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磊穿梭在密密麻麻的钢管架子之间,很快就到了高子所在的位置。他没有敢靠近,在距离对方三四米的地方停下。
“高子,就为了那么一点钱,你至于这么想不开?”
地方高,风就大。
秦磊倒是不想管这事,可高子是给他打下手的一个大工,也算是他半个徒弟,这事不管不行。
“磊哥,你别说了,那不是一点钱。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做咱们这工就是在拿命拼,一扣就是三千,上回就扣了我一次,我要干多久才能赚回来,没他们这么干事的,工地里谁不知道的规矩,偏偏拿我开刀。”
高子三十多岁,看面相比秦磊老了不少,说是四十多也有人信。人很黑,蔫头耷脑的,一头灰扑扑的头发乱糟糟的,头上带着个同样灰扑扑的安全帽。
他就只半截屁股挂在钢管上,脚下就是八九十米的高空,平常人站在这地方,只要往下看就会感觉头晕目眩,也就他们这些架子工能视若平常。
提起这事,就要说说架子工这个工种了。
若论整个工地上最危险的工种,还属架子工。所谓架子工,就是利用钢管、扣件、夹板等工具,在高空搭设操作平台、支撑架等,属高空作业的特殊工种。
例如路经一栋正在建设的高楼大厦,外墙那一层层一排排的脚手架,就是由架子工搭建而成。
架子工历来待的就是工地里最高的地方,一栋大楼想盖多高,架子工是首先达到那个位置的人。
往上对的蓝天白云,往下是一根根直冲天际的钢管,他们需要穿梭在每一根钢管之间,为施工人员搭设操作平台,才有一栋栋高楼平地而起。
高空作业最注重的就是安全问题,关于架子工的行为操守及安全准则,都是被人说烂了的。安全帽、防滑鞋、安全带是必备的,但这个必备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操作中会认真佩戴安全带的架子工没几个。
安全带要求的用法是高挂低用,也就是说安全带的锁扣,必须悬挂在比佩戴人更高的位置。可架子工在施工过程中,他们就是站在最高处的人,那一层层的架子是经由他们搭建而起,从下往上搭架,高挂低用显然不符合实际。
而他们身处在一根根钢管和钢筋之间,流动性太大,身处在高空中,走几步就要弯腰挂上安全钩。别说这么做会不会增加安全隐患,架子工本身和包工头也不太愿意。因为这么干,注定影响效率,可能一天干下来,就只顾悬挂安全钩了,根本做不了多少活儿,赶工期的时候,非常耽误时间。
所以很多时候,人们总是会看见架子工赤手空拳行走在脚手架上,什么安全措施都没有,让人胆战心惊。
而这次高子闹出的这场事,就和安全带有关。
平时在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没人管架子工需不需要佩戴安全带。但有甲方的人来检查时,安全带就是必备标准了。甲方的人不一定什么时候来,有时候会提前打声招呼,有时候临时突击,高子很倒霉,被撞见过两次。
上一次是两个月前,甲方对于没有佩戴安全带的惩罚很严格,抓到一次罚款三千。
那次被罚了三千块钱,高子心里就挺不忿,不过忍了下来。这两天监理林兵就跟工人们打了招呼,说可能会有甲方的人来检查,让大家都注意点,高子并没有放在心上,谁知又倒霉的被抓了个正着。
“你的命就只值三千块?我记得你说家里还有老婆、女儿,你真跳下去,你老婆孩子怎么办?”
“我的命不值三千,三百、三毛都不值,谁愿意要谁拿去!磊哥,人活着真他妈太累了,你说我们这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到底为了啥?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了啥,为了老婆孩子?为了一家老小?有时候我站在外面街上就会想,为什么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呢,老天让我投胎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让我投好点,我是不是上辈子坏事做多了?
“同样都是人,我们背井离乡,妻儿分离,睁开眼干活,闭上眼做梦都在干活。可有些人什么都不用干,只用吹吹空调动动嘴皮子,就能赚到很多钱……好不容易把工钱拿到手,不敢花,一分钱都舍不得花……磊哥,我想我媳妇,想我姑娘,可我连回去看她们一眼都不行……””
“你想就回去看看,又没人拦着你。”秦磊说。
他调整角度,换了个姿势,在架子上坐下。用脚勾着下面的钢管,一只手固定自己,另一手从裤兜里掏出烟盒。
接下来他表演了一出怎么用一只手取烟、含住、点燃的戏码,这都是干熟了的,所以他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直到他深吸一口,吐出烟雾,才抬头看了高子一眼。
“要不要来一根?”
“高空作业不准抽烟。”高子说。
“你记这倒是记得挺清楚。”他嗤笑一声,掏出烟盒往上扬了扬,一根烟飞了出去,高子本来不想接,可他知道秦磊平时抽的烟很好,都是二十块一包的,他平时也就抽个五块钱的红金龙。
想到这些,他伸手捞了过去。
楼下传来一片惊呼。
一个带着红色安全帽的中年男人,跳脚骂:“你们说找个人去把他劝下来,这在干什么呢,这是在劝?”
“要不你上去把他劝下来?”人群里,也不知哪个工人插了一句,把这人气得更是七窍生烟。
高子把烟点燃,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好烟就是不一样,纯。”
二十一包的算是好烟?
这想法秦磊没说,因为对高子来说,确实是好烟了。
“你说你活得累,其实就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高子笑了声:“我也想活得潇洒,可潇洒不了。上有老下有小,我媳妇得在家里照顾两个孩子,我妈有个病,一大家子就指着我。我姑娘学习好,我还想送她去读大学,读研究生,千万别像她爸,活了大半辈子,就是个民工。”
秦磊沉默。
过了会儿,说:“既然都指着你,你死了他们怎么办?”他掐熄了烟,把烟头塞进裤兜里。这是高空作业工种的通病,不随便高空抛物。
“行了,我也不会劝人,烟抽完就下去吧,别整些有没有的,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
高子愣了下,看着秦磊往下攀爬的身影,想了想,也跟着往下爬。
……
等两个人下去后,大家都围了上来。
“施工安全是重中之重,我们是在为你的生命安全考虑,你倒好,还威胁上了。”甲方那个胖监理跳脚发着脾气。
“你懂得个屁!”
“你骂谁呢?”之前这胖监理就被人气得不轻,可惜找不到目标,现在秦磊明晃晃地说他‘懂个屁’,当即就找到了目标对象。
“我可没骂人。您说的对,您是为我们的生命安全做考虑,以后我们一定按照规章制度办事。您看,这三千能不能别罚了,他家也不容易,又闹这么一场。”
“你说不罚了就不罚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俏俏掉线了。
让她缓缓,心里还害怕纠结着呢,可怜的孩子,连着来受不了。→_→
第13章
13
秦磊总算知道刚才高子说的那些‘只用动动嘴皮子的人’,是指什么了。
比起总在酷暑下辛苦工作的建筑工,这些监理确实是平时就躲在空调房吹空调,干什么都只用嘴皮子,从来不动脑。
“我什么都不算,跟你这种人讲不清楚。林监理,你是什么意思?”
林兵几步走过来,苦笑:“我跟他讲过,讲不通。这事我也做不了主,我得给张总打电话。”
“那你打吧,看张总那边怎么说?”秦磊看了看天,又说:“按照施工办法准则,室外气温达到37°以上,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停止户外施工。40°以上,停止室外作业。大常,今天多少度?”
大常掏出手机,看了下说:“磊哥,天气预报上说38°。可已经连续十几天38°了,天一天比一天热,估计又是虚报。”
“我说刚才摸那些架子,隔着手套都烫手。走吧,今天休息,等会你陪我买个手机去。”
秦磊已经领着大常走了,林兵面色勉强,那个胖监理正想骂人,呼呼啦啦周围的工人都散了。
“休息休息,天太热了。”
“‘强行’室外高温施工,要罚款的。”
“罚他娘的蛋,天天就知道罚我们,我们愿意顶着大太阳开工?”
还有上面施工的工人不知道,下面就喊着往上递话,一个传一个,都知道今天可以休息放假。
水泥搅拌机就像濒临死亡的病人,发出一声大喘气儿后,就彻底没了声音。
这种安静让整个工地显得十分怪异,因为哪怕最近一直是高温天气,工地上也没停工过。
林兵瞄了瞄胖监理,想说什么忍了忍,跑到旁边打电话去了。
留下那个胖监理一个人,脸色乍青乍白,精彩得像开了染坊。过了会儿,他跺跺脚骂:“能行了,个个都能行了,不开工扣你们工资。”
可没人能回应他,除了四周那些水泥砂浆和堆得像小山那么高的钢筋,默默地看着他。
*
等杜俏上完课,已经十点多了。
她回到办公室,给自己泡了杯花茶。
同一个办公室的两位女老师,年纪都比她大,这会儿没课,正在聊婆婆和孩子。似乎已婚的女人,最多的话题就是这些。
对此,杜俏是跟她们没有共同语言的,哪怕她们很多次都表示想拉她也入伙,她一直没有就范。
听她们悄声说着某位女老师做了流产,最近请假在家休息。
杜俏知道那位女老师,跟这两位年纪差不多,也都四十多了。这个年纪还去做流产,怪不得她们聊得热切。
她突然想到一件事,站了起来。
“杜老师,怎么了?”因为她这动作太突兀,两个老师都看了过来。
“没什么,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没做。”杜俏丢下这话,就拿了手机和手包匆匆走出办公室。
出了门,还能听见里面人说话。
“杜老师还是年轻,这么风风火火的。”
“年轻就是好。”
……
学校附近就有个大型药店,杜俏没敢去,专门坐车去了个远点的。
进了药店,有店员跟她打招呼:“想买点什么?”
杜俏也不知道怎么说,佯装没听见,往药架走去。
来回找了两三排,都没找到想买的东西,刚才那店员走过来问:“您想买点什么?”
杜俏一咬牙,小声说:“紧急避孕药。”
店员看了她一眼,就离开了。
不多会儿再回来,递给她一个小盒子。
“这种是最好的,72小时内都有效。当然,肯定是越早吃越好,这种药效是最好的。”
估计这店员介绍成瘾,反正话挺多的,杜俏接过来,说了句谢谢,去了收银台前。
付钱的时候,那个收银员似乎是个新手,一直没扫出条形码。收银员去叫其他店员帮忙,杜俏站在那儿,有一种全世界人都在看自己的感觉。
明明就是个不起眼的粉红色的小盒子,她却觉得像暗夜里的灯泡。
好不容易给了钱,她近乎落荒而逃似的离开了。
她没急着回学校,专门找了个地方把小盒子拆开。
包装很精致,说明书很齐全,相反那药却是薄薄的一片,装在锡封里,丝毫不起眼。
杜俏去买了瓶水,把药吃了下去。
药滑滑进喉管并没有什么感觉,可杜俏却觉得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
她的手机响了,是朱宁娜打来的。
“我昨天突然有点事,急着走了,我让蒋楠送你回去,刚才给他打了电话,他说你是自己回去的。这个见到男人就挪不动道的,一点都不靠谱!”
“宁娜,我没事,都这么大的人了,还用得着人送。”
“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能有什么事啊。”
“我怕有大灰狼把你叼走了。”朱宁娜在那边说笑,杜俏的心却又乱了起来。
她想起那男人临走时,拿走了她的手机号。他会给她打电话吗?如果他约自己见面,她该怎么办?她突然觉得自己蠢了,就算想放纵一次,也不该选自己家里。
如果她拒绝他,他不识趣地找来该怎么办?
杜俏忧心忡忡的,这种忧心忡忡跟着她好几天,直到连着几天那个号码都没有响起过,她才慢慢放下了心。
可同时,心里又有点说不上的失落感。
*
这几天因为停工的事,工地里看似平静,实则一直不安宁。
过了两三天,秦磊才想起说要买的手机,一直没买。
他的那个破手机,说是智能机,却因为时间太久,卡得让人怀疑人生,平时也就用来打打电话,其他什么都干不了。
他叫上大常出去,现在大城市夜生活丰富,商场关门都是挺晚的。
大常轻车熟路带着秦磊去了家手机店,光从店门外看去,就觉得这店档次不差,里面的东西肯定很贵。
导购们十分热情,似乎根本没看到大常灰突突的裤子,和手指缝里洗不掉的黑色。大常是做泥工的,泥工不属于高空作业,安全上没什么问题,就是脏。
“这款机子不错,超薄,颜值高,2000万的前置摄像头。”
秦磊感觉自己在工地上待几年,都落伍了。
反正他也不懂,能使用他需要的功能就行,大常说行就买,不过他没要导购给他推荐的宝蓝色,还是选了个黑的。
让导购给设置好,又把手机卡升级了下业务。现在都是4G网了,秦磊以前的老卡还是3G。
4G果然速度快,新手机也不卡,秦磊拿到手,就上了微信。
他微信里就一个人,就是那天加上的杜俏。
他发了条微信。
【在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