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先笑了一声,开了闸门了,大家都笑了出来,前仰后合,指着阿藏哈哈大笑,一个个生怕自己笑得不够厉害就不能表达立场,一个赛一个笑得夸张,有些争强好胜的,能把嗓子给笑劈了。
阿藏恍惚了,仿佛是自己脱光了站在人群中,无处可去,无路可逃,从未有过的羞耻与恼怒将他掩埋了安葬了。他无力辩解,无法辩解,转身缓缓朝人群外走。
别人怎么会让她走呢?人群围得像一堵墙。
重镜开口了,道:“诸位让一让,看看他往哪里去。”
无数猎奇的目光跟针一样,戳在阿藏的身上,阿藏咬牙切齿道:“高良姜,你到底意欲如何?”
重镜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畅快极了,他都不明白自己怎么这么开心:“你这脏和尚,真可恨!”
哄堂大笑。
阿藏咬牙看了重镜一眼,心说阿藏阿藏你真是不争气,你怎么就恨不起来他呢?跟被抽了筋一样,步履蹒跚地往回走。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叫着闹着跟在阿藏身后,阿藏一道佛珠甩出来,佛光大绽,那些小妖小鬼吓了一跳,犹豫着不敢往前了。等走回销金窟正门口的时候,身后跟着看热闹的人也都散了。
夜很深了,路边陆陆续续都在收摊。阿藏他不明白掌柜的为何突然绝情至此,也不知道以后有什么面目去面对他。
本来就是小僧的不对,小僧不该动凡心,尤其不该对一个男人动凡心。错上加错,今日一切,都是小僧咎由自取,是小僧该受此折辱。
阿藏走得失魂落魄,丝毫没意识后身后有一道飞影一路跟随,这黑影只等阿藏走到大喷泉后面去便要下手,它俯冲而至,旁边却忽然打出一拐杖,一下挡住了它的攻势。
此妖正是重镜!
重镜龇牙嘶叫一声,扭头又冲上来,不料,那可恶的和尚竟被人一拐杖打进了喷泉里,喷泉忽然高高喷起,水汽迷蒙,訇然作响,重镜见不到那和尚去了哪里,又靠近不得,大吼一声。
销金窟里立刻有管事跑出来,低头弯腰小心翼翼道:“大人!”
“小甲,把这大水法拆了!”重镜一连两次在这喷泉上栽了跟头,恼怒非常。
甲执事头疼,战战兢兢解释:“不可啊大人,它……它通着天河……”
重镜想起来了,这大水法确实动不得,当年还没有销金窟就已经有了这喷射而出的泉眼,后来销金窟建成以后,将装修成了大水法。此泉眼宽两三丈,人靠得越近,喷薄的水流变越急,从未有人能潜进去过,因此有传闻说它联通着天河。此泉眼堵不上也埋不了,是销金窟唯一不受控制的东西。
又有人弯腰低头地走近了,口称明公子请大人上去。
“派人在此处守着,有任何异常,速来报我。”重镜扔下这句话,一个纵跃,飞身上楼,急匆匆往最高层而去。
明公子是谁?连重镜这样跋扈的妖精都上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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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藏“吧唧”一声跌坐在石板路上,浑身湿漉漉,这哪儿啊这?抬头一看,俩红灯照着牌匾,上头写着烫金的字:“高家庄”。
这是回来了?后脑勺有些疼,一摸一大包,皮里头包着血。谁啊,谁在背后暗算你爷爷?阿藏一咕噜爬起来,四周无人,夜里寂静得可怕。
高家庄饭馆近在眼前,他忘记疼了,心里就一句话:回去,还是不回去?
没想好,一脚就踏了进去。
店里黑漆漆的,没人。
是该没人,那人在销金窟呢。
坐在桌子边,摸着黑倒了一杯水,水冰得冻嗓子,疼。阿藏却觉得冻得舒服,舒服得很,仰起头来,一壶水咕咚咕咚全灌了下去,水撒了一脸。摇了摇,空了。
“哗啦!”瓷壶砸到了地上,摔了个细碎。
手上又抓起了样东西要摔,后院稀里哗啦一声,响得更脆更大声。
嘿,还比上了?阿藏一抹脸上的水珠子,撞开条凳往后院去,一拉开门,就听到呜呜咽咽的哭声。
王家三儿媳靠着门框拿手绢擦眼角,见门开了,看一眼阿藏,又看一眼院子里。院子里放着床板,上面躺着黑米,黑米他爹哭得跟个泪人儿一样,他继母凌娘更是嚎得像是要背过气去。
王氏老家的规矩,年少的孩子不能死在家里,黑米还剩一口气的时候给拖到了门外木板上。
“傻小子!”阿藏跑过去,一摸黑米脖子,还是热的,但没了半点脉动,死了,刚死。
他伸出另一只手去摸黑米的脉,外头咚咚咚有人慌慌张张跑进来,他推开门左右一看,一头扑了过来,“黑米,我来晚了?黑米!”
王家老爷子拉着人,道:“唉,高掌柜……这孩子福薄。”老爷子不该为孙子哭,眼里没泪,可嗓子是哑的。
“我来晚了!”高良姜带着哭腔。
“没晚,还有救。”一只大白猫从高良姜身后钻出来,显然它是刚刚跟着高良姜跑来的,落在了后面,一身的毛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喘着气道:“还有救,让这和尚去阴间路上追,还能追上。”
高良姜一转头,这才看到阿藏,她还记得之前那事儿,眼前的人只觉得陌生得很,嘴里又苦又涩,还要说话:“阿藏……阿藏法师,劳您跑一趟?”
“你求我?”阿藏没忘记就在销金窟,就在刚刚发生的事儿,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
“你跪下来,求我。”
第41章 阴间路1
男儿膝下有黄金, 跪天跪地跪父母。
高良姜“扑通”一声就跪下来了,眉头都没皱一下,面无表情。倒是倚着门框的三儿媳妇被吓得一哆嗦,心说这得多疼啊。
阿藏也呆住了, 他没想到掌柜的真会给他跪下。
靠在王老大怀里随时要哭晕厥过去的王凌娘哽咽道:“使不得, 掌柜的,真使不得, 您这是在折我王家的寿啊。”说着拿胳膊肘顶王老大, 示意他去把人拉起来。
白猫早看王凌娘不顺眼,一个纵跃上去要抓花王凌娘的脸, 王凌娘惊恐非常, 摔坐到了地上,不偏不倚避过了那一招。
一个追一个让, 偏偏谁都没吃亏,场面一度十分混乱,阿藏在折嘈杂中清晰听到了高良姜的声音, 他说:“衍藏法师,求你救黑米一命。“
叫我全名,还用了”求“字……阿藏差点魂飞魄散,掌柜的这是生气了?要跟我划清界限了?跟我形同陌路了?他这会儿忘记刚才的生气和愤怒了,只觉得害怕。
追得火热的猫王一甩尾巴跑了过来,焦急道:“和尚,速速行动,迟则晚矣!”人死了去阴间, 妖死了却不去阴间,猫王没法走阴间路,因此只能求助了可能精于此道的阿藏和尚。
和尚望着高掌柜发呆。
猫王忽然想到,听说阴间路飘忽不定,生人脚不可粘,唯有魂魄可走。并且,这路是修给死魂进入地府的,生魂不该走,因此死魂在这条路上是日行千里,而生魂则是步履维艰,若是和尚一个人去,定是追不上了,“高掌柜,烦请一同前去。”
“不必!”阿藏当即一口回绝。
猫王仔仔细细一解释,高良姜说我去,我跑得快。阿藏脸色黑了,斩钉截铁道:“不行!”
高良姜给猫王使了个眼色,不必等他同意,猫王会意,双爪对着墙一顿猛刨,这墙是饭馆的后墙壁,将后院与饭馆分割开了。猫王刨得砖石纷飞,一双白爪鲜血淋漓,血顺着墙壁往地上淌。
“太可怜了,这猫太可怜了。”王凌娘扑上来,一双手紧紧抓住了猫王,猫王岂是吃素的,他一扭头咬在王凌娘的胳膊上。
王凌娘真是条汉子,都能听见猫王的牙咬在她骨头上的“咔咔”声了,她愣是没松手。
王家其他人都吓得躲进了里屋,王凌娘扭头冲里面喊:“王老大你个死鬼,你不出来帮我?哎哟——“王凌娘尖叫一声,原来猫王趁着她说话分神,一蹬腿踹在她脸上,猫的四爪上都有尖锐的爪子,王凌娘吃痛一松手,猫王一头撞在那墙壁上,鲜血将他抓坏的那块墙壁彻底染红了。
鲜血变得透明,继而那块墙都变得透明了,变成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狗洞,洞的那侧狂风呼啸,仿佛鬼哭狼嚎。
高良姜钻了进去,阿藏大惊失色,继而追了进去。
此洞通往阴间。
人间界没有活人通往阴间的路,人死了,自然会看到一条通往阴间的路,也只能走这条路,顺着路一直走,走到头就到了阴间界了,根本就没有黑白无常。不过倒是有种相似的,冥引,有些鬼执念太深,不肯走,冥引要是看见了,定是要强行带走的。
高良姜钻出来,眼前不是她高家饭馆,而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远远近近有黑影飘飘摇摇往前行走。这里仿佛没有日夜的交替,天色半明不暗,看不清远处的路,一种孤独荒凉的感觉涌上心口,让人绝望得透不过气来。
阿藏紧接着就爬了出来,上来就推了高良姜一把,骂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快出去!”
高良姜冷笑一声,道:“我当你只是薄情,原来你还寡义。”
阿藏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可他来不及跟掌柜的开辩论会,此地不宜久留。人去了妖界,最大的威胁吃人的妖精,要是有通天的本领或是能抱住粗壮的大腿,那倒也无妨,可阴间不同。
阴阳二界相生相克,人在阳而鬼在阴,鬼若在阳间久了,受阳气侵蚀,会日渐衰弱,而人在阴间也是,甚至更甚,阳气那叫泄得一个快,阴间呆三天,阳寿折三年,而要找到黑米,不知道要花几天。阿藏本来想着,自己受了高良姜一跪,算是赚回来了,他已有死志,就没打算回去。
谁曾想掌柜的他也来了呢?虽说男人阳气旺,掌柜又正是火力旺的年纪,可也抵挡不住这阴间的罡风啊。
“废话少说,你给佛爷家去。”阿藏伸手把人往回推。
高良姜习武多年,底盘稳健,半步未挪,拿手一指阿藏,她是痛心疾首:“和尚,黑米他是咱们店里的伙计,这孩子在的时候,咱都拿他当亲弟弟疼,他对你我也是当亲哥哥们敬,如今他年少惨死,你就没有一点儿出家人的慈悲之心吗?就算你是个假的—”
“等等,掌柜的,你怎么跟猫王一块儿来的?”阿藏被阴风一吹,脑子清晰了,刚只看见高良姜,可没瞧见猫王,他们怎么像是一起来的?
“我回来之时,黑米就不行了,出气多进气少,你不回来,你在那温柔乡里头逍遥,我又进不去,能怎么办?那我只能找猫王去了,要说这世上还有谁真能帮黑米做些什么,那也就只有下它了。”
“你从哪儿找到的老猫?”
高良姜根本不知道猫王在哪儿,想着老鼠没准知道,“先去了高粱桥,找了粟粟小公主,她知道在哪儿,她给我叫来的。到底是中间折腾了一会儿,回来就来不及了,得,你就给我一句干脆话,到底走不走,不走爷自个儿走,不劳您大驾。”
这话一落地,阿藏就笑了,发自肺腑地笑,开心极了。
这个是真的,这是他的高掌柜,刚那个是假的。
高良姜看他笑出一口白牙,心说,这位是姑娘脸上的香膏吃多了,吃傻了?德行。
“走走,高老板既然要走,这黄泉路小僧陪你便是。”阿藏拉着高良姜就走,他觉得真是少有的二人独处,美得很,就顾不上什么折寿三年了。
两人抓紧时间赶紧走,高良姜脚下如生风,半架着和尚。和尚闻着心上人身上的皂角香味,感觉神魂颠倒,他想再靠近一点,可又怕对方真知道自己的龌龊心思后,会跟刚刚那假掌柜的一样,厌弃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距离。
他放轻了呼吸。
“阿藏,你别过分啊。”和尚的鼻子都凑到高良姜的脖子上了,高良姜又羞又急,要不是为了救黑米,她都不愿跟和尚多讲一句话,“别以为你……过我,你就能怎么样,放尊重点。”她语焉不详地警告。
阿藏智商上线,抓住了重点,“我……我对你做过什么?”
这是擦了嘴就不认人了?高良姜要气炸了,“你!”
“前面左转。“阿藏心里有个不好的猜测,他忽然想起来,妖界上古某一只狡猾无比的妖兽,重镜,”掌柜的,我都敢做,你有什么不敢说的?“
“薄情寡义的负心汉,我就该把你扔在这里。”高良姜咬牙。
“你不认识路,你把我扔在这里你也回不去。”阿藏得意一笑,又问:“我是不是干了什么特别对不起你的事?其实我是有苦衷的……”
高良姜见他拖着声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质问道:“明明是你先诉了衷情,你怎么还能跟别人那样呢?”
“过了前面的牌楼直走。”阿藏试探着又问,“我亲你了?我有没有跟你……”
“住嘴!”
阿藏见掌柜的面红耳赤,又委屈又着急,手却还紧紧抓着他的腰,实在是说不出来的可爱俊俏,他忙道“行行行,我住嘴,是我的错,那什么,多说一句啊,跟别人都是逢场作戏,那都是有万不得已的理由的。包括刚才折辱于你,那也是做给猫王看的。”老猫,这个锅送你了,不谢。
高良姜带上哭腔了,“你有什么万不得已的理由,你说。”
阿藏心说,要让你知道你是被人骗了吻又骗了身,按你那薄脸皮,没准一会儿直接跳忘川里去了,他瞎编道:“现在还不能透露,事关咱高家庄上下数条性命。掌柜的,你信我,我的一颗心都在你身上,就连佛祖都不能越过去。只要能日日与你在一处,便是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我也愿意。”阿藏说完,一双眼睛默默看着高良姜,“好不好?”
失而复得,阿藏看开了,对方是男人又怎么样?他不管高良姜是男是女、是人是妖,只要对方是高良姜,那他刀山火海,奔赴而去。
高良姜感觉听到了阿藏的心跳声,又快又急,若是她说一个不字,那心仿佛就要跳出来摔在地上了。
“姜儿,求你。”阿藏的嘴唇有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