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思慌张地抬起头,眼眶泛红,她思忖了片刻,无奈地点头,已然是承认。
她明白。
经过了昨天的事后,她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周觉山城府太深,她斗不过他,更也瞒不住他。
没错,她是一名战地记者,可是即便她是个记者,那也并不意味着她就可以了解一些连他们内部的军官都接触不到的内幕消息。
“我来缅甸的工作,是做国际医疗救援主题……”她抿唇,渐渐地将一切娓娓道来……“我知道胡一德这个人,只是因为我在来缅甸之前了解过一些有关于他的新闻报道,但是我敢保证,你想要的那种资料我并不清楚。”
她才工作两年,资历太浅,上级是不会交给她这种任务的。
第一次,她在他面前揭开了一点伪装的面具……
周觉山眉梢微动。
“实话?”
在思闷闷地点头。
“实话。”
周觉山歪了一下头,不以为然,他用食指挑起她下巴,让她直视着自己,两个人四目相对,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在一起,电光火石之间,仿佛在互相试探,谁也不肯再多做出一丝让步。
片刻后,周觉山垂目,率先抽离。
“你说谎。”
“我没有……”
他沉着脸,径直绕过她,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军装外套,迅速地穿在身上。
“我去看一眼伤员,晚上你先睡,不用等我。”
“……”
在思咬紧了嘴唇,望着他的背影,几度欲言又止。
她知道,她知道他已经对她做出了很大的让步,可是每个人的立场不同……“好,我承认,我确实不是这样认识胡一德的。但是你想要的资料我真的不知道。”
周觉山骤然驻足,停在了门口。
一片落日余晖之下,微凉的日光斜映在他漆黑锃亮的军靴上,折射出一道冷然的光亮。
他扯起嘴角,两手抄兜,微微地侧过了一点头,“这回又是不是实话?”
“……”
在思沉默,犹豫。
周觉山笑了,“算了,我说过我不想听谎话,这件事我不会再问,等什么时候你想主动告诉我的时候再说吧。”
解决胡一德这件事情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来日方长,周觉山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去对付他。扳倒一个将军谈何容易,他也更不可能真要靠她一个女人来帮他。他今天问她,只是试探,看一看她有没有这份儿心,谁曾想……这结果倒真是挺让他“神清气爽”的。
“走了。”周觉山迈开皮鞋,推门走了。
灶台上的火也熄了。
只留下一锅开水与在思作伴,四下里空荡荡的。
……
在思倚着书桌,思索了一会儿,半晌,上了二楼,贴着床边,躺下。
其实,她真的没有骗他什么……她知道胡一德,是因为她家里人的缘故,跟军事无关,跟这场战争也无关。
陈年往事,大约是一些世仇恩怨。记忆中,她父亲生前当过中缅边境的缉毒警察,中队队长,也算年轻有为,她母亲常说,她父亲是因公殉职,是胡一德害死了他……
她那个时候还小,六岁?什么都不懂,不知道什么是因公殉职,只知道从那之后,她的生活里就多了一个胡一德这样的陌生名字,说不上有多恨,只是很好奇,好奇她父亲为什么会死,好奇胡一德是谁,好奇缅甸又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她自学了缅甸语,就是因为这个。
她还当上了战地记者,也是因为这个。
缅甸的游客之行,去的都是光明、善良的地方,想要切实地感受到这里的残忍与黑暗,那么就唯有做出一些牺牲与让步……
她也怕战场,她也怕战火,但她还是来了,她把这当做是一项人生中的小目标,她想着有生之年,总该还是应该来看一看的,就当是了却心愿也好。
在思临睡觉之前,给周觉山留了一张小纸条。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懂中文,我被绑到军区里的那一天,随身带着一个日记本。那个日记本里就是我对胡一德所有的了解了,如果你能找到,希望能帮得到你。”
夜深时分。
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拿起桌面上的白色纸条,转头,又看了一眼已经熟睡的女人。
周觉山倚到了窗边,拨通了一个电话。
“苗伦。”
“……”
“是,团长。”
这次出访克钦邦的行动,苗伦恰好也跟了过来。他立马从床上翻起来,捞起一件衣服,急匆匆地出了门。
一到晚上,这破村子里压根儿没电,他跑到一辆幸免于难的吉普车后面,翻翻找找,用手机当手电筒。
光线差到离谱……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旧色的线装笔记本,翻出来一看,好嘛,一个字他都不认识。没错了……
“就是这本!”
苗伦咧嘴一笑,从车里跳了出来,呼哧呼哧地又往周觉山落脚的竹屋跑去。
路上碰见了冯连长,他条件反射,立正敬礼。
抬手时,日记本险些掉在了地上,他连忙接稳,免得闯祸。冯连长朝他摆摆手,让他赶紧去给团长交差。
苗伦笑笑,忙不迭地点头,继续上路。
两个人谁都没注意,有一张小小的一寸免冠照片从日记本的缝隙里滑落出来,掉在地上,被风吹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姨妈痛……明天多写点。
第十一章
深夜,大地沉睡,树木正召唤新生,流水潺潺在山巅的尽头,月明星稀,悠悠的长夜垂落在屋顶和树梢上,搅动着极不安分的秋风,几度摇摇欲坠。
苗伦吭哧吭哧地跑上楼。
“团长,是这个吗?”
苗伦的身材本就偏胖,再加上缅甸常年气候炎热,夜里也不凉快,没跑两步路就把他给累得满头大汗,呼哧带喘。
周觉山伫立在门边,随手翻了两页。
他一动不动,拢着眉,就好像半垛城墙一样竖在那里。
“2003年3月4日上午10点左右,南掸邦军2000地面部队在多架战斗机和武装直升机及105、120等重炮的火力掩护下,突然向邦瓦战区的克钦独立军第18营据点发动猛攻。总指挥胡一德……”
“2004年4月22日晚上5点左右,南掸邦军突然出动三个营的兵力,进攻拉扎外围南山央的克钦阵地,双方激烈交火。总指挥胡一德……”
“2005年6月7日上午8点左右,南掸邦军第63团在罗普地区突袭克钦独立军第26营的部队,当天,至少有五个步兵营同时参与了此番的攻势。总指挥胡一德……”
苗伦不懂汉语,探头看看。
“团长,对不对呀?”
“嗯。”
周觉山敛眉,霍地将日记本阖上,他支开苗伦,关门,转身往二楼的房间走去。
没曾想,这日记本比他想象中的有用。
虽然从稚嫩的笔迹里能感受得到记录这本日记的人当时年纪还很小,没有辨别是非真假的基本能力,但是好在记录基本全面,一些战争事件复述得也还算准确详实。
思及此,他不禁要联想到自己现在所处的这个国家存在的一个很让人困扰的问题——其实缅甸的落后不仅体现在经济发展方面,文化、制度与管理更是如此。这里不重视文字记录,不重视历史,不重视法律,更不懂得什么键入信息或者资料存档与调取。
他想在军库里找一份胡一德的历史档案都如同大海捞针,而现在有了眼前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日记本,倒是恰恰帮了他一个大忙。
楼上,四下里悄无声息。
床上的女人还在熟睡。
周觉山走过去,跨坐到床边,背对着她。他两只手肘抵在膝盖上方,身体微微地前倾,用指尖随意地拨弄着旧色的纸页。
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这日记本有年头了,旧成这样,说明她没有撒谎。
思忖间,他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烟。
晚风吹拂,他安稳地坐着,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细长的香烟,单手挑开打火机的盖子,将香烟凑了过去,须臾间,猩红的火光照亮了他大半边脸,夜里光影摇曳,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了一口轻白的烟圈。
“对不起。”
不出意料,回答他的是一片索然无味的寂静。
在思一动不动,睡得很沉,她好像身心俱疲,睡觉时,眉头还紧紧地蹙在一起。
周觉山回头,有些不忍地望了她一眼。在这样的条件下生活,朝不保夕,这一夜似乎已经是最平静的状态。
他想了想,拿起日记本,将诺大的卧室留给了在思一个人。
……军靴声缓缓地踱步而下,惊醒了一路昏睡的哨兵。
“团长……”
“睡你们的。”
他步速很快,大步流星地走下楼梯,面前是通往村口的马路,他沿路走着,街边原本漆黑一片的小屋很快便一个两个地亮了起来。
手电筒的光亮就是路灯,他点了点手里的香烟,烟灰沿着街边掉了一路,不多时,上百只高伏的手电筒顺着窗缝照了出来,周觉山不以为意,很快便拐进了一个破旧的竹棚里面。
竹棚里全都是伤兵,一群人看见他都惊了。
周觉山视若无睹,扔掉烟,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
枕着自己的手臂。
闭眼,睡了。
.
翌日,清晨苏醒。
乡野里空气清新,山谷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在思在迷蒙中睁眼,隐约看到了一道很是熟悉的身影。
短发,身形微胖……
“康嫂?”
“哎呀!在思小姐!你醒了!我听说你的手受伤了,怎么样,严不严重?”
一桌子的饭菜刚刚摆好,康嫂见她醒了,立刻喜笑颜开地凑了过来,她端起了一盆清水和药片过来,二话不说就要拆在思手上的纱布。
在思怔住,睫毛霎动,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
门外,一道清瘦的身影拄着一根拐杖,背对着二人,低着头,帮在思和康嫂之间做起了翻译。
“She arrived this morning。”
(她是今早来的。)
在思望去,眼前一亮,竟然是汤文……
“Why?”
(康嫂怎么会来?)
在思心想,她们不是再等两天就回南掸邦军区了吗?让康嫂现在过来……那一来一回多麻烦啊。
汤文抿唇,耸了下肩膀,“这你得问我们团长。”
“是周觉山让她来的?”
“嗯,康嫂是军区的首席部长安排给团长的,在南掸邦军区,除了部长和团长本人,没人能指使得动她。”汤文虽然顶着一个军人身份,但在私下里都得对康嫂客气两分。
“……”
在思点头,若有所思……她又瞥了一眼眼前的中年女人,对方轻手轻脚,正在小心翼翼地帮她拆开手心上的纱布。
她莞尔,“康嫂……”
“嗯?”认识了一段时间,康嫂已经能听懂在思叫她的名字。
康嫂低着头,一门心思地拆纱布。
在思想了想,碰了碰她的肩膀,比手画脚,努力地尝试着用自己直接跟康嫂沟通,“周觉山叫你过来,为了什么事儿啊?”
康嫂没懂,回头看汤文。
紧接着,那二人便用缅甸语对话了一番……
在思听懂了,但她不能表现出来,为了演戏逼真,她还是得假装不懂,直到汤文替她全翻译完,再伪造出一番恍然大悟。
“你,你……”
康嫂一脸认真,一个人劲儿地比划,用手指指着在思。
“这里条件艰苦,我们团长叫她过来照顾你。”
汤文用英语翻译给在思时,还刻意强调,是“周团长今天凌晨临时下达的决定”。
“嗯……这样啊……”
在思眼波微动。
汤文继续说道,“我也是被团长叫来的,团长怕你们俩互相听不懂,没法聊天,所以才让我来做个翻译。”
“嗯。”
在思点头。
她稍稍地抿了一下嘴唇,莫名地,她有点儿想笑。
脑海里还隐约地能浮现出周觉山昨天她跟对峙得互不相让的场景,他昨晚一晚没回来,她还以为他气还没消,这样看来……他应该是看到了她的字条也拿到了日记,所以都消气了吧……
派一个佣人来照顾她,又派一个同龄人负责来跟她聊天,这待遇是不是突然转换得有点太好了……
“那,你们周团长人呢?”
她是不是该谢谢他……
“他去克钦了。”
“他去克钦了?!!”
在思紧张地一下子从床上站了起来,头撞到了房梁,疼得不行,可她也没来得及吭声,仓促地穿了鞋,跑到汤文的面前。
“怎么回事?你说的是真的?他怎么会去克钦?”
什么时候决定的?怎么会下这种决定?周觉山不是心知有诈吗……他不是说等到伤兵都好得差不多了就直接回南掸邦军区不去克钦了吗……换做是胡一德的立场,第一次没有成功除掉他,那现在岂不是更巴不得让他在路上归西?在思不懂……他为什么还要去克钦?万一路上再遇到危险怎么办,难道他就真的那么自信自负,坚信自己一定不会出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