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睡得并不安然,他眉间无意识的微微蹙着,像是正陷于不甚美满的梦境之中。
宴夏未料到自己进入车中会见到这般情景,她怀中还抱着东西,身后是微微晃荡的帘子,她怔愣地看着明倾的睡颜,回想起与他那无数次的见面与对话,记忆中这却是第一次见到对方这般毫无防备又显得似乎脆弱的模样。
她突然茫然不知此时自己该退出去,还是留在此处。
直至车中沉睡的人眼睫轻轻颤动,在宴夏的注视下睁开了眼睛。
宴夏盯着对方转醒的过程,突然之间从脚底慌乱到了头发丝,她连忙站起身来,却又因为太过慌乱而撞上了车顶,额头的疼痛让她不得不又在车内俯下身来,她一面揉着发疼的额头,一面想到自己这番可疑的表现,更是不敢再出一声也不敢看车内的另外一人了。
然而初醒之后的明倾在看清面前情形之后,却是轻咳着不禁笑了起来。
宴夏捂着额头的动作一顿,心下微有些讶异,禁不住忘了自己丢人的事情,抬眸看向了那人。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明倾这样的笑容,与她从前所见那种温然却略显疏离的笑意不同,淡薄的光线映照之下,他的眸底似乎有着清亮的光芒闪烁,看得宴夏不觉失神,连额角的疼痛也短暂的忘了过去。
然而她虽忘了,明倾却没忘,他似乎是稍有些费劲地坐直了身子,眨眼对宴夏笑着招手道:“你过来些。”
宴夏在这温柔语气下依循着身体本能的反应往明倾靠近,只是视线还一瞬也不曾离开那人的眉眼。
待宴夏靠近自己身侧,明倾才抬手轻轻抚过她的额头,指尖带着微微凉意,力道恰到好处地揉着那痛处,片刻后方道:“好些了么?”
宴夏乖巧点了点头,但想到自己刚才的表现,却又禁不住红了面颊,声如蚊蚋地“嗯”了一声。
明倾缓缓放下揉着宴夏额角的手,待见少女抬起头来,这才含笑问道:“你怎么来找我了?”
他的声音似乎比平时低了些,轻得像是天上云雾,笼罩着不真实的感觉。方才情急宴夏没来得及注意,如今却是瞬间便反应了过来,她心中疑惑想要询问,但见明倾询问的视线,便又只得当先应话道:“我们赶路一天了,明倾公子也是。”
“嗯。”明倾回应一声。
宴夏低下头来,将自方才起就一直捧在怀里的那块饼递到了明倾身前,垂眸小声道:“山谷里面没有吃的,我想明倾公子应该也没有吃东西,所以……”她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便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只是将手中的东西往明倾面前递了递,一双眸子定定看着明倾,带这些担忧又有些期待。
明倾迎着宴夏的注视,似是失笑,想要回应些什么,然而微微启唇却是逸出一阵轻咳。
宴夏没料到会是这般情形,她看来有些慌乱,连忙上前扶住对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急忙问道:“明倾公子你怎么了?你生病了吗?”
明倾压抑着咳嗽,摇了摇头,笑意却不曾敛去,只微微闭目片刻才道:“无事。”
他睁眸再要接续方才的话题,却见宴夏仍旧盯着自己,目光颇有些小小地坚持,带着几分不依不挠的味道。
明倾被她看得浅浅笑了起来,于是只得妥协着解释道:“只是暂时没什么力气,不是什么大事。”
宴夏立即回想起了先前明倾出剑救下众人的情景,顿时心中一紧:“是因为刚才的事情吗?”
“不是。”明倾答得很快,应是有意不让宴夏担忧。
然而听到明倾的解释,宴夏却依然无法安心下来,若不是因为刚才的事情,那便是说,方才明倾出手救下众人之时,便已经是拖着一身病体了。
所以他没有多言,出手之后,立即就回到了马车中。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力气交谈,更没有那个精力应付玄阳派众人。
宴夏心中挂怀,想要询问更多,但明倾却没有想要旁人替自己担忧的意思,她毫无办法,只得改口问道:“那……要怎么样才能好起来?”这种时候,她只希望自己能够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看明倾的神态,似乎身有不适的不是自己,若非声音虚弱,面色苍白,神情倒是显得有几分闲适。他声音平静,安抚着身旁的宴夏道:“过了今夜就好了,不用担心。”
宴夏依然不肯放心,喃喃又问:“真的?”
明倾失笑,颔首保证道:“真的。”
宴夏睁眸看着对方,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她挣扎片刻,终于再次问道:“那我……可以在这里陪你吗?”
只是眼下并没有让宴夏待在马车中照顾陪伴明倾的机会,因为就在她说出这话之后,山谷内的地面突然再次震颤起来。这一次的震颤极短,然而就在这一阵地颤之后,整个山谷之内,夜风回荡之间,突然传来一阵轰鸣如雷的兽吼!
顷刻之间,山中枯木寒鸦尽散,人群喧哗,异变再起!
第37章
突然传来的响动让宴夏心中一惊, 她向明倾看去一眼,对方好似已经料到了她的担忧, 轻轻颔首算作应允。
宴夏抬手掀开一直紧闭的车帘,往车窗外山谷中看去。
山谷内因为方才的动静早已混乱不堪, 不少人缩在道旁紧张盯着远处的幽暗枯树林,更有人早已经提起了手中佩剑,戒备不已。人群多是年轻弟子, 其中辈分最大的不过便是方泽, 宴夏自人群中寻找着方泽的身影,不多时便见到了正护着易雁儿神情凝重的方泽,方泽情绪很是不对,他拎着剑不住往那挡住众人去路的乱石堆刺去, 竟似要再尝试一次以蛮力破开那堆乱石。
之前曾经听明倾说过, 那堆乱石决不能够以蛮力去破,否则山谷若再次动荡,乱石崩塌, 却不是明倾能够再救得回来的。
况且——
宴夏回头看向明倾,此时窗口车帘掀开不少, 火光透过其间映入车中,也将明倾脸上的苍白照得更加明显。
明倾现在的状况,恐怕没有办法再替他们收拾第二次残局了。
想到这里,宴夏心中担忧更甚,很快跳下了马车。明倾靠坐在车内看着宴夏的动作,目中明显有着疑惑。这种情绪在他的身上也是罕见, 宴夏不知为何自心底有了些异样的欣喜,还没等明倾说话,她当先对车内的人道:“我过去找他们。”
明倾眨了眨眼,又听宴夏犹豫一瞬接着道:“明倾公子在这里休息就好了,我……我会保护公子的。”
大抵是怎么都料不到眼前的少女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明倾一瞬竟没能来得及多言,待他掩唇轻咳一声再抬眸之时,宴夏已经在这一片混乱中冲进了人群,到了方泽等人近前。
方泽现在的情绪有些激动,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或是与师弟师妹交谈了什么,他冷着一张脸将身旁的人推开,语气不善道:“我说了,走开!”
众人没能拦得住方泽,不少人听着身后山谷里面那不知名的啸声,哆嗦一下也失去了阻拦的勇气。
先前明倾自那马车里说的话众人都听在心上,这阻路的乱石不能以蛮力破开,否则便会再度引来山石崩塌,众人忙碌了一晚上清理乱石也是因为如此。但如今后方山谷中那声响不住传来,分明越来越靠近众人。前有阻路后有妖兽,他们等在这处,终究也不过是沦为妖兽食物而已。
“让我破开这堆石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方泽朝着众人扫去一眼,已是一把将手中长剑挥落在地,他大声道,“你们都该听见那声音了,非是千年妖兽绝不会有这般动静,那妖兽若出来……谁都逃不掉!”
不少人打了个寒噤,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愿成为妖兽的食物,那场景光是想想便让这群年轻弟子惊白了脸。
眼见没有人再肯阻拦自己,方泽提气运功,功力蕴于掌中,劲力微吐,便要再次拍向那堆乱石!
然而一道身影却适时上前,拦在了方泽面前!
方泽一愣,待看清来人身份之后,当即后退半步,急急收回劲力,那力道虽半途收住,却依然有不少往四周泄去,迎来四周众人身形又是一晃,方泽虽与其余众人乃是同辈弟子,功力却是远超众人许多。
他堪堪止住动作,面色难看的看着拦在面前的人,咬牙道:“宴夏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拦住方泽一掌,宴夏自己也吓得白了面色,但她强行定下心神,很快便摇头道:“不行,你不能这样做。”
“不能?”方泽笑了起来,但眼底心底皆不见丝毫笑意,他冷声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做?带着大家一起等死吗?这次下山师父将所有人性命交托给我,你这是要我带着所有人送命在此?”
宴夏当然知晓方泽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她并不认为这是他们唯一的办法,“一定……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打破阻路石堆,换来山谷崩塌,将众人掩埋于此,与直面那妖兽又有何区别。
方泽不认为他们还有别的办法,面对那即将到来的千年妖兽,他不认为他们还能对付得了。他面色煞白,瞪眼看着宴夏,沉声道:“让开!”
宴夏没有动,她竭力回想着自己从前随着大爹爹学过的那些阵图,努力搜索着是否还有能够解决眼前困境的办法。她不相信眼前的状况就是绝境,一定有什么办法,一定有……
然而还未等到宴夏自回忆中找出办法,方泽已经再次抬掌,便要生生逼退宴夏继续击碎那堆拦路巨石!
宴夏只觉眼前微花,一阵大力将她自那处震开,她尚不及开口便已往后仓促倒去,险些跌于身后堆满细碎石子的地面之上。宴夏心下一紧不禁闭上眼来,然而预想当中的疼痛感却并未侵袭全身,与之相反的,是后背所触碰的另一层触感。
一种对她来说,甚至有些熟悉的感觉。
她蓦然睁眸抬眼,便见到了如今正一手揽住自己的人。
夜下无月,火光并未给山谷中森冷长夜添上几分温暖,却在明倾的身上镀了一层和暖的颜色,他轻扶着宴夏,待其站稳了身子,这才叹了一声,轻轻浅浅地抬眸看向方泽众人,一眼之下便换来了满山肃静。
“好了。”明倾的语气不甚明显,只淡淡为这一场喧哗作了个结。
他甫一出现在众人面前,整个山谷便似又回到了先前的平静,只除了不远处那越来越近的妖兽啸声不住传来,让已经安静下来的人群陷入无声的恐慌。
明倾回眸,视线穿过浓重的夜色,到了那火光所不能及的远处,定立稍许,方才浅声道:“跟我来。”
话音落下,也不待众人回应,便已转身往一方行去。
最先跟随而去的是宴夏,她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索,紧随在明倾身侧便往前去。而其余众人听到这话怔了不过一瞬,脑子里还没有思考出个结果,脚步已经先随着那人走了出去。
自出现在人前起,明倾便一直是轻言浅语,跟随在她身侧的宴夏自然知晓缘由是明倾如今有恙在身,然而旁人不晓,却也依然对其言听计从。眼前的情形让人不禁觉得古怪,众人万般防备不敢靠近的人是明倾,但到了这种时候,他们所最相信的人,也是明倾。
习惯许多时候深入骨髓难以改变,尤其是在生死关头。
人们静默的跟随在明倾身后,看着那道背影,心头有着眸中不为人言的羞愤,但远处传来的兽吼很快将这种情绪给淹没了下来,少年弟子们变了变脸色,不自觉地加快步子往明倾的背影跟去。
相较于此间众人,宴夏的心思却与之全然不同,她不甚认真的看着前路,更加浓郁的不安笼罩她心底,让她看起来显得有些失神。
她的担忧不在这山谷内越来越靠近的妖兽之上,也不在阻碍他们前路的那堆巨石之上,她所担忧着的,不过是身旁的明倾。
方才明倾自方泽掌风中救下宴夏,纵然是宴夏后来站稳了身形,两人却也依然牵着手未曾松开。起初是宴夏心绪不宁,所以明倾一直牵着她是要她安心。但一行人谷中另一方行去,宴夏才感觉到身旁的人指尖凉得可怕,不论怎么也暖不回来。
宴夏就走在明倾的身侧,她不时抬眸去看明倾的侧脸,在那苍白的脸上读不到任何让人动摇的情绪,却分明能够看清他越来越不见血色的面容,感觉到他越来越慢下来的脚步。宴夏知晓明倾如今的身体状况,也知晓如今这事不该让身后众人知晓,所以她悄然朝着明倾靠近了些,动作仿若不经意的扶住明倾,替他稳住了身形。
明倾自然能够感觉到身侧人的动作,但他依然平静往前,没有让任何人看出端倪。如今妖兽便在眼前,玄阳派的年轻弟子根本没有能力去面对如今的状况,更想不出其他的任何办法,如今人们虽安静不曾多言,但却早已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明倾的身上。
在他们看来,身为曾经的天罡盟之主,整个中原最为强大的存在,他必然不可能败给区区妖兽。然而只有宴夏知道,如今的明倾,根本就连走路都是勉强,又要如何与人们口中那拥有着千年修为的妖兽交手?
就在宴夏怀着复杂心思担忧着明倾能否应付眼前状况的时候,走在身旁的人终于缓声开口道:“距离除魔之战已经过去很久了,你们或许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众人凝神听着明倾的话,不敢稍有分神,这才听得他道:“这里叫做七海深渊。”
这话并未让人们有太大的反应,多数人的脸上依旧满是茫然,似乎对欲这个地方并未有任何印象,然而明倾接下来的话却让众人面色大变,甚至不禁寒了脊背。
“这里是魔君消失的地方。”
魔界或许曾经有过许多任魔君,但人界只要说到魔君,所指的必然只有一位。
那位魔君的名字叫做和英,三千多年前,魔君和英带领魔众自魔界大门入侵中原,带来了一场涂炭生灵的灾难。那场灾难虽然早已被制止,但它所留下来的火种依然在人世不断延续,并且延续至不远之前,那场灾难便是人世的魔门。
而关于那位魔君,因为时间已过去太过久远,如今的人们对其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但关于他的传说,却依然不时被人提起。
那是整个天上地下,最为可怕的存在。尸山血海,荒野白骨,于他来说不过一念之间。
相传为了能够对抗这位魔君,神界四极大帝亲自出手,最终两死两伤才终于换得将魔君封印。直至数十年前,方才彻底消失于这世间。
而数十年前见证了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魔君消散于世的人,其中便有明倾。