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东跨院孟衡的书房里, 临窗的桌案上摆了一盘棋局。
白衣青年手里捏着一枚棋子,修眉微蹙地看向面前棋局的情势,目光里有惊有疑。
“该你了。”白衣青年沉默的片刻里,坐在他对面的陆景初拈棋入局, 一步直入要害。
他目光顺着稳稳当当落在棋盘中的棋子往上看去, 最终落在陆景初那双没有半点子光亮的桃花眼上,心里疑窦乍起。
眼前人分明是目疾难视, 可落子却极为精准, 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白衣青年轻叹一口气,将捏在手里棋子重新放回到棋钵里, 道:“是我输了。”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容貌昳丽却面色清冷的表妹夫, 掀唇一笑道,“世子着实深藏不露。”
陆景初知其话中深意, 淡淡笑道:“并非深藏不露,不过是练就了一副好耳力罢了。”十几年如一日身处无边黑暗中,他早学会了利用其它的感官来了解这世间万物。下棋, 于他而言,算是一桩易事。
闻言,连朔的眉目舒展开,他道:“愿赌服输,连某今日可应世子一事。”
这是二人下棋前的约定,连朔自认素来重诺,这会儿输得心服口服,当然做不出抵赖不认的事情来。
陆景初一派从容地理了理衣袍, 抬头,缓缓启唇道:“好。”想起小姑娘提及这位连表哥时仰慕的语气,陆景初眉梢微微一压。“你以后离珠珠远一点。”
清清冷冷的声音半是慵懒半是认真地说了这么一句,不仅教连朔愣住,便是一旁的孟衡显然也是没回过神来。
连朔细细地琢磨了这话,从内中品出一丝隐隐的酸意,不由失笑道:“世子这话莫不是误会了什么?”
陆景初道:“不,是防患于未然。”
连朔:“……”
——
“所以,夫君赢了连表哥以后就提了这么一个要求?”坐在回晋王府的马车上,孟媛把自己听来的事情说了一回,末了只睁着一双明亮的杏眼不可置信地盯着一脸淡然的陆景初。
陆景初注意到她称呼的变化,嘴角不着痕迹地扬起一抹愉悦的弧度,道:“嗯。”除此之外,无论金钱黄白之物,还是权势名利,于他并无甚意义。
他一脸无所谓的模样,让孟媛忍不住顿足,往日还要斟酌着说的话这会子直接脱口而出:“哎呀,你该提要求让连表哥给你治眼睛呀!表哥他一定能医好你的!”
“哦,是吗?”不喜欢她语气里流露出的对旁人的仰慕,陆景初的脸色转冷。
孟媛注意到了,先是不解,继而似是想到了什么,便凑到他近前问道:“你知道我表哥是什么人吗?”
马车轻轻晃着,她凑过来时身子不稳,陆景初伸手将人扶住,才皱眉反问道:“什么人?”
孟媛转了转眼珠子,回忆了一下从前自家兄长和自己提过的话,悠悠地道:“表哥打小习读医书,六岁就拜了天下驰名的怪医山谷为师,十六岁出师,游走四方行医,能医死人肉白骨,江湖人送‘玉面神医’称号呢。”担心陆景初不信,她又继续道,“哥哥说,连表哥还救过大燕皇帝的命呢。”
救过大燕皇帝……
“当初那连朔使着一柄雪光锃亮的匕首直接‘割’了昏迷不醒的大燕云庆帝的喉咙,险些没被人当成刺客拿下,可是昏迷数月之久的云庆帝突然就醒过来了,休养了一段时日后竟生龙活虎起来。说起这连朔行医爱用怪招,可妙手回春却丝毫不假,若是能寻得他来给世子治眼,不说十成把握,但至少也能有个七八成希望。”
陆景初想起先前宋崎说过的话,眉峰微微攒起,“他不是叫连子修?”
假若连子修就是名闻天下的神医连朔,怎的进京以后没有半点风声传出来?单凭他在医馆坐堂,总该有人能认出来才是。
孟媛眨眨眼睛笑了:“表哥姓连名朔字子修,不过他性子惫懒,救人治病看心情,回京因着姑父的要求去了医馆坐堂,但怕人扰,一贯只以字示人。”说着,她又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地道:“今儿这么好的机会可就叫你白白浪费了去。”
陆景初虽有些意外,但并未生出失望来,听出孟媛语气里的惋惜之意,他反而打趣道:“他既是你表兄,难道真会袖手旁观?”
孟媛点点头,点完了才反应过来道:“连表哥看着春风和煦,可治病救人有自己的规矩,像给你治眼睛这么麻烦的事情,他肯定不太愿意揽下的。”不然,方才在国公府连朔早该主动提出来的,哪里会借着下棋一事故意许下承诺呢。
陆景初挑挑眉:“既如此,就罢了。”都说连朔能医治他这一双眼,可他打心眼里还是不相信的。一双瞎了近十六年的眼,哪里那般容易医好?连朔名声再盛,也未必能真有这个本事。他虽感遗憾不能亲眼看一看身边这个合他心意的小姑娘,但也不愿去奢求缥缈的希望。
孟媛觑着他的面色,仿佛洞悉了他的心思,伸出小手覆在他的大掌上,没有再固执地与他争论下去,只在心里琢磨着回头再去寻了连朔询问一番。
然而等过了两三日,孟媛寻了机会出门到医馆寻人时却被告知连朔前一日启程离京往北边的雪山上寻药去了,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就会回京来。孟媛暗叹不巧,正欲离开时又被医馆的陈掌柜喊住。
陈掌柜从柜台底下的一个暗格里掏出一纸书信和一个雪白的瓷瓶递给孟媛,道:“公子离开前就猜到表姑娘会过来,特意叮嘱小的把这些转交给表姑娘。”
孟媛面上露出一丝惊诧来,当着陈掌柜的面就把信给拆开了。
连朔写的信不过寥寥几笔,言道他早受孟仲文之托要替陆景初医治眼睛,当日在国公府已经借机望闻问切,心里有决断故留下独门配制的药丸一瓶,予他先调养着,至于治眼一事姑且等他从雪山回来再提。
陈掌柜道:“公子说,虽然先前宫里御医误打误撞替世子爷解了宿毒,但是到了损了根元,这丸药兑水溶解加在世子爷日常膳食里,可以助其固本培元。调养至公子回来,公子就可直接施治了。”
孟媛大喜,小心翼翼地将瓷瓶和书信都收好才离了医馆回府。
孟媛去医馆寻人的事情没有瞒过陆景初,他知情后向孟媛讨了一粒丸药让赵宇送去给宋崎,得知这丸药确如连朔所说一般,他才由着孟媛每日加到自己的膳食里。
陆景初这般防备的举动,虽然令孟媛小小的不开心了一下,但是她很快就释怀了。她其实能明白,纵使陆景初表现得再如何强大,久处黑暗世界终究免不得没有安全感。她心疼陆景初,愈发坚定了要帮他治好眼睛的决心。因此除了连朔留下的药以外,她还自己翻了几本医书学了一套按摩眼睛的古法,每日替陆景初按上一回。
陆景初心头暖意横生,只由着她折腾去,如此这般的日子过得反比从前充盈起来。
连朔离京时说长则一月就会归京,然而时间过去一个半月,他也没传回半点音讯来。到了三月下旬,京城里桃花盛开的时节,宫中却突然传出了恶讯:嘉德帝连日咳血,日近灯枯。
晋王、端王并陆景初等都被成帝下诏传进宫中为嘉德帝侍疾,各府女眷则居于佛堂为太上皇帝祈福念经。
孟媛白日跟着柳氏跪在小佛堂里诵读经文,晚上回到朔风院时即便疲惫不堪也坚持等陆景初回来。如果说孟媛连日诵读经文折腾得下巴微尖,那么陆景初就可以说是瘦了整整一大圈,原本清风朗月般的模样竟变得狼狈起来。其实不仅仅是陆景初,便是晋王近日也小病了一场。
可众人不曾怨念过什么,只盼着嘉德帝能熬过这一关。然而到了三月廿四这日晚上,孟媛还是被突然响起的丧钟声惊醒,她惊出一身冷汗,探手往边上摸去,发现身旁的被窝早已凉透。
依着姜国旧礼,帝王驾崩后一个时辰内不鸣钟鼓,等皇子王孙众臣哭丧后,寺庙、道观各鸣钟三万次。
钟声如破云而来,一声比一声幽长哀恸。孟媛坐在榻上怔了一会儿才匆匆起身更衣。
绿淇和红萓早准备好了素衣过来,伺候她换上后,替她简简单单绾了一个发髻簪朵素绢白花后就扶着人往柳氏的院子里去。柳氏和早换好了素衣坐在屋子里,见孟媛过来,柳氏与她说了一遍进宫后的规矩,才吩咐人去锦绣轩把陆菱喊起来一起进宫去。
宗室女眷要为大行的太上皇帝跪灵,跪灵的地方就在停棺的乾德殿偏殿。孟媛乖顺地跪在柳氏身边,目光触及周遭的猎猎白烛,她想起只见过一面的笑容和蔼的嘉德帝,忍不住红了眼眶落下眼泪。
嘉德帝偏宠陆景初,她也能看得出陆景初对嘉德帝的孺慕,如今嘉德帝没了,陆景初一定很伤心吧。
孟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没有关注周遭的人,压根不知道这偏殿里的女眷说是跪灵其实根本没有几人是老老实实跪在那儿的。她们都习惯了养尊处优,跪一会儿还行,时间久了便有些吃不消了,于是逐渐地三三两两就改跪为坐,甚至还开始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
孟媛后知后觉注意到周围的动静时,两只膝盖几乎已经快要失去了知觉。她抬目四望,注意到殿内的情状,一时呆住。
“你不用觉得奇怪,能真的为大行太上皇帝伤心的没有几个人。”
轻轻柔柔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孟媛一转头就看到跪在自己身旁的容貌柔美、气质娴静的女子。
宋云芷看着孟媛一副懵懂的模样,失笑般摇摇头,低语道:“最是无情帝王家,若不是规矩礼制压人,你以为有几人愿意过来装孝子贤孙?”料想隔壁正殿里,真心诚意哀伤的宗室子弟应也是屈指可数。这般一想,宋云芷的目光落在孟媛红通通的眼睛上,不免纳罕:“你是为了什么这样伤心?”
孟媛被问得一愣,为什么呢?她下意识地望向正殿的方向,只看得见灼眼烛光,并看不见那道身影,回过头来再对上宋云芷柔和如水的眼眸,她轻声道:“我想,我和你为了一样的原因伤心。”
宋云芷道:“你果然是个极通透的人儿。”
陆行止身为嘉德帝的幼弟,自小跟着嘉德帝读书习字练武,一向视长兄如父,如今嘉德帝故去,陆行止受的打击不小,她担心他向来病弱的身子吃不消。
“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宋云芷从思绪中醒过来就听见这一问,勉强忍住不合时宜的笑意,道:“论辈分,你该称呼我一声七婶。”
“……”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表哥很快就会回来(一两章)的~然后很快男主的眼睛就会慢慢慢慢慢看得见了……毕竟瞎了十几年,即使开金手指咱也得慢慢慢慢来嘛~
第36章
帝王驾崩需停灵皇家寺庙, 受七七四十九日香火和经文超度,之后方能葬入皇陵。因此,嘉德帝大行后第七日,成帝便亲自扶棺送灵金华寺, 除了眼疾不便的陆景初和大病的陆行止得了特许外, 其他宗室子弟并文武百官皆随行送嘉德帝最后一程。
晋王府朔风院里,一身素衣的孟媛倚门而立, 目光一错不错地直直盯着院门的方向。好半天, 见着绿淇从院外过来,她迈出门外走到台阶前, 问她:“世子呢?”
绿淇摇了摇头, 道:“奴婢按着您的吩咐去了卧云斋,可赵大爷告诉奴婢, 姑爷这会儿不想见任何人。”
孟媛眸色微暗,又问她:“茶水点心有送进去吗?”
见绿淇依旧摇头,孟媛愈发担忧起来。
自打从宫中守灵回来, 陆景初便连续两天将自己关在卧云斋书房里不肯见人,每日赵宇端进去的饭菜也未见他动过。孟媛看在眼里,不免心疼,她立在台阶上抿唇片刻忽而转身回屋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就往朔风院西边小厨房的方向走去。
因为陆景初不喜在前头用饭,所以朔风院里便辟了一处小厨房,每日都有专人从角门运送新鲜的食材进来。孟媛突然跑过来着实吓坏了小厨房里的一干人,一个白白胖胖的婆子更是赶紧上前想将人往外请:“夫人,这里油烟大哪里是您来的地方?您有什么想吃的, 只管打发个小丫头过来吩咐一声就是了。”她们都是在朔风院伺候已久的老人,即便平时不往世子爷跟前凑,单听着府中传言就知道世子爷对这位世子妃可是真的宝贝呢。
孟媛冲那婆子甜甜一笑,道:“不妨事,我想自己动手做点吃的。”
白胖婆子还想阻止,可偏偏孟媛看着软和却是个性子倔强的,婆子扭她不过,只能让开道请人进来。
孟媛虽是自小被家里人娇宠着长大的,但却并非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因为林氏平日里喜欢给孟仲文开小灶做点心汤水,孟媛好奇,也跟着学了一点。小厨房里食材丰富,孟媛看了一圈,挑了水嫩嫩的豆腐和几样素菜,然后就忙活开了。她先是净了米熬了一小锅粳米粥,然后就开始动刀去切豆腐。
白胖婆子起初还提心吊胆的看着,结果见她动作还算熟练便稍稍的放下心来。孟媛动作很快,切菜、倒油、开烧、出锅……很快一股喷香的香味就在小厨房里弥漫开来。白胖婆子凑过来,瞄一眼瓷碟里的菜品,顿时瞪大了眼睛:“夫人做的是麻婆豆腐?”见孟媛点头,她有些迟疑地道,“可世子爷他不爱吃辣……”
“我知道啊。”孟媛笑笑,露出浅浅的梨涡,道,“可吃清粥配这个才好滋味。”她想,陆景初一直没有食欲,总做清淡的吃食估计也难勾得他动一动食指,倒不如尝试一下他从前都不碰的东西。当然,她不会承认这是她唯一一样能够拿出手教人品尝的菜肴。
吩咐绿淇将菜和熬好的粥用食盒装好,孟媛就着小厨房里的一盆清水净了手就领着她去卧云斋。
赵宇守在卧云斋的门口,脚边卧着的是蔫头耷脑的小白。见着孟媛穿着一身脏兮兮的沾着油烟味的衣裳过来,脸上露出意外的表情:“夫人您这是……”打哪旮旯钻出来的?为免造次,他及时住了口。
孟媛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裳,之前在小厨房里忙活,的确蹭了一些油渍,她这才反应过来绿淇一路上的欲言又止是为了什么。不过眼下都到了卧云斋门口,和陆景初一门之隔,她懒怠再折腾回去梳洗更衣,一来是担心食盒里的吃食凉了,二来……左右陆景初也见不到她这狼狈模样不是?
孟媛转身拿过绿淇手里的食盒,径直就去推书房的门。身后的赵宇张了张口,到底也没把人拦下。世子爷说的是“不许闲杂人等打扰”,那自然是不包括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