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王被关在后罩房,有两个西厂的人看守。
苏芩掩着脸上去,从宽袖内取出几锭银子,声音轻细道:“劳烦两位大哥通融。”
那两个看门的面面相觑,不敢放人进去。
苏芩又道:“本宫只是想看看殿下。”
女子吐出“本宫”二字,那两人立刻会意,毕恭毕敬的打开门,将人放进去。整个院子内,敢自称本宫的自然只有郴王妃一人。这夫妻相见,实属平常,再者两人身份尊贵,他们这些下人又哪里敢拦。
苏芩进到屋内,身后的厢房门被关上。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浅淡的月色从槅扇处透进来。
苏芩适应了许久,才看到那个坐在绣墩上一动不动的郴王。
郴王披散着头发,身上带着血迹,整个人似乎很是沉静,完全没有外头传的那副凶恶疯癫状。
“谁?”屋内实在太暗,郴王哑着声音开口。
苏芩踩着脚上的绣花鞋上前,开口道:“是我。”
“姀姀?”郴王一阵激动,他从绣墩上站起来,急急朝苏芩的方向走过来。
苏芩下意识往后退,声音显出慌乱,“表哥,你别过来。”
郴王神色一顿,继而道:“姀姀,陈颖兰不是我杀的,她真的不是我杀的,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关在这里了。”
郴王极力辩解,但苏芩关心的不是这件事。
她攥着手里绣帕,声音放柔,“表哥,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郴王放松下来,但神智显然又有些不清醒了,他碎碎念道:“陈颖兰不是我杀的,是陆霁斐杀的,真的是陆霁斐杀的,他就穿着那身飞鱼服,满身是血的握着把绣春刀,他来找我报仇了……”
“表哥。”苏芩打断郴王的话,声音越发轻柔,“苏龚,是怎么死的?”
郴王碎碎念的声音一顿,他转头,看向苏芩。
屋内很暗,两人根本就看不到对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影子,隐隐绰绰的不显身形。
“苏龚?苏龚也是被陆霁斐给杀了的呀。”郴王神色怪异的说完,突兀大笑起来,“哈哈哈,陆霁斐,陆霁斐被我杀了,他已经死了,死在了我的手里,我亲手将他给杀了……”
说完,郴王突然安静下来,他唤道:“姀姀。”
苏芩身子一凛,双肩被郴王扣住。
“姀姀,陆霁斐死了,你就可以嫁给我了。等我当了皇帝,你就是皇后,就是我的皇后,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皇后。”
苏芩的肩膀被扣的很疼,她白着一张脸,使劲挣扎,却不防郴王猛地向前,竟要去撕扯她的衣裳。
苏芩面色大惊的尖叫,门外的两个守卫冲进去,将郴王拉开,苏芩趁机脱身,奔出后厢房。
“哈哈哈,我是皇帝,我是皇帝……朕是皇帝,你们两个贱民快放开朕……”
郴王疯的不轻,而且好像时好时坏。苏芩没问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来,正准备明日再去一趟,却不想翌日醒来,就听到了郴王的死讯。
后厢房内的血腥气很重,那杀死郴王的人似乎没有什么手法,横七竖八的砍了很多刀,竟也没有将郴王砍死,郴王是死于流血过多。这意思就是说,郴王在这躺了一晚上,喊人喊不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血慢慢流光,濒临死亡。
这种折磨,不只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苏芩站在后厢房门口,不敢迈步进去。
沈宓站在她身后,眸色淡然的攥紧宽袖暗袋内的和离书。
“世子爷?”冯宝突然开口。
众人寻声看去,只见院门口慢条斯理的行来一个身影。穿玄色衣袍,束白玉带,身形俊美,凤姿玉朗。
院中的槐花树浸着潇潇风意,簌簌而响,男人衣袂飘飘,神色自傲。
“本世子正在跟住持听禅,却听说这处发生了命案?”斐济走到后厢房门口,往里一看,“啧啧”出声,然后转头,看到站在一旁的苏芩,笑道:“苏三姑娘怎么也在此处?”
苏芩低眉顺目的蹲身行礼,“世子爷。”
斐济上前,一把攥住小姑娘的小嫩手,“这种血腥场面,苏三姑娘怎么能看呢。来,本世子带苏三姑娘去外头赏赏花,吃吃茶,压压惊。”
“哎,世子爷。”冯宝上前,一把拦住人,“如今皇庙里头不太平,世子爷还是寻个厢房先住下吧。这院子,就暂时别出了。”
“不太平?”斐济看一眼那躺在血泊中的郴王,脸上现出一股恣睢傲意。“本世子倒要看看,哪个狗杂种敢让本世子不太平。”
原本冯宝还真在怀疑这项城郡王世子与陆霁斐有什么关系,但如今相处下来,却只觉这世子爷真是蠢的不行,空有一身蛮力,但只会到处惹是生非,哪里有陆霁斐那份城府和手段。
对于这样的蠢货,冯宝自然一点都不将人放在心上。
不过毕竟这人是世子,脸上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自然是无人敢冒犯世子爷,只是奴才也是奉命办事。”
项城郡王世子一阵沉吟,然后转头看向苏芩道:“既然如此,那本世子就去苏三姑娘房内,一道赏赏花,吃吃茶,压压惊吧。”
众人闻言,看向斐济。心中齐道:不要脸!
明明与前任首辅长得如此相似,这性格却是南辕北辙的厉害。
“世子爷,男女授受不亲。苏三姑娘一个女子,跟您不是很方便。世子爷若不介意,便与本官一道住吧。”说完,夏达与身后的朱丽月道:“你搬去与苏三姑娘住。”
“这怎么能行呢!”夏老夫人尖声道:“月儿肚子里头还有孩子呢,若跟这苏三住了,哪里还有安生日子。惟仲呀,你难道忘了郴王妃肚子里头的孩子是怎么没的吗?就是这苏三做的鬼!”
说完,夏老夫人去抓夏达的胳膊,一脸苦口婆心的劝,“惟仲啊,你可不能被这苏三迷了眼呀。她就是个狐媚坯子,你瞧瞧,凡是跟她沾上点关系的,都死了,她就是个克夫的命啊。”
夏老夫人此言一出,众人看向苏芩的视线皆有些变化。
这话细品来,也是没错的。
苏芩先嫁与陆霁斐做妾,那陆霁斐死了;后又传出郴王要娶她做侧妃,转眼间,这郴王便死于非命。
说是巧合,也不巧。
这下一个,也不知是要轮到谁。
“这院子里头的空厢房多的是,奴才这就安排人收拾出来,供世子爷安寝。”冯宝适时插话,浑浊双眸不经意的扫过苏芩,抬手安排冯志去领人打扫厢房。
苏芩推说身子不适,先回了屋子。
苏芩一走,众人也作鸟兽散。
南厢房内,苏芩刚刚提裙坐到绣墩上吃口茶。槅扇就被推开了,男人翻身进来,轻车熟路的寻到她的榻上,然后懒洋洋的合衣靠上去。
苏芩转头看一眼,男人搭着那双大长腿,身上的行头又不知是到哪里去换的。他随手拿过苏芩置在软枕旁的那柄美人团扇,慢悠悠的扇。
苏芩终于憋不住,走上去道:“那郴王,是你杀的吗?”
男人掀了掀眼帘,轻启薄唇,“我说不是,姀姀信吗?”
苏芩点头,声音清晰道:“信。”
斐济一勾唇,将手里的美人团扇塞给苏芩,翻身便钻进了她的被褥里小憩。
苏芩伸手推了推人,男人懒洋洋吐出两个字,声音闷在被褥里,不甚清晰。“不是。”
“不是你?那是谁呢?”苏芩有些急。她的事还没问清楚呢,这线索就在郴王这处断了。
不过到底是谁那么大胆,连郴王都敢杀?
苏芩胡思乱想间,突然想起那日里看到的黑衣人,神色一凛,难不成是那个黑衣人?
“哎,斐济,我觉得……”苏芩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男人侧着身子,蜷缩在她的被褥里睡着了。
男人身高腿长的,贴着她的沉香色被褥,颀长身体委屈的蜷缩着,长袍搭拢,青丝微垂,露出袍下的缎面绸裤。白皙俊脸上眼底泛青,似乎是昨夜没睡好。
苏芩伸手,点了点男人纤长而浓密的睫毛,然后又触了触他戴着金耳环的耳朵。
男人似无所觉,一动不动。
苏芩看一眼他搭在榻旁的长靴,嘟囔一句,提裙从榻上起身,弯腰半蹲下来,举起男人的腿,双手垫着绣帕在长靴后跟处,艰难的替他将脚上的靴子给褪了下来。
长靴上沾着湿泥,还有些枯枝败叶,靴底边缘是一圈若隐若现的红泥。
苏芩用指尖轻捻了一点,细细的压实,发现这确实是红泥,而不是什么染料东西。她蹙眉,抬眸看向男人。
如今他们住的这个院子里头,可没有红泥。
不过郴王的靴子上,好似也沾上了红泥……这厮昨晚上,是跟郴王在一处的?
作者有话要说:
斐狗狗:我不短。
第89章
皇家寺庙, 一连发生了两桩命案,众人皆憷, 噤若寒蝉,晚间歇息总要将门窗阖紧, 生恐发生意外。
冯宝领着东西两厂,分布在皇庙各处,依旧是只准进, 不准出。
陈太后听闻郴王死讯, 直接摆驾来了皇庙。
“由检,由检!”陈太后唤着郴王的字, 跌跌撞撞的奔到后厢房, 再看到那毫无声息躺在棺桲内的人时,终于是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啊……哀家的由检,由检,你起来看看哀家呀,由检……”
“太后, 节哀顺变。”冯宝上前劝道:“人死不能复生, 当心伤了身子。”
陈太后扶着棺桲, 哭的不能自抑, 精致妆容尽毁,露出憔悴面容, 面色惨白如纸。
“是谁,是谁杀了哀家的由检?”陈太后看向冯宝,呲目欲裂。
冯宝赶紧拱手道:“太后息怒, 奴才还未查到凶手。”
“去查,一定要将人给哀家揪出来,哀家要把他碎尸万段,给哀家的由检赔命!”陈太后尖着嗓子怒喊,整个人呈崩溃状态。
冯宝立时道:“奴才领懿旨。”
“沈宓呢?她肚子里头的孩子呢?”陈太后不愧是陈太后,即便痛失爱子,立刻也能想到补救的法子。
若沈宓肚子里头的孩子是男儿,那好好培养一番,也是可行的。
冯宝道:“大夫说……”
“哀家不听那些大夫的胡言。”说完,陈太后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贴身宫娥,红着眼,哑着声音道:“去将胡太医唤来。还有宓儿,一道命人带过来。”
“是。”宫娥应声,躬身退出去。
……
南厢房内,苏芩与沈宓坐在一处,一人捧着一个槐花饼,沾着雪蜜,吃的滋滋有味。
“陈太后来了,你不去瞧瞧吗?”苏芩舔了舔唇上沾着的雪蜜,甜腻腻的直齁到了心里,她赶紧吃一口茶,解解腻。
沈宓本来是不喜吃这种甜物的,但不知为何看着苏芩吃的那么欢快,她也禁不住拿了一个细细品尝。
“如今陈太后正是伤心之际,谁冲上去都会被迁怒。”其实若是以往,沈宓大致会顶着陈太后的怒气去宽慰人几句,以表孝心。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拿到了和离书,这陈太后与她,除了君臣,已无旁的关系。
“哦。”苏芩软绵绵应一句,将手里的槐花饼塞进嘴里,面颊两侧被塞得满满的鼓起,衬出一双黑乌乌的大眼睛。
沈宓见状,笑道:“又没人跟你抢,你吃这么急做什么?”
苏芩嘴里含着槐花饼,声音嗡嗡的十分含糊。
沈宓没听清楚,正欲再问时,却突然听到外头传来自家母亲的声音。
“宓儿?”
沈宓起身,与苏芩告辞,出了屋子。
苏芩晃着一双小细腿坐在绣墩上,咽下嘴里的槐花饼,小小声的又重复一遍,“哪里没人跟我抢……”待那厮回来,她连槐花饼的渣渣都吃不着了。
想到这里,苏芩赶紧又卷了一个槐花饼沾满雪蜜,往自个儿的嘴里塞。
晶莹剔透的雪蜜粘在粉唇上,就似裹了一层露水的桃花瓣,甜滋滋的让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屋外,沈夫人上前,拉住沈宓的手,道:“陈太后要见你。宓儿呀,你可千万不要说些什么让太后不高兴的话呀。”
如今陈太后正是丧子之痛最烈时,如果沈宓不合时宜的上去将那份和离书拿出来,那不止是她,整个沈家都会被迁怒遭殃。
沈宓点头,与宫娥一道进了陈太后的屋子。
陈太后的屋子是提前收拾出来的,是整个院子里头最大的一间正屋厢房。
沈宓进去的时候,陈太后正坐在梳妆台前挽发。
陈太后已经不再年轻,她的眼角蔓延出细纹,即便是用厚厚的胭脂遮挡,也能看到如古树开裂般的纹路。头顶高高梳起的髻发上已显银丝白发,被梳发宫娥用桃木梳勾着,小心翼翼的藏进发髻里。
其实陈太后原本还没有那么多白发,是在听到郴王的死讯后一瞬时蔓延出来的。
可见,郴王的死,对陈太后而言,是锥心之痛,竟让她有了一夜白头的征兆。
“宓儿来了。”不同于方才在后厢房的歇斯底里,现在的陈太后完全冷静了下来。她要为她下面的计划做铺垫,沈宓是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给太后请安。”沈宓垂眸,蹲身行礼。
陈太后起身,亲自将沈宓虚扶起来,道:“咱们婆媳,哪里还用得着这些虚礼。也就你乖顺,往常日日来与哀家请安。”
站在沈宓面前的陈太后十分温和,温和的不似她。沈宓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显,只暗暗攥紧了那依旧藏在自己宽袖暗袋内的和离书。
“来,坐吧。”陈太后坐到铺着狐白裘毯子的炕上,单臂搭在洋漆小几上,微微侧身,调整了一下姿势,后腰处垫着一个缎面靠枕。神色安详,眼底泛青,可见昨晚并未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