君又不是死绝了,我非你不可。你何以让你二哥来试探我,管我套话?你就这般不喜我,这般辱我?”
陆昀俯眼,眼睫稠如密帘。下方跪着的侍女惊骇而诧异地仰头看,见方才自己泼了酒,陆三郎已经是立即暴怒。而今他被他表妹泼了酒,酒液还溅到了脸上,陆三郎却拽着他表妹的手不放,先不管他一身的狼狈。
陆昀问罗令妤,依然声音平静:“我让我二哥如何试探你,套你话了?”
“你还不承认!”罗令妤红着眼眶,咬唇,“你让他问我纳妾。你将我看作妾,你不尊重我。我知你向来清高谁都入不了眼,可我凭什么被你这么辱?你就是见我好欺负!你欺我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无人替我做主,还不许我自己出头……可我什么都没有,我自己争取,我哪里错了,让你如此羞辱我?”
陆昀眉动了一下,依然冷静:“你知你身份在建业郎君那里不够看,做妾的话……”
罗令妤:“那也与你无关!我做什么你不喜的话都不用你管,你又不是我嫡亲表哥。我大伯母都不理我,陆家其他人也不管我,你凭什么管我?就是我与别人作妾,也不需要你管!”
陆昀握她手腕的手一紧,紧得她手腕生痛。
他冷不丁睫一抬,其下冰玉一样的眼瞳幽黑往来。陆昀往前走一步,突来的气势,压得罗令妤向后一退。陆昀凉声:“与旁人作妾就无关系,与我作妾就有关系?我就是辱你,旁人就不是辱你?”
罗令妤:“……你……”
身后,弱弱地传来一道声音,非常尴尬:“罗、罗妹妹……”
罗令妤后背一僵,没想到自己和陆昀说话,竟然有第三道声音传来。下方罚跪的侍女自然不必担心乱说话,可是她背后怎么还有一人……她瞪大眼,愤怒的眼睛瞪向陆昀。她背对,那么陆昀就是正对。他一定是看得见人,却不阻拦她,还让她说下去……
罗令妤被陆昀抓着手腕,却立时扭身看向身后,看到齐三郎齐安窘红着脸走了出来。齐三郎这人罗令妤有印象,罗令妤心中惊疑不定是否自己和陆三郎暧昧的往来要被这位郎君传出去……就见这位齐三郎拱袖而拜,赧然又虚弱道:“罗妹妹该是误会了。在下也不想听你与陆三郎的对话,但是事关在下……若我没猜错,陆二郎是帮我问的话。”
说道后面,他仰目看她,目中殷切,已经不称“在下”,而是说“我”了。
罗令妤微呆:“……什么?”
齐三郎羞愧无比:“那日与罗妹妹初相见,妹妹如仙子般,我已不能忘。辗转难眠数日,后在宴上再见妹妹,妹妹坐于我身边与我说话。妹妹一颦一笑,我历历在目,更是、更是……我不是想妹妹作妾,是想女郎作侧室。可能在罗妹妹都一样折辱妹妹,是我没考虑好妹妹的心情……我想我家中不同意,却没想过妹妹也不愿意……妹妹不要怪我,容我多想两日。然无论如何,我绝无羞辱妹妹之心。”
罗令妤:“……”
她呆一下后,见齐三郎羞愧难当,说完话就掩袖要走。罗令妤一下子支吾:“你、你……”她半天没想起这个郎君是谁,只结结巴巴地挽救自己的失误:“与你无关啊,我并不是那么介意……郎君、郎君……”
但是齐三郎已经以为她是在给他面子,更是无地自容。遥遥的跟罗令妤作揖告辞,齐三郎匆匆而去。罗令妤急得额上出汗,好不容易出来一位与她考虑婚姻的郎君,虽然她不记得这个郎君是谁,但是日后有无数机会啊。她好像一下子就把这个郎君给得罪了……
她那飞走了的因缘……
作妾其实也没什么啊,以她的手段,她迟早让这位郎君给她……
但是齐三郎已经被她说走了,袖下的手臂还被陆昀拽着。罗令妤快步要追,身后人拖着她手腕把她拽回去。罗令妤满面涨红,听到身后陆昀幽凉的声音:“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泼我酒的事就这么完了?”
罗令妤:“……”
陆昀之前不发怒,不生气,冷静地套她话,她想追着齐三郎走也有躲开陆昀的意思,没想到躲不开……罗令妤心虚地、尴尬的,转过身,与后面的郎君面对面。她眼睛平视,看到他衣袍上的酒红色液体。一阵窒息,想到自己竟然敢泼他酒,自己竟然敢泼这么难搞的陆三郎酒……罗令妤颤巍巍的,抬目讨好一笑:“雪臣哥哥……”
陆昀似笑非笑:“你的雪臣哥哥很生气,生气后的后果……”
罗令妤白着脸。
陆昀勾住她的腰,将她往舍中扯去。他一手搂着她的腰往后走,另一手一挥,示意外头还跪着的侍女先走开。侍女哪里敢多看,这些贵族郎君和女郎们都喜欢乱来,她们这些侍女都是当不知道的。罗令妤手扒着门框呜呜咽咽,陆昀手捂住她的嘴,硬是关上门,把她拽到了屋里面。
陆昀四处看看,抬手。
看到他眼睛盯着的方向,那里有一坛酒,罗令妤吓得腿哆嗦。她猛然想起之前见过陆昀和陈娘子陈绣的相处中,陈娘子泼了他墨,陆昀就不给面子地泼了回去。他这个人一点不喜欢别人招惹她,而她今天惹得这么厉害……罗令妤扑上去,抱住陆昀的腰。
没有下人在,罗令妤脸颊羞红,也不好面子了:“雪臣哥哥,我错了。你不要拿酒泼我,我一会儿还要见人,你泼我酒我没法活了……”
陆昀:“放开!”
罗令妤不:“雪臣哥哥,我刚才在外面是胡说的。你最关照我,如果不是你,我拿不到今天的‘花神’。这些好我都记得的……在陆家你是对我最好的,我日后一定回报你。我纵是说错了些话,那也是以为雪臣哥哥心里不在乎我,我对旁人就不这么说的……”
陆昀冷声:“甜言蜜语……放开!”
他要走,却是罗令妤双臂抱住他不肯放他。陆昀确实极为生气,确实受不了女子不停地给他泼水、泼酒、泼这泼那。他看到屋中有酒,就想让罗令妤也尝尝这滋味。但是罗令妤多机敏,抱他极紧而不放。陆昀抓住自己腰间的女郎手,要将她拉开,她呜呜咽咽,抱的更紧了。
陆昀脸涨红,低声:“放开……”
罗令妤仍然害怕他的不给面子:“不……雪臣哥哥,你听我说……”
陆昀声音更低了,隐约地,带几分沙哑:“我不生气……你松开手……”
罗令妤压根不信,明明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她仍喋喋不休地想说服他。
陆昀静了下去。
罗令妤忽地一怔,住了嘴。
两人身体紧密相贴,推搡和拒绝间,单薄的春衫难免互相摩擦。男女搂抱时本就极易出状况,罗令妤自己无觉,这时才觉得不对劲。因她抱着的郎君身体体温骤高,小腹突然有什么热物戳着她。她额贴在他颈间,冰凉的华胜挨着郎君的脖颈。凉意遇火,罗令妤察觉到陆昀的呼吸不对劲,他颈间的脉搏跳得厉害。
她仰头,对上陆昀幽黑的眼。
女郎对男子其实都有种难说的直觉,他的眼神乍不对,罗令妤就松了手臂,向后退。她喃声:“雪臣哥哥……”
陆昀眼中幽静,在她小声的“雪臣哥哥”叫时,他眼底的黑影压下,瞳中火苗刷地点亮。陆昀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俯下身,唇一下子压住了她。罗令妤骇地后背僵住,腰间出现一只手,箍住了她,将她推到了门上。
罗令妤发抖:“你……唔……”
她的话没说完,声音被陆昀吞没。
靠着门,隐约看到屋中半空中飘荡的灰尘,听到外头的男女说笑声。光从顶头的窗格子照入,正好擦过陆昀与他压在门上亲吻的罗令妤。罗令妤口中呜咽,抬手臂去打他推他。她抬起的手,却被陆昀的手抓住。他握住她的手,幽静地眼盯着她,唇压着她。
他表情很平静,可他的唇舌与她相勾……疯意似火!
一亲之下,罗令妤后背就蹿上了战栗感,腿软的站不住。她满面血红,心中茫茫。上一次是谈条件,那这一次是……是惩罚,补偿他?他抓着她的手并不紧,松松的勾着她。他的眼皮垂落,其下温玉一样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并不是特别压迫性的吻。
热烈,同时温柔。
她随时可挣。
罗令妤心狠下:我为什么要挣?多好的试探他心的机会啊。
女郎喘一口气,后脊被压得快要折断。良久的亲吻,当他离开时,他的呼吸与她若有若无地错着,陆昀手抚上她面颊上的乱发。他漫不经心地笑:“与旁人就作不作妾都无所谓,只要你有财有势就好。与我就不行。绝不给我作妾?”
罗令妤咬唇。
她低声:“……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他的手指慢慢的,摩挲她的唇。他似在慢慢想什么,又似在静静地观察她。他与她呼吸相挨,两人说话间,唇便能碰上。他的唇就一下又一下地贴着她的唇磨,将那股子噬魂一般让人发抖地感觉传给她。郎君的声音清幽:
“那你做什么招我呢?”
“我在想你……妤儿妹妹。”
他手勾住她的发丝,落于自己指尖,轻轻地亲了一下,眼睛却看着她。他这般轻微一亲,罗令妤的脸就更红了,心中慌乱。听陆三郎道:“妤儿妹妹,我是想……你爱权,爱势,爱财。但你会爱人么?”
陆昀心想:我要心。
如你这般的人,我不确定……你有没有心。
第52章
——你会爱人么?
花朝日已经过去了好几天,罗令妤都仍记得陆昀将她压在门上、闹得她脑间充血的话。那日,他不止是亲了她,之后她还被他强逼着委屈哒哒地拿帕子给他擦他脸上、颈上沾溅的酒液。她本就大脑混乱,手上的雪青丝锦帕子碰到他颈间喉结时,他的喉结在她手下轻轻地滚了一下。
便是那一下,她再与郎君幽若似海的眼睛对望,顿觉呼吸困难,似要溺死在他的眼神下。
陆雪臣低声问她话时,他的喉结就在她掌下滚动:“还擦么?”
罗令妤声音微颤,仍强壮镇定:“擦啊。”
陆昀装模作样的清高不假,他目有狼狈,已那般模样,他只端而沉静地坐着,垂下眼,不碰她一根手指头。但他的呼吸撩在她口鼻间,罗令妤的气息与他几乎是贴合面孔地相错着。一下又一下。
男人与女人的不同,他第一次带给她明确的异性符号之吸引,她盯着他的喉结看,刹那间指尖颤抖,轻轻刮了一下。
紧接着,便听到了他似喘了一下。
在她掌心下,心脏跳跃一般,是那种压低了的、带着磁性的、又如砂砾般在心尖摩擦的急促喘息。
郎君在她耳边喘气,罗令妤终是面红耳赤,被他勾得实在进行不下去,几乎是爬着出了门。出门后手脚无力,觉头顶太阳晕晃,她拍自己赤如血的面颊,闹不清自己为何在陆昀面前失态如此。
一整日都几乎是晕的,却又快活的。
花朝节那日是自父母离世后,罗令妤过得最开怀的一日。在南阳时讨好长辈,好得到本就权势不大的罗氏养育;来到建业后又得继续讨好人,周旋于建业一众出色的郎君女郎中,她既目的性强,却又谨慎地不让自己在他们面前露怯。他们什么都有,她什么都无。他们不在意的东西,都是她格外想得到的。
她花费那么大的力气,连公主都要小小利用一下……花神这一天,总算让她暂时畅快!
女郎们以她为首为尊,郎君们一整日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还有名士们被收录的画着她的仕女图。还包括齐三郎对她的告白,陆昀的情不自禁……以及最后,她坐车回去陆家时,怀里抱着的寻梅居士新的画作“巫山神女图”。
因当日她曾有一段时间不在,名士们见不到她人,就自行发挥,最后出来的画作,一个个都充满想象力。例如王先生画的“山鬼图”,山鬼手执桂枝,被薛荔带女萝,将她画的灵气神秘,最受一众人士的追捧。
但罗令妤最喜的,还是陆三郎的那幅“巫山神女图”。将她画作巫山神女,画作仙娥,行云布雨,藏于云烟深处。美丽的仙娥在云间山峦颠回首,那一眼深情,罗令妤心被击中,颤抖无比。
当众人让她挑选一幅图带走时,毫不犹豫,罗令妤选了寻梅居士的巫山神女图。罗令妤羞涩地选完后,她悄悄望陆昀,低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单纯喜欢这幅画。”
站在她身边的陆三郎俯眼,他看她的眼神很奇怪。似在笑,又似……藏着她所不知道的秘密一般。他低笑:“……我也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