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省的巡抚文进,太初二十一年的进士,先时任翰林院检讨,后外放为官,历经十余年努力,终成一方大员,另外,他也是大理寺卿文远的弟弟,而大理寺卿的嫡女,则是现任北静王妃。
当年拜牙封将一事后,西北人心浮躁、多有不稳,据说正是因为此人为人保守稳重,才被先皇钦点为甘肃省巡抚的。
保守稳重这个词,颇有深意。
对于一个黄沙漫天、胡汉混居、民风彪悍的地方来说,一个保守并且稳重的长官,真是一件好事情么?
至少,从庆阳府一路西进,林如海和宝玉就对当地的民生不太乐观——胡人的地位太高了,便是在庆阳府过年的时候,作陪的当地官绅,六成不是汉人,是当地聚居胡人中的所谓智者或者当家人。可以看得出,成知府也很无奈,故而才有他隐晦的暗示,想来成知府在此地多年,也深觉不妙。
宝玉并不是大汉族主义者,但是……这样的情况,对大明来说,确实是不妥当的。这世界,不是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五十六个兄弟姐妹是一家的后世;再说了,即便是后世,对于少数民族问题也有很多的河蟹不可说。
这里的胡人是真正的非我族类。
距今久远的延绵千年之久与胡人、番人就时断时续的战争且不说,就说本朝,哈密卫的拜牙一家俨然就是当地的土皇帝,听闻那儿汉人生活艰难困苦;如今大明想要收回对哈密卫的掌控权,却需要花费巨大的精力,这就是前车之鉴。
翁婿两个虽然没有再详谈,但是都分明看懂了对方的意思。
…………………………
“古戍依重险,高楼接五凉。山根盘驿道,河水侵城墙。”
快要出正月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到了兰州,这个北可达敦煌、南可抵甘南、西可至西宁、东可入银川,位于丝绸之路上的重要节点城市。
值得一提的是,从兰州城贯穿而过的黄河居然没有冰冻,当然,有‘宝玉大讲堂’前几天就说了黄河上中下游的水文特征,所以绝大部分的禁卫军见此都并不奇怪。
时至正午,甘肃巡抚文进已经在城外候着了。
林如海作为使团之首,其实叫人更看重一层的,是他还未卸任的扬州巡盐御史兼江苏府台的职位,若不然,文进也不会亲迎。
至于传说中那个少年英雄贾瑛,文进却有几分不以为然:【不过一未及弱冠的少年尔,想来,也是走了狗屎运与陛下少时有交情吧……】
至于宝玉曾经的武状元是先皇钦点的这件事,却是被文进自动忽略了。
虽然文进心有别的看法,也不会表露出来,对着一行人皆是客气有礼的,甚至于,在安排院子的时候,还是给贾瑛安排了仅次于林如海的好房间。
当夜自然又双叒叕是洗尘宴,每路过一个城镇都必不可少的洗尘宴。
就算文进此人在外人眼里如何保守行事,也不会犯下大错,譬如说洗尘宴自然是没有脱欢的份的——瓦剌大王子在驿站愤愤地吃着菜色也不算很差的席面。
林如海一行人出使的主要目的早已全国皆知了,哈密卫虽然距离兰州也有千里之遥,但是比起京城、江南,兰州的人在榷场增开之后,显然是更具有地理位置的优势。商人一定是做买卖的,可是做买卖的又不仅仅是商人,还有权贵的门人和下人,不然他们怎么维持自身的体面呢?
故而今日洗尘宴,林如海等人受到了预料之中的热情接待,比前几府更甚。
由许进给林如海、冒炎章、宝玉、侯俊即等引荐了一些当地颇有名望家族的当家人。
开席之前,文进又说了一番诸如感恩皇恩的话,然后邀众人举杯。
宝玉一开始是拒绝的,因为晚上他还得去禁卫扎营的地方巡视呢,但是作为品级和林如海一样都是二品大员(虽然武将情理上比文官要低一点)、又是天子近臣、还是本次使团安保负责的第一人,即便是侯俊即出来想要替宝玉挡酒,都不能叫人满意。
这些当地人,很有一种“不同我喝酒就是不给我面子”的无赖意思,也未尝不是欺负贾瑛年轻,至少对着林如海,他们就不会如此几近强迫地劝酒。
宝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么这世上就有这么多人喜欢作死呢?或者说是因为兰州距离京城实在是太远了,我千杯不醉的名头还没有传过来吗?】
宝玉抬手安抚了快要忍不住暴脾气和当地人扛起来的侯俊即,然后借着袖子一掩、饮尽一杯酒的姿势把解酒药吞下去:“侯参将,还要劳烦你今夜去扎营地转一转,至于此……诸位,那某便却之不恭了。”
当地权贵见那贾瑛已然是给自己等人面子了,便不勉强侯俊即一同饮酒,转而专攻贾瑛。
这个带着酒壶和杯子来,一口一口久仰大名。
那个拎着大碗说神交已久。
还有一些见宝玉喝酒痛快的,干脆抱着酒坛子来。
宝玉来者不拒、架势十足,倒是吸引了大部分火力,间接解救了翻白眼的冒炎章。
侯俊即回过神来:【是呵,我咋忘了咱总兵大人的凶残名号,这一群乡巴佬,好死不死来总兵大人这里逞能,都走着瞧吧!】在京城前纨绔眼里,京城之外的都是乡巴佬!
起初兰州当地这些权贵还矜持着点的,待酒过三巡,便开始闹腾起来,更有喝红了眼的架势,就连本打算以酒惑之,以利诱之,以美人慰之的策略都没来得及实施——卡在了第一关上,叫下头跳着胡旋舞的胡姬们很无奈:【说好的,投怀送抱呢,才靠近就被酒坛子撞开了!】
林如海作为混迹官场快三十年的人了,这一点挡酒的本事还是有的,不过因为兰州这边天寒,酒水相对江南的要更烈一些,所以,即便林如海有意控制着,也有些微醺了。
至于冒炎章,要不是他翻着白眼被侍女带着去更衣了一回,恐怕都要直接吐在餐桌上。
最后,贾瑛凭借一人之力,放倒洗尘宴上三四十人,文进也在内,那群胡姬自觉找到了几乎,想要靠近依偎到京城来客的怀里,却被瞧着就最俊俏的那个小郎君看了一眼,看得背上冒冷汗,然后站在原地不敢放肆。
待到次日天明,昨夜打着主意想要灌醉使团的人宿醉之后醒来,纷纷懊恼地敲脑袋。
文进硬是强撑着走路还有些虚浮的步子,赶去驿站想要拦住林如海等人。他到的时候,林等人已经收拾好行李(这么两个多月的时间,足以让林、冒等人身边伺候的人练就出一身飞速收拾东西的本领)在驿站楼下喝粥吃早饭了。
“林大人……”
“文大人……”
“贾大人……”
……
寒暄之后,文进焦急地说:“林大人何故这么匆匆忙忙就要走呢?可是在下招待不周?”
“文大人多虑了,我等毕竟身负皇命,不敢轻忽,想要早日到达瓦剌,也好办实了榷场之事。”
第212章
话分两头, 今年京城的正月, 也是够热闹的。
正月初一,即寿昌元年,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年号的更换意味着新帝前头的那个新字终于要摘掉了,现在, 人们谈论起十六的时候, 说的都是陛下、今上、万岁, 先皇太初帝在人们嘴里被提及的次数越来越少。
这一天、这一天,才算是寿昌地在史书上完完整整留下年号的第一天, 根据传统,新政权执政, 新皇帝登基, 为了普天同庆, 沾染喜气,要么出台大赦、要么大庆等政策。正所谓是新年新气象,总得表示一些恩惠,笼络一些人。
去年秋天增开了文科秋闱, 今年二月则是春闱,这当然算是福利之一。
但是仅仅这样还不够,十六压根就不纠结,在大赦和大庆之间选择了大庆。
【赦什么赦!辛辛苦苦抓了犯人, 可不是用来赦免的!】十六如是想着。
正巧了,这样的想法和蔡阁老从前先帝在位期间憋在心底的念头是一毛一样!
又有六位尚书中大部分的都赞同,朝中难得和谐地达成一致:【大庆!那就上元节大庆吧!】【趁着番邦人还没走, 叫他们开开眼,看看咱们大明泱泱气度!】
固然出发点不同,也算是殊途同归。
…………………………
户部尚书钱大人被贾总兵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发现年前一场普通的番人比武都能够盈利几万两,更何况是一年一度不宵禁的上元节?!既然要大庆,如此重大的活动,不想着创收,简直不可忍!
于是,钱尚书随后就上了奏折,在‘大庆’一事上表现出了万分热情。奏折充分表明钱尚书不辜负其姓氏,想要为国库开源的意图。
十六虽然因为先前番人得寸进尺提要求的时候,觉得钱尚书此人目光短浅,但是也不至于就因为这事把他给否了,冷静下来之后,十六还觉得:【也是,不是每个人都如我和宝玉一般,真正能够曾经主政一地,见识到倭寇的凶残,进而认识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且记下这一笔,将钱尚书以观后效吧。】
忙得似陀螺的钱尚书全然不知龙椅上头的那一位曾经对他有不满过——不轻易被下头人察觉喜怒,这大约也算是十六的进步了。
说起来,钱尚书是很会活学活用的人,奏折中,赞助、广告等词汇,信手拈来。附图一份,愣是把京城几条主干道的好位置,都规划出来做标,价高者得;这大大小小的位置共有五百多处,出于保守考虑,钱尚书建议那广而告之费根据地理位置的优劣,从几十两到几百两不等,当然,最靠近皇宫四角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条大街的街的位置,则标上了千两的高价。若是此番顺利,能够将广而告之的灯位全部拍出去,钱尚书预计,这一次上元节,给国库弄二十万两不是问题!
十六收到奏折之后,还是对钱尚书有几分赞叹的,计划周详务实,就是新意不太够。
年轻的帝王想起在江苏的时候,那时候因为藩王三年才能入京一次,头一年,宝玉见自己心情低落,回京过年之前还给自己留了颇有趣的东西,叫恐明灯!
反正十六对于名字这种东西不太讲究,只记得那种可以升上天的灯叫恐明灯。
便是他提了一嘴,叫工部的阴尚书又痴迷起来,带着人不眠不休地整‘能够飞起来的灯’,因为屡试屡败,差点连除夕夜都忘记回家吃年饭。
然后,阴尚书一拍脑袋:【我们工部有贾政贾存周啊!虽然他是个榆木疙瘩的脑袋,在专业方面的特长也就仅限于造房子了,可是他儿子能干啊!不若去问问他从前听他儿子说过没,会飞起来的恐明灯……】
贾政,自然是——没听过。
不过他怎么会回答自己不知道呢?当然是要应下的咯。
当天回府之后,贾政就去宝玉书房了——作为老子,去儿子书房找点东西,再天经地义不过了,又不是进了儿子后宅的院子,好在他还算有脑子,没直接叫下人去堂堂朝廷二品官的儿子的书房翻找。
也好在,宝玉从来都不把把柄留在外头,毕竟哪儿都不如位面交易平台的储物便利。
三更四更面面相觑:二爷真是能掐会算,早早出门前就吩咐了,若是老爷来找东西,千万不要拦,免得吃苦头。
故而他俩一边感动不已,一边拦住老爷身边的下人。
对此,贾政反而高看三更四更一眼:【是个拎得清的,知道老爷我是那逆子的亲爹,又知道亲疏远近不放不相干的人进去。】
贾政找来找去,倒还真找到一点线索,当夜死记硬背背下来,次日就去报与尚书大人。
不过很可惜,他是没机会参与到恐明灯设计建造中去了,因为不几日,贾政便开始发痘……不影响吃喝拉撒睡,就是有碍观瞻。
府里的冯大夫看了之后也瞧不出什么,托了宝玉的人情,贾政登门去沈千针处求医,沈千针看了几眼:【这分明是西南那边漆树汁之毒么,贾宝玉那小子走前还问我要了呢,没想到他倒是个能的……也不知道回头他回来发现布下的防备坑了他亲爹之后是什么反应?】
便是因为瞧出来贾政无大碍,恶趣味的沈千针干脆糊弄了贾政一番,叫他吃些清热败火的吃食而已,贾政无法,顶着这脸闭门不出。
好在这时候工部就算没有右侍郎贾存周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了,紧赶慢赶,不负众望,工部阴尚书率众人在大年初五之前搞定恐明灯,并且做得更大更美。
这玩意儿一出来,工部的人终于扬眉吐气一回,得了陛下的赏——当然,因病在家没参与加班加点的贾政那儿也没落下一份。
工部的人已经很久没受人重视了,见天就是造房子、修路、修桥、修陵墓、修堤坝,前头的还好工程小,后头差事虽肥,然而干系重大,并且从来肥的不是工部的人。工部就是活儿干得最多,好处拿得最少的那一类。
就连先前因为女儿和那倒霉女婿的事儿一直装聋作哑的阴尚书都觉得心情舒畅了几分。
大年初六,天色黄昏,午门试飞了一个恐明灯,挺大的,有一人高,飞到三丈之后,就被拴着的绳子拉住了。
住在稍远一点的人家都看到了!纷纷出门瞧热闹。
一时之间,京城无人不知恐明灯。
有文人说,这大约是取名自‘唯恐金乌照满天、不见明灯映圆月’的意思吧?(诸葛孔明:我呸……)
不管怎么说,简直不能更完美。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见到了陛下嘴里的恐明灯,钱尚书盘算着:【若是此番顺利,能够将广而告之的灯位全部拍出去,给国库弄三十万两不是问题!】
朝中的人也都挺乐观的。
钱么,谁嫌多啊。
虽然那钱被钱串子看着,是要进国库的,也不好伸手,但是国库充盈了,年后能干实事岂不是更好吗(部分人想着)、巧立名目也不是不可以啊(另部分人想着)……
结果……现实狠狠地给了钱尚书和朝中众人一个大耳刮子!
啪!
三十万两?
开玩笑!
这可是能上天的灯啊!
虽然不知道,为啥那恐明灯能飞,但是飞得高就代表更醒目、被更多人看到!
大明京城、天子脚下、藏龙卧虎、富户遍地,亲眼见过两个月前盛会的商人捧着钱去找关系标那恐明灯的广而告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