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锦华已是定了亲的人。她母亲姚氏心里对唐家这门亲事有再多的不满,也只能承认下来,再无反悔的余地。既然是婚事已定的人,是否能借着秦含真的及笄礼出头露脸,也就不重要了,更别说秦含真今日请的多是亲友,那些少有往来的达官贵人,一个都没出现。姚氏觉得秦锦华已经没必要在这样的场合里表现自己了,就任由秦含真将机会给了秦锦春。秦锦春也十四岁了,只比秦含真小半岁而已,亲事还未定呢。姚氏也正盼着她能攀上一门好亲事,给秦家三个房头都带来一点儿好处。
宾客齐聚前院正堂,秦柏与牛氏都是长辈,便端坐在上微笑观礼。秦平这位父亲已经缺席了女儿的成长许多年,却终于在女儿十五岁生日这一天做了自己该做的事,负责迎接众位宾客,主持仪式。由于秦含真年幼丧母,秦平又没有续弦,女主人的工作就由婶娘小冯氏代劳了。至于秦安?他还在军营里呢。马将军年后又开始新一波的练兵,他职责在身,当然不可能为了侄女儿的生日特地请假回城。
蔡元贞与秦锦华虽然并没有在秦含真今日的及笄礼上担任职司,却也尽了自己身为姐妹、闺蜜的心意。她们笑嘻嘻地将奏乐的差事给揽了下来,秦简也笑呵呵地表示愿意表现一下自己的本事,帮忙敲个鼓什么的,唐素、张姝都觉得有趣,也玩儿似的凑上一份。虽然事先没怎么合作过,但好歹都是家教严谨的大家之后,稍加磨合,也象模象样地奏出了一首曲子来,没有在宾客们面前丢脸。不过今日的宾客基本都是亲友或熟人,看到小辈们玩笑,也没几个真笑话他们就是了,只觉得有趣。
裴茵看着这副和乐融融的场面,觉得十分刺眼。但她又能说什么呢?今日的来宾多有达官贵人在,她跟他们可不是亲友,还需得老实表现自己的优雅贤淑呢。哪怕蔡世子已经成了亲,裴茵也不想在蔡家人面前出丑,而她终究还是要再找一个高门大户嫁过去的,并且尽量为自己的哥哥也物色一个出身不错的闺秀为妻,现在可不是她任性的时候。
这外来的裴茵老实了,秦家本家二房的秦锦仪却没那么好的耐性。她眼睁睁看着休宁王妃为秦含真簪发,周围围观的众人都面带笑容,满口赞叹,就连只是负责捧托盘的有司秦锦春,也有许多人夸奖模样生得娇憨,举止落落大方,便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扭头就往外走。走了好几步,才想起自己的腿脚不好。她之所以赶在所有宾客到来前,就早早抵达,不就是为了不让人发现她的残疾么?谁知方才一时冲动,竟忘了这一茬,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人发现了?
可当秦锦仪转头望去时,却发现没有一个人看自己,似乎根本就没人在意她这位秦家大小姐。即使她今日穿着一身红衣绿裙,满头珠翠,连妆容也化得分外精致,七分的姿色都添到了十分,但只要秦含真一出现,所有的目光都会被吸引过去,就连一个秦锦春,都能将她压制得黯淡无光。
秦锦仪的眼圈瞬间便红了,忿忿地扭过头,一瘸一拐地大步往外走。
然后就撞上了一个人。
那是个相貌清秀的青年男子,穿着一身锦袍,斯斯文文,和和气气,正从台阶下走上来,似乎正打算不引人注目地加入到正堂周围的人群里去,没想到会撞上一个穿着华贵的年轻姑娘出来,顿时吓了一大跳,随即便涨红了脸,退后两步,深吸一口气,方才低头行了一礼:“失礼了。姑娘没事吧?”
秦锦仪也红了脸。她本来还想就这样走人的,但当她发现这个年青男子长相俊秀,穿戴也不凡之后,便立刻改变了想法。她知道,今日来的宾客虽然多是秦家亲友,但秦家亲友大多数都不是一般门第,更别说还有宗室在。这青年男子瞧着眼生,穿戴仪容都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不定是哪家的王孙公子呢。于是她温温柔柔地回了一礼,轻声细语:“我没事,方才是我鲁莽了,公子没伤着吧?”
青年男子温柔一笑:“没有,怎么会呢?”又问,“姑娘不在堂内观礼么?”
秦锦仪顿了一顿,微笑着说:“方才正瞧着呢,丫环过来传话,说一位长辈要立唤我过去说话,我这才急急离开,不想竟失礼了,还望公子勿要见怪。”
青年男子微笑:“姑娘客气了。”说罢便侧身让出了道路,“姑娘既然有急事,我就不耽搁姑娘了。”
秦锦仪其实很想跟对方多说两句话,好歹要弄清楚对方是哪家的子弟,可她既然拿长辈急召来做离场的借口,当然不能拆自己的抬,也不能让人知道,她与永嘉侯府的堂妹不和。于是,她按捺下了心中的不舍,用最优雅的姿态行了一礼,然后便迈开了一步。
她的脸色变了。她想起来,自己的腿脚是有问题的!若就这么当着这位年轻公子的面走出去,他岂不是就知道她是个残疾了?!
秦锦仪当机立断——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聪明果断过——在那一步迈到地面上的时候,便控制着脚踝,猛然往旁边歪了一下,装作拐了脚的样子,但脚踝上传来的钻心疼痛,却是真真切切的。她立刻就摔倒了。
那年轻公子吃了一惊,有心上前扶一把,但又碍着男女有别,不好真个上手,急得在原地团团转,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又想起了这位拐了脚的姑娘似乎是秦家的女儿,忙问:“姑娘的丫环在哪里?我去叫她来搀扶姑娘吧?”
秦锦仪只是要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残疾,如今真个脚疼了,当然不会拒绝:“多谢公子了,你往正堂里去,随便叫一个丫头来都行。我是秦家的女儿,这永嘉侯府原也不是外人。”
永嘉侯府有两位姑娘,一位就是今日的正主儿,正在堂内接受笄礼,一位年纪尚幼,眼前这位姑娘必定是秦家长房或二房的女儿。年轻公子立刻就推断出了她的身份,应声而去,很快就叫了一个丫头过来。
秦锦仪认得这丫头是秦含真身边的人,好象叫莲实,知道她是个老实的,便唤她一声:“我方才下台阶时,不慎拐了脚,你扶我到你们姑娘院里去歇一歇。”这是要显摆自己与秦含真的关系亲密,好借一借未来肃宁王妃的势。
但莲实虽然老实,却不是傻子,怎会不知道二房的大姑娘与自家姑娘一向有隙,而且脾气还不好呢?她上前扶住了秦锦仪,道:“我们姑娘的院子离这里远着呢,大姑娘的脚上有伤,只怕走不了这么长的路,还是到正院里坐一坐吧?我马上就叫人去请嬷嬷来给大姑娘看伤。”
莲实一下就点出了秦锦仪的身份。后者也知道自己的名声不太好,顿时一凛,迅速偷看了那年轻公子一眼,见对方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心下暗恨,却又听见正堂那边传来人声,琴声也停了下来,似乎是及笄礼结束了。她知道自己没什么时间了,只能暗暗扼腕,扶着莲实的手,胡乱应了一声,便低声向年轻公子道了别,然后在莲实的搀扶下,离开了。
年轻公子看着秦锦仪远去的背影,有些怅然若失。但他没有发多久的呆,便忙忙转身进了正堂。他原本不想在堂中观礼,想去寻肃宁郡王说说话的,却找不到肃宁郡王在何处,又不好在永嘉侯府里乱走,只得老实回转,没想到已经将及笄礼错过了,但愿妹妹一会儿不要生气才好。母亲属意为自己找的未婚妻人选,今日也出现在及笄礼上了,他还想亲眼看一看呢。
正堂中,秦含真已经重新穿戴一新,跟随在父亲与婶娘身后,与众位宾客正式见礼寒暄了。姑娘们各自凑成圈子说笑,男宾们本来就靠在外围,如今也纷纷往外走着。年轻公子迅速找到自家妹妹所在,低头走了过去:“妹妹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去与别家闺秀玩笑?”
裴茵叹息道:“她们都不高兴看见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她看向哥哥,“怎么这半天才过来?哥哥方才上哪儿去了?”
第四百四十三章 实惠
裴程小心地看了周围一圈,确认没什么人会听到他的话,方才小声回答:“我去寻肃宁郡王了。父亲不是让我想法子与他搭话么?可惜没找到人。”
真是奇怪了,今日是肃宁郡王未婚妻的生日,由于今日来宾中的男子,不是亲友家的长辈,就是亲戚或熟人家的年轻人,秦家并未禁止男宾在正堂出入,只是将男宾女宾稍稍分隔开来罢了。肃宁郡王是在未来岳家长大的,平日也时常上门,殷勤得很,怎么这会子反倒不在现场观礼了呢?
裴茵不以为然地道:“父亲这出的可不是什么好主意。肃宁郡王从前是圣眷很隆,但如今宫里不是有消息传出来,说东宫要选秀么?东宫若进了新人,有了真正的小皇孙,肃宁郡王就不可能过继了,日后充其量也就是个藩王,早晚要回封地去的。父亲让哥哥与他结交,对哥哥又能有什么好处?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与蔡世子说说话,兴许他看哥哥顺眼了,会为你引介云阳侯呢?”
裴程无奈地看了妹妹一眼:“我要认识云阳侯做什么?我自小读书,又不打算做武官。”
裴茵抿了抿唇:“蔡家人也从小读书,城卫那边也不是只有武官呀。哥哥也是学过骑射的,只要能得个好差事,是文官还是武官,又有什么要紧?”
裴程知道妹妹性子执拗,也不跟她争辩下去,便转移了话题:“哪一位是秦家四姑娘?妹妹悄悄儿给我指一指吧?”
裴茵又抿了抿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回答:“就是那边花几旁边,穿水红色锦袄、宝蓝百褶裙的那一个,还戴着百宝璎珞。”她看得有些眼热。那样的璎珞,她堂堂国公府千金都从来没拥有过,秦锦春不过是个六品闲官家的女儿,只因姓秦,能出入东宫,给敏顺郡主做玩伴,竟然就得了如此贵重的赏赐!凭什么?!
裴程没有发现妹妹的悲愤,他偷偷看了秦锦春两眼,见她生得眉眼俏丽,表情也活泼生动,与自家母亲、妹妹相比,有一种她们没有的活力。他立刻就对这个姑娘生出了好感来,脸微微红了红。
秦锦春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转头望过来。裴程慌忙低下头去,避开了她的视线,连说话的语气都带上了几分羞涩:“原来秦四姑娘生得这般模样……母亲果然不曾骗我。”如果他能娶秦四姑娘为妻,似乎……也是件值得人期待的事儿?
裴茵看着哥哥的反应,却露出几分愕然来。她迅速看了秦锦春的方向一眼,又看了看别人,就扯了裴程的袖子一下,示意他随自己出门。兄妹俩离开人群,来到一处无人的角落,离其他人都有一段距离,背后就是墙了。
这时候裴茵才郑重问兄长:“哥哥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虽然母亲说过,承恩侯府的二奶奶有意给你和秦四姑娘说亲,但这事儿还没跟家里商量呢!哥哥是堂堂国公府的嫡长孙,哪里就怕娶不到媳妇了?何必将就一个六品闲官的女儿?还不是嫡长女!哥哥别听母亲说秦四姑娘姓秦,就觉得这是门好亲事,连秦四姑娘的父亲是什么人,都顾不得了。秦家二房与长房、三房不同,一向与其他两个房头有怨无情。哥哥若实在想要与秦家联姻,秦二姑娘已经定亲,秦三……”裴茵顿了一顿,“也定亲了,但底下还有个秦五呢。她也是秦家长房嫡女,虽然身份也不高,但好歹父亲是官身,仍在任上,比秦四的父亲冠带闲住在家要体面得多了!秦五年纪虽小,但过两年也能议亲了。哥哥大不了再等两年!”
裴程无奈地看着妹妹:“你知道的,我没有时间再等两年了。”
裴茵的脸色变了变,没有说话。
裴国公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又中风多年,很难说什么时候就撑不下去。刚刚过去的这个新年里,裴家人都过得不是很愉快,因为裴国公的病情有些反复。太医提醒他们,老国公恐怕撑不了几年了。虽然那是早就预料到的事,但一听说祖父真的可能撑不下去了,裴家一众儿孙们还是有些慌乱了。没有裴国公的支撑,国公府将来会是什么样子的?后继无人,子孙里没有能继承老国公衣钵的人就不说了,孙儿孙女们的亲事就先成了麻烦,身价一落千丈。如果真要在低品阶的官员里头给孙辈挑婚事,长辈们心里如何舍得?裴大奶奶都替儿子女儿委屈!
小的侄儿侄女们,裴大奶奶顾不上。她倾向于在公公仍旧活着的时候,赶紧把一双儿女的婚事给解决了,既可以借公公的爵位抬高孩子的身价,也免得让他们因为守孝而误了终身。
在这个前提下,裴茵错过蔡世子这门最合心意的姻缘之后,即使心里再不乐意,也要硬着头皮出门交际,好为自己谋一门体面的婚事。而裴程身为嫡长子,就更不可能拖着自己的婚事,再等上两三年,就只为了与秦家联姻了。
裴程心里清楚,裴茵对秦家有怨言,说的话可能偏颇了。事实上,裴大奶奶事先也不是没想过秦锦春父亲的官职身份太低,但秦家二姑娘、三姑娘都定了亲,年纪合适的就只剩下一个秦四姑娘了,她又与秦二姑娘、秦三姑娘交好,还是东宫敏顺郡主的闺蜜,即使本身条件差一些,只看在她的人脉关系上,这门亲事就做得。
裴大奶奶算盘打得响着呢,裴程要是能与秦锦春成亲,便与肃宁郡王成了连襟,另一位连襟唐涵背后是当朝大理寺卿,还有一位表大姨子的夫婿乃是云阳侯府的蔡世子,再加上秦家长房与三房的姻亲,个个得力,裴程占了多大的好处呀!秦锦春既然能常出入东宫,想必也能把裴程带到太子妃面前请个安。只要在东宫留了名,裴程守完孝回来,还怕没有好前程么?上哪儿找一个能带来同等好处的适龄姑娘去?而且那姑娘还得跟裴程门当户对之余,又能看得上他,那实在是难上加难!
裴大奶奶清楚裴家目前是什么处境,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败落只是时间问题。别看国公府门第高,实际上这个爵位是没办法让子孙降等继承的。裴国公一死,国公府就不再是国公府了。裴程本身又不算出众,更无功名在身,高门大户家的嫡出千金是看不上他的。而庶出的,则轮到裴家看不上了。裴程再怎么平庸,也是裴国公的嫡长孙,即使没法娶个世家高门的千金为妻,好歹也得是体面的官宦人家出身吧?不可能将就得过了。
秦家二房就挺好,说起来也是皇后的娘家亲眷,秦伯复也是六品的官身。而且由于条件差,秦家二房根本没有底气去挑剔裴国公府。秦锦春本身又是个优秀的姑娘,带着别家姑娘所没有的人脉资源。娶这样的儿媳妇,胜在能得个实惠呀!
裴大爷与裴大奶奶夫妻俩商量了许久,才决定要为嫡长子应下这门亲事。无论姚氏提出做媒,到底是好意还是别有居心,他们都认了。至少秦锦春这个妻子人选,对于裴程来说,还是过得去的。不选秦锦春,另寻三品、四品官儿家的女孩儿,听起来是体面了,但谁又能保证她身后会拥有比秦锦春更多的人脉关系呢?
裴程清楚父母的顾虑,自不会轻易被妹妹的话所动摇。他还郑重地对裴茵说:“不要再耍小性子,母亲总不会害了我们的。父亲与母亲再三商量过,方才为我挑选了这门亲事,我只需要听从他们号令就可以了。”他还提醒妹妹,“你在我面前还罢了,到了父亲和母亲面前,可千万别说这些不中听的话。父亲与母亲正恼你呢,到时候只会更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