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钺白垂眸望着底下的城池,红衣猎猎翻飞,面若美玉,唇角却微微下拉,显出一派凝重:“果真如此。迩迩,你看看梼城的形状。”
简禾不解地低头,逡巡了一圈梼城的城墙。
梼城很小,在这个高度便能收揽在眼中。这一看,她便惊异地发现,这座城并不像别的地方是规整的四边形,反倒是九曲十八弯。可城墙又是连着的,没有损毁的部分,似乎是人为地建得弯弯扭扭的。
勾勒起这形状,一个有点眼熟的图案慢慢出现了。
简禾喃喃道:“是梼杌的形状?”
如果在进城之前,简禾肯定看不出个所以然。但是,刚才在城中被太多的梼杌画像洗了脑,虽然这城墙的形状并没有勾勒得十分精细,但她还是能看出,这与画在墙上的凶兽走势是相同的。
姬钺白点头道:“正是这样。”
“看来,修城者为了镇邪,把整座城都搞成了梼杌的形状,就好比是一只凶兽伏在了乱葬岗上面。难怪能镇住这片风水那么烂的地方了。”
“两邪相搏,互相制衡,本来是好事,所以梼城才平安无事了那么多年。”姬钺白侧头望向简禾,道:“可是,把城墙修成梼杌的形状,就相当是让满城的人在梼杌的肚子里生活。迩迩,你知道梼杌的习性么?”
简禾一个激灵,脱口道:“喜食人。”
梼杌由怨气所化,本来就是非常凶猛、喜爱吃人的上古邪物。虽然在九州史上,梼杌不过是个传说。可这种有故事托底、有生命力的物象——比如说一些拟人的雕像,本来就比一块铁、一根木头更容易聚邪。
也许在刚建城时,它是真的在镇着底下积尸地的邪气。可久而久之,它自己反而成了聚邪的中心。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在它肚子里生活,它一直看得见却吃不着,怎么可能忍受?
系统:“没错,宿主。其实它也算是一只魍魉,不过,是托生在‘梼杌’这个物象上、比同行凶残了许多倍的魍魉。”
姬钺白轻笑一声,赞道:“迩迩真聪明,什么都知道。”
“废话。”简禾毫不惭愧地接了这句评价,继续问道:“可是,它又没有实体,到底是怎么吃人的?”
“胎儿最为娇弱,最容易受到侵袭。孕妇因此易做噩梦。”姬钺白凝重道:“这只魍魉的胃口还没有被养大,也还没有吃掉一个成年活人的能力。才会专挑孕妇下手,待其入土后,食其胎儿。”
“这座城的人也是进退两难。推倒城墙,就镇不住底下的东西。不推倒,就只能任由它壮大。”简禾唏嘘道:“唯有‘搬家’这条路可走了。”
姬钺白轻喃道:“我只是不懂,城里有那么多的孕妇,为何偏偏死的就是她们。”
风吹雾散,简禾发现了什么,微微一惊,拉住了姬钺白的衣襟,道:“姬钺白,你快看,城东那边,是不是刚好就是‘梼杌’的头?董恬在死前去过的那座神庙,是不是……”
姬钺白沉声道:“是。是梼杌的眼睛。”
“没错,就是这样。姬钺白,我们好合拍!想的都一样!”简禾适时赞了一句,分析道:“董恬几个人因为总做噩梦,特意去那里拜祭了,因此被‘看到’了,才会成为第一批受害者。等这只魍魉的胃口被人肉养大了,搞不好,就不需要眼睛,可以随时随地食人了。那样,我们把那座庙烧掉、或者先把它封死,不就能暂缓它吃人的速度了吗?”
“这也是个办法。”
两人御剑来到了城东。黄昏之中,峭壁之前,立了一座阴森森的神庙,四周空无一人。微敞的庙门透露着黯淡的绿光。
不知道是真的如此,还是心理作用,总之,一到这里,简禾就觉得浑身都不舒服,有种被“注视”的感觉,恨不得躲在姬钺白背后。
好在,他们是来放火的,根本不用走进去。确定了庙中没人以后,姬钺白将火折子一扔,转瞬之间,艳红的火舌攀上了木柱房梁。
很快,整座庙便熊熊燃烧起来,在霞光中显得瑰丽万分。
姬钺白仙剑出鞘了半寸,浑身警惕。可直到这座庙差不多烧掉,门口已经完全进不去时,都没有任何异象发生。等火苗熄灭、庙宇倒塌以后,姬钺白收剑,两人返回客栈。
把魍魉烧成了瞎子,接下来,只要让城民迁出,再作法并封闭此城,做出警示,不让生人靠近。百年以后,魍魉与怨气将会被消解完毕。那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然而,简禾却完全没有“事情快解决了”的轻松感,反倒是心中的不安愈加深重。
如果真的那么好搞定,那“烧庙”这一步,肯定是至关重要的,系统绝不可能到现在都不吭声。其次,BOSS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那绛仪是打哪来的?
更何况,姬钺白在得到绛仪之前,最擅长使的武器、在他手上杀伤力最大的武器,其实都是弓箭,而不是他现在身上的这把无名的仙剑。因为携带不便,他这次并没有带弓箭来,很难发挥出现有最强的实力。
入夜以后,梼城的街道清冷了很多。大概是因为最近怪事频发,大家都不敢在夜里出来溜达了,跟蝶泽那种半夜三更还热闹非凡的景象完全不同。
都这么晚了,姬砚奚等人应该早就回来了。
沿路走去,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烛火,倒是挺明亮的。可差不多走到了他们栖身的客栈前时,简禾却狐疑地“咦”了一声。这是因为,整层的客栈房间都有光亮透出,也有人的声音,惟独他们所处的那个房间熄了灯,静悄悄的。
简禾暗忖:“不是说了不论问没问到东西,在落日之前都必须回来的么?他们居然不在?”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飞速从街道末尾奔来,飙泪扑向了简禾二人。
简禾:“……”
姬钺白眼疾手快,扬手提住了它的后颈,举到眼前一看,瞳孔微缩。
这是一只皮毛油亮、两颊带着两道黑带的虎猫,呜呜咽咽地叼着一块破烂的衣袖。简禾在其中一个姬家小辈的肩上见过它——这是他们的仙宠回来求救了!
点燃了那片衣袖后,剧烈的紫气冲到了半空中,竟然比之前的“姬老夫人”的邪气还浓烈得多。
姬钺白扔掉了衣袖,道:“迩迩,你先回客栈,我去看看。”
关键副本,怎么可以缺席,简禾一急,连忙拉住了他的手,道:“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
姬钺白不容置喙道:“不可以。”
“我知道,你觉得太危险了嘛。可是,砚奚他们那么多人在一起,也没去过那座庙,不也还是出事了?这就说明,那只魍魉早已不需要先‘看见’猎物了,它可以随时吃人。梼城里根本没有安全的地方啊!”简禾据理力争,仰头道:“你放心把我丢在客栈吗?梼城里最安全的地方,难道不是你身边吗?”
姬钺白深吸一口气,终于点头道:“跟着我,千万不要走开。”
“知道了,说了不让你丢脸嘛,我不会拖我们后腿的。”
为了不贻误战机,两人追着这只仙宠,直出了居民区,冲到了城东墙前的一座残破的宅邸门前。
夜风凄凄,四顾无人。
姬钺白抬眼,将简禾护在身后,简洁道:“是座废宅。”
简禾从他身后探头出来,道:“我们该怎么找到他们?”
姬钺白笃定道:“等。”
“这样就可以了?”
“嗯。迩迩,你还记得今天在半空看到的城墙形状么?”姬钺白定定地看着她,道:“我们站着的地方,就是梼杌的嘴巴。”
第53章 第53个修罗场
梼杌的嘴巴?
这只仙宠把他们引到此处,那么,姬砚奚一行人应该是在不久前在此处失踪的。难怪,一整座梼城那么多的人,偏偏是姬砚奚他们出事——没办法,谁让他们在危险区域溜达。
底下的这只玩意儿就饥肠辘辘,面对着几份送到嘴边的美食,又岂有不吃的道理?
只是不知道,这么一只依托在巨型城池上化生的魍魉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又会怎么样吃人。
系统:“宿主,本次副本的推理难度为中级,扑杀难度为高级,人生危险指数为高级。”
简禾:“……”
人生危险指数这一条还在啊!
午夜子时,长夜寂寥。越是更深露重,那只仙宠就越是瑟缩,“呜呜”直叫。废宅前,怪风凭生,白雾弥漫,遮天蔽日,连些微的星光也看不清了,暗得如同置身于洞穴之中。
简禾喃喃道:“起雾了。这是要引我们入障?”
姬钺白道:“或许,这正是它们一贯的把戏。”
简禾正准备说什么,姬钺白却忽然摁住了她的手腕,示意她安静:“嘘。”
简禾连忙噤声了。然而,她这具身体虽然出身于仙门世家,修为却不高,根本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姬钺白凝神静听,似乎在分辨着什么极其细微的声音。
倏地,他表情陡然一变,弯腰抄起了她的膝弯,衣袂翻飞,急退数步——
几乎是同一瞬间,他们脚下的泥土就陡然下陷了接近半米,如泉眼一样涌出了恶臭的血!数只尸臂带着半腐的尸体破土而出,惨白的骨头上粘附着恶臭的腐肉,“嗬嗬”地想把他们扯入地下。
锵——
金戈高鸣,剑光凌厉。不过瞬息,它们就被斩成了满地的碎块。
泥地连片拱起,不断有丧尸从中爬出,但这种低阶的小怪,吓唬一下普通人还行,怎么可能是姬钺白的对手。根本没有招架之力,就被凌厉的剑风斩成了碎块!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且战且退,虽然毫发无损,但已经偏离了最初的位置。寒风萧索,白雾散去,简禾抬头环顾一周,发现他们已经不在刚才那座废宅前面了,而是处在了一个非常巨大的洞中。
说是洞穴,也不太像。应该说,这是个相当奇怪的地方,洞顶极高,且是封闭式的,只有左侧有个椭圆形的出口,但也看不到蓝天,因而,光线十分昏暗。
洞壁凹凸不平,空气中飘着一股强烈的臭秽酸气。简禾动了动,发现她与姬钺白的靴子都已经陷入了一滩软绵绵、湿潮潮的腐肉之中——这个山洞的底部,竟然铺满了腐烂程度不一的尸体。剑光照亮之处,全是无边无际的尸山。
简禾胃中翻江倒海,捂着鼻子道:“这什么情况?它把我们送到了它储存食物的老巢了?可这里的死尸也太多了吧,最起码也有个……”
“以残肢计算。”姬钺白顿了顿,在心中默算了一下,道:“起码吃了两千人。”
“两千人这么多?!” 简禾一愣,恍然道:“难怪它的力量上涨得那么快,已经可以脱离视力食人了。我还以为它天赋异禀、才吃了几个人就能做到这一点。原来被它吃下的尸骨已经堆积成山了。”
一边这样说,她一边把靴子从肉泥中□□,环顾四周,寻找有没有高一点的石头可以站站。
“先来这边。”姬钺白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淌过了脚下的肉泥,往远处那块隆起的石头上走去:“若我没猜错,这些尸骨,应该都来自于梼城底下的乱葬岗。”
简禾吃惊道:“可是,都那么多年过去了,梼城底下埋的要么就是碎骨,要么就是干尸了吧?它也吃得下?”
姬钺白摇头,道:“不一定是因为食欲。更多是为了聚集邪怨之气。”
两人终于踏上了高起的石山,虽然脚下还是滑溜溜的,可好歹不用泡在一堆臭秽的肉里,都稍稍松了一口气。岂料,才刚站定,山石后突然传来了两声惊喜的叫声:“啊!二哥……二公子!少夫人!”
简禾与姬钺白均是一怔,齐齐回头。山石后,涌出了几个形容狼狈、衣襟破破烂烂的少年,正是姬砚奚几人!
原本还以为他们被转移到别的地方了,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全员都在这里了。看到姬钺白,少年们就好似见到了救星,纷纷涌上前来,把他们包围起来,七嘴八舌道——
“太好了,终于有人来救我们了。”
“少夫人,你交代的事我们已经查过了,那几个孕妇确实都在临终前不久去城东的神庙拜祭过。我们正准备去找下一个家问时,路经了一座荒宅,就这样入了障。”
“是啊,没想到我们前脚刚来,后脚就看到你们了。”
转到了山石后,简禾看清那儿坐着的人后,差点往后一跳。
原来,除了姬砚奚几个姬家少年,这儿还有三个不速之客。其中两人,是身着紫衣金纹弟子服、气质略显猥琐油腻的修士,恰好就昨天在大街上欺负过贺熠的那两个赌徒。
另一人,则藏身于阴影之下,唇角比之昨日多了一抹淤痕,看似平常,神情却有些阴鸷。不是贺熠又是谁。
简禾:“……”
人生何处不相逢,不是冤家不聚首。还以为只是偶然碰面,没想到副本里还会再见。
姬砚奚介绍道:“这两位道友,还有这位小兄弟比我们早一天入障。我们进来时,就已经看到他们坐在这里了。”
难怪贺熠脸上会挂彩——估计,他们双方不知何故在那座荒宅前再度碰面,双双入了障,又找不到窍门离开。旧怨扔在,又加心情烦闷,在这个无处可躲的地方,贺熠一定在这两个赌徒手上吃了苦头。
现在也不是叙旧的时候,况且,贺熠似乎没有点破他们曾见过面的心思。简禾移开了目光,跟众人一起在石头上盘腿而坐下,先把“梼杌作乱”的推断说了出来,与姬家的小辈们一起讨论。
贺熠的年龄摆在那里,根本没人指望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少年能说出点什么见解来。
不过,他们也没猜错。因为贺熠根本没有正儿八经拜过师,不论是仙门常识还是仙功,都是他自己摸滚带爬、偷偷摸摸地杂学而来的。这种听真正的世家子弟讨论自己从来没听过的魍魉、还没有被呵斥走的机会,实在是难得。贺熠眼中精光乍现,竖起了双耳细听,不愿漏掉任何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